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斛律骁答得斩钉截铁, 望着她时那一双眼沉静如墨, “先时窈窈论证的书?稿我已看?过,以窈窈的才学,驳倒那些只会拿你女子身份说事的酸儒不成问题。窈窈有才学,这?与是男子还是女子无?关。我相信窈窈可以做到。”
才学。
谢窈莞尔一笑?,视线重回绣面上栩栩如生的芙蕖,穿针引线,补了一针。眉眼间却有些恍惚,若淡山笼雾。
所谓才学, 对于女子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似男儿,可以像司马相如、可以像贾谊,凭借才学博取富贵功名、建功立业,女子却只能相夫教子,一辈子在后宅之中打转,像班昭那样千载流芳的极少。
而她喜好读书?也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使然,幼时母亲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兄长在军中历练,陪伴她的除了绣花养草,也就唯有看?书?了。她起?初是按照前人的注疏读,后来读没有注疏的孤本?,她心有感悟便会自己尝试着做注,再后来读的书?多了,其中不乏伪书?的,她会将自己的辨证的心得写在书?笺上,夹在书?页里。只言片语,不过写着解闷,直到他叫她修《尚书?》,方是第一回细致全面地?辨证书?籍之真伪。
原本?她也想过,他是否是因?为此事若成将有助于他博取人心和声望,可他却丝毫未有想过若是办砸了会为他带来怎样的不利影响……
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竟是被针微微刺了一下,谢窈手指缩了缩,掩在花绷子底下低鬟轻道?:“其实有一事妾一直不明白。”
“我只是个女子,历来著书?立说都是男子的事,为什么殿下,费尽心思地?想我修《尚书?》呢?又为什么,如此笃定我可以完成……”
身为女子,即便有才如班昭、蔡琰,也未能著书?立言开宗立派,在史书?中更是只有列女传里的寥寥几行,远不如他们父兄的记载来得详实,又何况是她呢。
斛律骁听她语气中仍有几分退缩之意,皱眉道?:“谁说著书?立说是男子的事?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我们窈窈的才学比之洛阳城里的大儒也一点儿也不逊色,若为男子,必定可以凭借明经?博取高位。”
谢窈不由脸热,她还是第一回被人这?样夸奖,以往闺阁之中丈夫虽也常半真半假地?打趣她可做女夫子,却也不会认为她可著书?立说,更不会想到辨证经?典真伪上去——其实那也不怪他,因?为就是连她自己也想不到。
想了想,低道?:“可我此生已经?身为女子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声音越来越小,雪净的颊透出浅浅的红,有若美玉生晕。
“即便身为女子,窈窈的才学也不该埋没于后宅之中,更不应只有我一人知晓。”拿下她手上所持的花绷子,他牵过她手望着她眼睛真诚地?道?,“我也知窈窈淡泊名利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尚书?》事关重大,非公开辩论不能服众,所以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好么?”
当年便是因?她窗前读书?的静美一点一点陷了进去,他知她雅好书?史,却也从未主动想过要令她在这?方面有什么建树。后来还是裴太后发现?了她在训诂学上的天分,召她入宫修书?,才叫他知晓,他的妻子竟是如此的才华横溢。
今生,因?了荥阳郑氏,她和裴满愿想是再难像上一世那般心无?芥蒂地?相处下去了。但她的才学却不应被埋没,不应寂寂无?名地?掩埋于青史尘埃之下。
谢窈脸上绯色更浓,心间的些微忐忑也在这?一声温柔郑重的细语里如縠纹被抹平。“那么,妾试试吧。”她轻声说道?。
不为别的,便是为了他这?一腔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也该全力以赴。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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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台辩经?的日期定在十月十五,是日,天子与太后亲临,陪同的还有齐朝四品以上的官员并太学诸位高级官员和部分太学学子。
太后命人为谢窈在台上置了一方三?面屏风的矮榻,再在正?中设了一道?屏风,与对面的几位大儒隔绝。辰时一到,台上台下已坐满了官员及太学学子,只等太后与天子驾临。
伴随着礼乐与宦官的通传声,裴太后与小皇帝高长浟姗然而来,众人起?身行礼。
二人身后还跟了位佳人,云髻峨峨,衣裙华美,头上金钗十二行,脚下珠履玉生光,却是太原大长公主高孟蕤。
谢窈也起?身行礼,站直身子的一瞬,她眼角余光好似在台下密密麻麻跪着的大臣里扫到一抹熟悉的影子,一晃而逝。
她没多在意,紧攥的手心里微微沁着汗。这?一起?身令她纤袅柔娆的身姿与状如夏花的容貌显露无?疑,所幸众人皆俯首行礼,无?人得见?。
唯独高孟蕤立于太后身后一眼瞧见?台上美人微微低垂的螓首、冰雪濯濯的眉眼,眼间闪过丝惊艳。
旋即却生出股无?可明说的恼羞成怒,下意识瞥向了跪伏在一众大臣之首的前未婚夫。
自七年前与他绝婚,他一直未娶,且身边又没有个女人,她便一直觉得他对自己有情,只是因?为立场不得不将婚约作罢。直至他从淮南带回了这?个女人,是而心里一直暗暗较着劲。
斛律骁却不知自己仍被这?位无?甚交集的前未婚妻视作囊中之物,一心只在台上牵挂着。太后在最?前面的凤座上坐了,微笑?着唤了众人免礼,又朝台上道?:“既然众宾已至,便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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