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死寂,宫人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下,螭云帷帐低垂,玉漏清沉有声。遭了?这一通训斥,他神色却还怡然:“陛下误会,臣只?是好奇罢了?。”
“当年先帝临终之?时,曾冒天?下之?大不韪许您回裴家改嫁。您却执意?为他守寡,臣实是好奇陛下何以对先帝情深至此。”
两?辈子了?,斛律骁最看不清的人就是谢窈和裴满愿。
裴满愿十四?岁入宫,和先帝相守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年,她却为他守了?一辈子,为他赌上?家族的前途命运与自己抗衡。
须知河东裴氏乃北朝汉人门阀里的当轴士族,惯是墙头草,无论谁来?坐这方御榻于他们而言都无区别?。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试探她肯不肯倒向他吗?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裴太后满是疑惑,面上?却挂着盈盈的笑,含了?缕讽刺:“原来?魏王还记得先帝。朕还以为,你都忘了?呢。”
忘了?曾在先帝的病榻前,起誓世世代代永为齐臣。
忘了?曾与她歃血为盟,联手铲除时任丞相、心怀不轨的宗室王,另从宗室中选取高长浟过?继,入承大统。
她以为他会永世辅助她,替她撑起这岌岌可?危的王朝,可?不久后才发现,他把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军中,朝堂,司法,到处都是他的爪牙。
他是要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绝不是辅佐幼主的周公。如今的他,已是大将军、尚书令,封异姓王,总文武之?权,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已然动不得了?。
这话中颇有幽怨指责之?意?。斛律骁淡然一笑:“正是因为臣记得先帝,才不忍见太后孤独。亦不明?白,太后缘何对先帝深情若此。”
裴太后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嘲讽一哂:“魏王为何不去问问你府上?的崔侍郎缘何对你死心塌地呢?”
铜漏中水箭清响,恰似滴在斛律骁心上?,荡开?深重的疑惑来?。他眉棱微挑,不解侧目。
太后却已起身,走至窗边眺望着窗外绚烂如烧的晚霞,背对于他恻然浅笑:“我虽长在裴家,看上?去花团锦簇,备受宠爱,然真正把我视为一个人、平等相待的只?有先帝。”
“他爱我也尊重我,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处理?政事,教我如何自保,教我不该是为家族而活而是要为自己而活。我虽活了?二十三载,然可?称得上?惬意?的日子,只?有在陛下身边的三年。”
幼时家中长辈疼她,是因为她身为裴家的女儿日后还有大用处;姊妹朋友亲近她,是因为她是皇后,是太后,可?藉由她拿到好处。太后一直觉得,她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个物,只?有先帝给?了?她全?部的尊重与爱。
只?有在他身边,她才算得上?是个人。
“这些,魏王可?能懂吗?”
裴氏回过?身来?,含笑盈盈地看着他,落日夕光透着雕刻锦葵的窗斑驳落在她脸上?,竟有些不可?直视的明?艳。
她身影形单影只?,同身后绚丽而壮阔的暮色正形成鲜明?的对比。斛律骁直视于她,不知怎的,蓦地想起母亲曾说过?的“世上?最牢固的维系是女人对男人的感情”。
裴满愿是在告诉他,为了?先帝,她不可?能向他妥协,这一次,他们还会是死敌。
至于说尊重、平等相待,上?一世,他还不够尊重那个女人吗?费尽心思也要把身边的位置给?她,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知她喜欢经史,所以允她入宫中藏书阁修订典籍,甚至是嵇家那小子要拜在她门下学习《尚书》,明?知他不怀好意?他也应允了?。
但她依旧对他冷冷淡淡,心思从不会为他停留一分。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斛律骁心间烦躁透了?。
他冷沉着脸色站起,转瞬却又换了?笑:“多?谢太后为臣解惑。”
“不过?臣今日来?,还有一事想求陛下。”
“我观太学门外的镌录《尚书》的正始石经多?有损坏,适逢这次从南朝带回一部完整的《尚书》,想请工匠重新镌刻,以正视听。但这部《尚书》与我朝宫中所藏大不相同,尚需请人入宫对照修订,才能镌刻。”
这青骓马何时又关心起《尚书》来?了??
太后眉间微凝,知他必有下文,沉吟不语。果?不其然又听他道:“只?是这比照修订的人选有些特殊,需要太后下诏。”
魏王挟天?子以令群臣,有什么任命是不能经陛下而要她点头的?太后略略一想,已然明?了?:“是你从南朝带回的那个妇人?”
“是。”他应得干脆利落,“她母亲出身北海郑氏,家学渊源,臣带回的这部《尚书》就出自她家藏,再不会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太后的心一时又归于疾乱,面上?尚且平静柔和,试探性地问他道:“上?回朕招待不周,还道是惹了?魏王不快。把人交给?我,魏王当真放心?”
北朝所藏的那部《尚书》在宫中藏书阁,卷帙浩繁,只?可?能让谢氏入宫修订。他竟能放心?
斛律骁却反问:“太后母仪昭于天?下,臣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明?晃晃的威胁。
太后心间泛起微微的恼意?,面上?却还挂着得体的微笑:“如此也好,石经若能修成,也是大功德一桩。等过?了?中秋,朕会诏她入宫,依汉时曹大家之?旧例,入东观藏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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