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泽心想我紧张什么,带卫平走后门的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况且今天也不算走后门。
宋潜机翻看祝凭的工作笔记,听他讲书籍分类法、索引法,还有对千渠学堂的建议,觉得此人确实细心聪慧,而且笔迹莫名熟悉。
两人紧张,一人沉默,尴尬气氛弥漫方圆十丈。
忽而宋潜机拍案而起:“祝先生,你还这么年轻啊!”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青崖七十年后的教务长吗?
祝先生吓了一跳,看孟河泽也一脸茫然无措,只得磕绊道:“宋、宋仙官更年轻,不,比我年少有为。”
“祝先生最初为何想来千渠?”
宋潜机暗惊,他们草台班子千渠郡已经变得这么有名,连大门派青崖的墙角都能挖来吗?
“听说千渠民风淳朴,藏书丰富,且正是需要教书先生的时候,我便来了。”祝凭环顾顶天立地的书架,“这里的书,比我想象中更多,真是读书人的圣地乐土。”
宋潜机问:“千渠书馆建立不久,要论规模,青崖书馆比这里大出十倍。”
“四年前,华微城的人口也比千渠多十倍,可是现在呢?”祝凭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出身不好,若无人引荐,自去青崖,想亲眼看见一些珍贵典籍,恐怕要耗上二十几年。”
“确实如此。”宋潜机恍然。
规模越大的门派、越讲究用人出身、制度越完备复杂。
祝凭见他点头,神情温和,紧张情绪消散大半,笑道:
“我读过《劝学》,很赞同宋仙官‘有教无类’的观点,谁说凡人不该识字?农夫不该识字?现在外面的世道越来越乱了,一群年轻修士每天开思辩会,长篇大论,非要驳倒对方,甚至拔剑相向……我只希望有一个地方,无论男女老幼,不拘出身,人人都会写自己的名字。”
孟河泽好奇插话:“辩什么题?”
祝凭苦笑:“各种题都有,有道吵得最厉害的,是辩妙烟仙子到底美不美、如果连妙烟仙子都不算美,那什么才是美的标准?美需不需要标准?”
宋潜机心想,这世道确实变了。
不知不觉间,妙烟最美的共识竟都有了争议,去紫云观和青崖也不再是修真界读书人和做题家的唯一出路。
他沉思片刻:“祝先生家里还有人吗?可愿一起落户千渠?”
祝凭道:“父母早逝,我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兄妹四人相依为命。”说起家人,他表情柔和许多,“我喜安稳宁静,喜欢读书教书,但我二弟生性好斗,勇武过人,两年前投奔卫王,立志闯出一番新天地……”
孟河泽听见“卫王”两字,眉头一跳,急忙看宋潜机表情。
宋潜机摸摸眉毛,依然亲切微笑,示意对方继续说。
卫真钰在天北洲划地自治,去年正式称王。
他行事高调张扬,因而仇家不少,一年一半时间在打仗。
“我三弟既不爱钻研学问,不愿来千渠,也不爱武斗,不想去卫城。他性格鲁钝却极踏实勤勉,听说陈仙子最有耐心,每日手把手指导修行,不嫌弃弟子资质。他便去天东洲,加入‘小华微宗’。”
孟河泽听见“陈仙子”,又忍不住看宋潜机。
宋潜机只问:“令妹如今何在?”
“我妹妹灵脉不够强韧,不适合练刀剑,却有音道天赋。如今投在仙音门大师姐,何仙子座下。仙音门中两派分裂对抗,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何仙子这些年从外门弟子中遴选亲信,正是用人的时候。
“这四个地方,如今都是不拘出身之地。我们兄妹四人,至此分散天下四洲,各奔前程,约定每年上元夜相聚故园。”
话到此处,三人沉默。觉未来可期充满希望,又觉前路莫测平添离愁。
宋潜机先开口:“各展所长,各行其道,却守望相助,不错。”
祝凭喜道:“宋仙官果然开明。”
宋潜机又道:“但这天下说大很大,说小也小。若是有朝一日,卫王与仙音门争夺某物,或者小华微宗与仙音门对立,你们兄妹怎么办?可曾想过?”
祝凭长叹一声:“自古忠义两难全,自当各为其主出谋划策。”
话到此处,该说完了。宋潜机却非要问个透彻:
“若不止出谋划策,而是战场上相逢,你手里拿着剑,你的弟弟妹妹手里也拿着剑,面对面认出彼此,怎么办?”
孟河泽一怔,悬心吊胆,暗想宋师兄是问祝家四兄妹,还是问自己与故人。
祝先生沉默无言,忽大声道:“要逼人手足相残,还能是什么好世道?真到那时,刀剑一扔,管他哪个大王哪个宗主,什么雄图霸业,咱们兄妹还去做亡命天涯的散修!”
他拍桌大怒,不复儒雅温和。
孟河泽眼前一黑,心想完了,馆长选不上了。
却听宋潜机笑道:“先生适合千渠,千渠也适合先生。即日起,千渠新设司学一职,统管各处学堂,编写教参,教化万民。馆长祝先生可愿意兼任司学?”
……
宋潜机离开千渠书馆时,天近黄昏,灯火初明。
书馆后的学堂里有人高声读书,声音被春风送来,像街边的杨柳枝高低飘荡。
柳色新,风景旧。
宋院岁岁相似,宋院之外风云巨变,处处烽烟,新航路遍布四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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