不等林绣娘开口回答,她先做贼心虚地说:“兴许是她才从南岭回来,见到和你相似的人,顺带着让我问问。看走眼了也正常——哎,说不定是帮你寻到亲人了呢,你之前不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从外头逃过来的么,可能你亲人没死,一直在寻你呢。”
她叭叭叭一连串说下去,生怕叫别人知道姚星潼入狱一事。
灯下,林绣娘倒水的手顿了一下。
水流半透明的影子戛然而止,然后又缓缓倒入杯中。
林绣娘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现在,她从残存的一点空气中,艰涩出声:“不认识。我不认识步烟。我家人,都已经死完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的,不可能有假。”
看来她不知道姚星潼发生了什么。李氏松了口气,“我就说嘛,是看错了。”
她捉住林绣娘的手握了握,奇道:“你手怎么抖啊,冷么?”
林绣娘笑笑,神色有些勉强,灯下看,唇色发白。她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白天劈柴累的吧,没缓过来,还抖呢,您不说我都不知道。夫人您喝水。”
李氏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水里没泡茶,有点喝不惯。“哎,一直没问过你呢,你祖上是哪里人?你当时是从哪儿过来的啊,听口音,是南边儿那块的吧。”
“长浦人,靠南了,口音是有点儿像。”林绣娘胡乱编道。
该问的问完了。没问出点儿什么,李氏不大高兴。当时时间这么宝贵,姚星潼用母女俩好不容易团聚的时间跟她说这个,结果一点用没有,那不是白白浪费了么。
不过她又有点自在。要是林绣娘一迭声说认识,再要见姚星潼问详细情况,那可就不好办了。
她起身告辞。
林绣娘也没留人。把她送出门后,长叹一声,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瑟缩着肩膀靠在门上,一点点滑下身,最终蹲下,缩成一团。
这么久过去了,她隐姓埋名,把自己活成一个粗糙的农妇,还是要被人发现了么。
步烟。
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分离的时间比她们相处的时间还长。
林绣娘低头看看自己粗糙干裂的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没日没夜捏着针线布匹,她的关节变得粗大,几个捏针的指节磨出厚厚的茧子,给她的手罩上一层天然的防护甲,哪怕再做活儿时不小心扎一下,也扎不破那层茧子。
手背上凸起几道青筋,像是青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地盘踞,看着让人恶心。
小指的割伤没好。上次杀鱼时不小心割破的,挤了很多血,嚼一点草汁敷一下草草了事。现在那地方像是张开了小嘴,露出里面粉红发白的血肉,伤口边缘已经变成干巴巴的红褐色。
林绣娘努力在回忆中翻找,却再也想不出这双手曾经是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她们都夸她手好看,灵巧。那应当是像偶尔在洛鹤县经过的大家小姐那样吧,玉葱似的,又薄又嫩。摊开在太阳下照,光线跟要透过掌心似的。
她能想起别人的手,但再也想不起她自己的。
兴许早在多年前的雨夜,她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走投无路委身于山间猎户时,那双手就跟着苏锦枝这个名字一起,被冰凉的雨水冲刷进泥泞的沼地里去了。
林绣娘一点点站起身,抹掉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回屋里。
今天肯定又是个不眠之夜。她想。
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又响起敲门声。
在夜色中一圈圈晕开,像是敲在她心上。
林绣娘蓦然停下脚。后背升起一阵毛骨悚然。
她听到敲门的女人在叫她:“锦枝小姐。”
***
韩府后院。
顾栾看着微醺的韩子赋,问:“冉树呢?她怎样了?”
“死了。小姚被抓当天,在上书房前头咬舌自尽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到乱葬岗找了整整两天,才把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天热,都臭了。给她立了个坟,在西郊。孤坟。你卖我个面子,别去她坟上吐口水。”
说着,韩子赋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顾栾看见带着酒气的眼泪顺着他指缝往外流。
“我不吐口水,我去给她上香。”顾栾道。
他推掉韩子赋递过来的酒,正色道:“现在要务缠身,不可饮酒误事。韩大人,我今天偷摸跑过来,不是为了看你饮酒的,是有正事儿。”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韩子赋把顾栾不要的酒吞下,“这‘武神赦’可是专门给你设的。瞧瞧,皇上多疼你,为了让你现身,特意给你设了个节出来。”
陈元基说到做到,没过多久就在朝堂上正式提出“武神赦”,又在京城到处张贴告示,生怕顾栾看不到似的。
韩子赋脸上挂着两坨醉酒的红,哈哈道。自从姚星潼给被抓走后,他干脆寻了个病假,在家不去上朝了。他做不了其他的,家里有老有小,他不能因为一个姚星潼公然上书反抗,一是没用,二是他不想让一家人都被拖累。
所以只能拿病假为借口,以此来默默表达自己的反对。
顾栾出现在这儿,他是不意外的。就冲两人在南岭腻歪那劲儿,在牢里关着都能偷偷抱着分青团。现在姚星潼命悬一线,顾栾要是能坐视不理,那才是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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