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好?,他是个没用的丈夫,今生便未能护住她,反叫她因他颠沛流离,吃了许多的苦。如若真?的有来世,又怎好?再去打扰她的安稳生活?
他只愿是,她上衣的领襟,承受她面上散发?的芳馨。是她足上的丝履,随她行遍山川河流,周游四方。
也可以是黑夜里的一支火烛,替她驱散寒意,照耀光明。或是山中的一株桐木,被斫成?她膝上的五弦琴,日日为她奏出缠绵的琴曲。
这正是新婚之时?二人在轩窗下执手默下的《闲情赋》。彼时?浓情蜜意,而今再忆,却?已恍如隔世。唇角便不由萦上缕自嘲的笑,举目望向了南方。
今日天气很好?,洛阳城晴空万里,从寺塔上极目远望,最远可及百里之外的伏牛山。绵延于云雾之中,遮挡住他的视线。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江南,自也是望不见了。
于是脑海中又闪过少年时?学过的诗: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彼时?少年不知愁,从来也品不出这诗的意蕴与味道。如今再忆,却?是铭心刺骨的惆怅与失意。他终究也不可能再回到江南了。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陆衡之在心间默念了遍,唇角扬起?满足的笑,自袖中取出最后?一支火折,点燃了身上的衣袍。
底下人群熙攘的御道上,已寻至自家马车、被侍女扶着预备登车的谢窈突然心有所感,惘然回过头去,浓烟滚滚的高塔上,素衣烈火舞动?在风里,被风助燃火势,渐渐将?裹挟在里头的人影吞噬了去,蹿到了身下的木塔上。
今日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高阶官员,俱是被朱佩紫、耀金带白?着素之人,只有尚在为父母服丧的故夫。她心口骤然凉了下去,如迎背泼冷水,单薄的身形在风中颤栗。春芜已不及掩饰地哭叫出声:“那是陆郎君!”
于是最后?的一丝幻想也被打破,她膝下一软,身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眼前却?一黑,不省人事。春芜同?青霜两个忙将?她扶入车中,驾车驶离渐渐失控的人群。
……
却?说塔中,斛律骁沿还?未焚毁的楼梯下至第三层便再不得下,第二层第三层的塔阁已完全烧成?了火海,热潮滚滚扑面,明黄火焰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上头不断有人滚落下来,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喷溅出许多火星及碎木,通往底下的木梯也尽皆着火,在大火中摇摇欲坠,几乎无落脚之地。他左看右看也只寻得东面一处火势较小的地方尚可落脚,飞身而跃,踩着被大火烤得滚烫的木板飞快地踏至了殿外露台上,尔后?迅速转移至火势较轻的南面塔檐上。
从楼上下来的尚有些许幸存官员,见此纷纷效仿。斛律骁的舅氏慕容烈年龄虽大,腿脚倒还?利索,紧跟他之后?第二个跳了出来,两人俱是形容狼狈,一个额头挂彩,一个胡须烧成?了黑炭。慕容烈气急:“那姓陆的可真?狠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差点就?没经住折腾!”
底下却?传来斛律羡欣喜的声:“舅父!阿兄!你们?还?活着!”
他正协助封述指挥着羽林卫抬水救火,然火势实在太大,效果甚微。木塔起?火的二三层唯有他们?所在的南面未被完全焚毁。封述见状,忙命将?士抬来□□攀上第二层屋檐,再在第二层、三层之间安好?竹梯,救下了十几名幸存的官员。
下塔之后?,斛律骁派了个人回家去禀明情况,又派封述持他令牌前往宫中调遣禁军、晓喻附近百姓前来救火,尔后?便一直留在寺中与慕容烈共同?住持局面。
然而永宁寺塔整座皆是木结构,一旦燃起?,火势很难扑灭,众人忙碌到日暮也未完全扑灭,上头第九层又起?了火往下蔓延,整座宝塔燃烧在火中,照得洛阳夜空煌煌如昼,整座京师皆可见火光。
宫中太后?正卧着病,闻知此事险些晕厥过去,强撑着自病榻上爬起?要来主持局面,被白侍中及侍药的堂妹好?说歹说劝住了。此后?不断派遣宫人前来打听?情况,等到局势稍稍好?转后?立刻叫了斛律骁过去问天子的境况。
天子自是没有保住的。事实上,今日登塔的四品以上官员共有百余人,除了最开始随斛律骁逃出的十几人,后?来零星又救出几人,其?余的不是死于践踏,就?是葬身火海,连尸体都烧成?了黑炭,难以辨认。
未进?入塔中的官员也并非全都幸免,火势初起?时?,大家都还?作壁上观,忘记离开,等到后?来火势大盛、大有蔓延至塔下之势,这才纷纷逃窜,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寺中践踏致死者多达数十人。封述紧急前往控制疏散的秩序后?才算好?转。
宣光殿中彻夜灯火通明,而永和里的公府之中,斛律岚方服侍着嫂嫂用过安神的汤药,坐在榻边听?青霜禀报永宁寺里的情况。
“……殿下说,那位陆舍人是抱着同?归于尽之心,在修缮木塔时?便以防腐防蠹为由命工匠将?塔身里里外外刷了三层桐油,又买通了表演吐火之术的伶人,借表演之际点燃木塔。”
“他将?天子及一干大臣骗上顶层,放火烧塔,除了少量的幸存者外,其?余的多是殒身火海,他自己也没例外……”
难怪……他不让自己上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