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禅院惠的口中,阿音听到了禅院甚一不得而知的、当年那件事的隐情。
“阿音可能有所不知,御三家的阶级僵硬,能死板到什么地步。”禅院惠的嗓音如清泉的细水长流,缓缓述来,轻易便将阿音的意识引入了当年的光景,“宗家的孩子无一不出生高贵,天资优越,新一代的孩子便难免心高气傲,眼高于顶。”
“禅院甚一先前能留在宗家,无非是托了出生不错的福。然而这点福气,在他‘天与咒缚’的体质被公之于众时,便消弭殆尽了。”
“他的父母将他除名,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废物孩子丢尽了自己的脸面。同龄的孩子排挤他,以欺凌禅院甚一为乐。到了后来,闲言碎语传到了长老那边,当诸位长老也开始嚼舌根时,我知道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从下至上,恶意如瘟疫般飞速扩散,倘若是尚未成长起来的新生代孩童,抑或是未掌握实权的家族成员也就罢了,然而长老的态度,是家主必须要纳入考量中的。
“长老是御三家除家主外的第二权力方,如果他们想对禅院甚一动手,我怕是拦不住。”禅院惠冷静地指出了矛盾,“只要他们拿族务绊住我的脚,让我抽不开身,就很容易对他下手。我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甚一。”
“长老无法忍受一个污点在眼皮底下晃悠,他们的忍耐度也即将抵达极限。”
“所以,你想赶在长老动手之前,抢先表明态度,把禅院甚一逐出宗家?”阿音恍然,笃定道,“你是想保护他。”
“……”禅院惠不置可否,他的眼神飘到矮桌的茶壶上,“他还太弱了。”
“在成长到能抵御他人的恶意、无视长老的掣肘前,外面才是最适合他的场所。”禅院惠抿了一口温淡的茶水,“对旁人而言宝藏之地的宗家,对他而言却是龙潭虎穴。”
“他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免不了夭折的下场。”
弱小是原罪。
阿音的眼神放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道理我懂。”她无力地说道,“可你为什么就不愿和他说呢?当初你要是再多解释两句,那孩子也不至于钻牛角尖。”
“……我不知道,他会如此在意。”禅院抿唇,小声地辩解了一句。
他可是都把你当人生的支柱了,还不在意呢?
阿音悟了。
这俩延续了这么久的矛盾根源,说白了就是一个倔强一个闷骚,人的思想是靠语言沟通的,两个人都不说不问,误会自然便形成了。
造的什么孽啊。
阿音不无慈爱地看着禅院惠,如今她对禅院家主的滤镜已经褪了大半,这人看似冷淡不近人情,其实就是不善言辞,富冈义勇类型的人。
明明他的外交水准比五条阁下还高呢,奇怪,难道这是家主的必备修养吗?
“不论怎样。”阿音率先起身,握上了自己的伞柄,“禅院阁下,不妨去石墙那边看看吧。他还在等你。”
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趁现在还不晚。
………
临近黄昏,天边布满火烧云,日光灼了满空的霞红。
太阳的余晖拉长了禅院惠和阿音的倒影,与树林的斜影融在了一处。蝉鸣渐弱,蝴蝶驻足在石边,目送二人的沿着林间小道,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穿过了内围一层水幕般的结界,再过不远,便是经受多年风蚀的古朴石墙,上方爬满了青苔,沉淀了历史的沧桑。
阿音蓦地抬头,便看到黑发的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墙高处,双腿晃悠,一下一下地扔着石块,想来是等了很久。
天与咒缚的躯体着实强悍。
才过了这么点时间,黑发少年身上不深的伤口就已愈合得七七八八,之前还皮肉翻卷的赫人伤痕,此时结了血痂,再过一日就能彻底自愈。
阿音心下感慨,她身旁的禅院惠径自走上前去,好巧不巧,正好和禅院甚一投下的视线交汇。
“……”
阿音清晰地看见,禅院甚一脸上的神情陡然僵硬,捏着石头的手一个用力,把并不脆弱的石子捏得粉碎。
比起修养到家的禅院惠而言,还是个少年的甚一明显表情管理不行。
“你……”少年的喉咙滚动,声音生涩,他从石墙上一跃而下,又在禅院惠的几步前站定,和他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谁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阿音本想悄悄退下,毕竟这两个人的过去,旁人难以插足。然而禅院惠憋了半天,冷不丁蹦出的一句话,却让她脚底趔趄,差点平地摔。
禅院惠:“吃了吗?”
禅院甚一:“还没,你呢?”
禅院惠:“我也没有。”
这俩人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阿音稳住身子,默默地抹了把脸,肯定地如是想道。
亏得他们还有来有往地聊了几句,内容却尬得让阿音能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禅院惠的说话水平浮动不定,她不该因为在皇居那会儿他和五条悟的一波话术配合,就认定他会聊天的。
这个男人,公共场合和私人场合,完全是两个样子。
再让他们尬聊下去,到天黑都不一定能进入正题。
阿音认命地掉头返回,承担起了引入话题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