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上原本就有应龙对人皇的怨气,这块碎片刚到自己手中,自己一时不查,竟也受了片刻迷惑。
阿临见他神色松动了些,皱着眉头,表情诚恳极了:“也许殷洛哥哥说的一百句话里有九十九句都是真话,可若是最关键的那一句是假话呢?”
“若是最关键的那一句,殷洛哥哥欺骗了你呢?”
“若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呢?”
“清泽哥哥可以承担这个后果么?”
他说完看了一下青泽的表情,叹了口气,很感同身受似的:“看来清泽哥哥并不能。”
青泽没有说话。
他不能。
散落凡间的应龙逆鳞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一厢情愿杜撰出来的微渺到可笑的希望。
只要有希望,无论多久,他都可以等。
他这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也可以用余生来做好这一件事情。
可若是失去了希望,便是他的末路了。
便是青泽的毁灭了。
青泽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完了没有?”
无论阿临说得有没有道理,这番言论显然已经冒犯到了上古神兽的威严,若他再这样蹬鼻子上脸,青泽也是要杀杀他锐气的。
阿临却不再说了。
他像个自知调皮捣蛋的孩子,乖巧地道:“说完了。清泽哥哥,我们回去吧,殷洛哥哥和小弟弟该等急了。”
*
青泽回到原地的时候殷洛仍是同离开时一样沉默地站着。
他看到青泽走了过来,道:“碎片……”
青泽道:“拿到了。”
也许是知道主动交流于殷洛而言本身就是件难事,饶是缺乏耐心如青泽也不曾打断过他说话,话说到一半被青泽堵回来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刻意不要他过问似的。
青泽看似喜怒无常,实则心思细腻,每一次微妙的态度转变都有必然的原因。
他这般表现,殷洛就懂了。
也许是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语气太疏离,青泽笑了一下,用别的话题找补了回来:“别说碎片的事了。殷洛,你喜欢喝酒么?我看山脚下有个酒家,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休息够了再走。”
殷洛是喜欢酒的。
若说人真的有天生的才能的话,他唯一的天赋长材应当就是喝酒。
发现他这个才能的人是先皇。先皇在下令斩杀他之前对他一直是很好的,至少是皇城里对他最好的人。在他还牙牙学语的时候就爱用筷子蘸酒给他尝,一筷又一筷,一筷又一筷。
一杯酒蘸完了,先皇就说:“这孩子像我。”
他说:“要是你永远不要长大该多好。”
又说:“要是我的小孩都永远不要长大该多好。”
玄雍国势衰颓,必须破而后立,当皇子皇女们“长大”,往后余生,便不再属于他们自己。
世人皆道他忤逆不孝,杀父夺权,可他怎么会杀死一个希望小孩永远不要长大的父亲呢。
然他虽然嗜酒,上次喝酒也是被邪祟所伤之前的事情了。
殷洛说:“我……不能喝酒。”
青泽说:“你不能喝酒?”
青泽问的时候甚至笑了一下。
笑完了他说:“原来你不能喝酒。”
青泽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不似邀请被婉拒的失望,而是那种下意识以为殷洛应当嗜酒却因为殷洛的回复而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可笑的失望。
殷洛也跟着难过:“但是我也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
春光尚好,美景常在。
黑袍人换了身从富商尸体上扒下来的宝蓝色缎衫,仍是戴着面具,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进了归去来兮坊。
乐人在染坊门口吟唱: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日日盼君归,君归是何期?
黑袍人听了一会儿,跨过门槛,走入坊内。
染坊里有一股浓郁的染料味道,男女仕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只把他当做入内参观的外地布商。
他循着花枝枯萎的方向一路走着,路上行人越少。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小仆,看着他走来的方向,很好心地劝他:“客人,逐月坊后堂今日闹鬼,吓跑吓病了不少常去打扫做工的仆人,你还是莫要往里再走了。”
黑袍人道:“我尿急,找个地方小解。”
小仆尴尬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那客人尽快回来吧,别在后堂附近待太久了。”
为维持前堂体面,茅厕大多都修在舍后,客商凭经验往后堂走也很合理。
黑袍人应了,见小仆离开,径直朝闹鬼的后堂门口走。
待后堂屋门出现在视线内之时,路旁的花柳已然焦黄一片,四周渺无人烟、寂静无声。
黑袍人踩着枯叶,推开木门。
轻纱拂面、帷幔招摇,他拂开一层一层高挂于顶、垂落近地、随风飘动的长布,一步一步走到房间深处。
逐月主城房间大多窄长,这个房间尤为典型,与其说是个房间不如说是一条盖了顶的长巷。
黑袍人走到房间的尽头,掀开最后两条黛青长纱,看见墙壁正中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
眉长眼细、脸庞素净。
灵气以纯白色为底,流光溢彩地环绕在她身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圣缥缈的意味,仿佛身处这凡间都污染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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