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休养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蒙头呼呼大睡中度过,直到向坤不经意提起她蓬头垢面的形象,笑她发型乱糟糟跟个鸟窝似的,她才注意有相当久没空剪发,都快长到了肩膀。
洗完澡她把前额碎丝往两边随便拨弄,就算打理完成了,横掂和端庄淑女之类的沾不上边,亦无需费劲打扮自己,反而更为养眼好看,眨眼顾盼生辉,眉宇间英气逼人,美中不足之处是浮着淡淡的憔悴还有乌青伤痕。
拳赛赢得的奖金反复数了叁遍,整整62万,在福生的那些日子拢共加起来都及不上,有了笔资金,倒是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
阿羽出门,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就路过了圣德肋撒堂,她思考着宗教与人生的关联,追忆起故人。
她的生命里,最为重视的——向坤、安淇,还有师父,已然逝去两个,方领悟到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再去看一眼吧,她拦下的士,驶往大业街的某段。
这段街道上有不少低矮的工业厂楼,阿羽于某个物运公司装箱点下了车,熟门熟路爬上旁侧的室外楼梯。
上了叁楼走两步,她停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单元房前,这里的景象仍和过去相差无几,年久失修的廊灯,塞满了飞蛾的尸体,墙体剥落地板潮湿。
玻璃覆了层厚实污垢,无法透过它看清里面。阿羽对于师父梁修文的记忆,全在这间破败的屋内,二十年寒来暑往,她跟随师父挥汗如雨,学习一招一式,磨练耐力心性。
如果说向坤代表了父亲的慈爱宽和,梁修文则是严厉肃正的那一面,他总是不苟言笑讷口寡语,出手却惊涛骇浪气势如虹,除教授搏击拳术外,没有任何复杂的社会关系。
至他肝癌去世,阿羽都不了解他身上的故事。
她试图进屋,但大门被链锁扣了个严实,只得作罢,门面中央贴着一张纸,写着“For Rent待租”,阿羽默默地记下了电话号码。
晚间待向坤返家,阿羽把大部分奖金和一个崭新的手提电话交给了他,说要随时方便联络,向坤很是高兴,拿着电话反复琢磨,望着一摞摞迭起的钞票,他想到丫头脸上身上的瘀痕,最后偷偷地哭了。
一个星期乌鸦也不闲着,雷耀扬要走陀地后,他向死对头洪兴倾泻了不少怒气。
他伙同关系不错的笑面虎集结了打仔细佬,来到太子的尖东坨地踩格屎,又派门生细路祥带帮众去陈浩南位于湾仔经营的“新孔雀卡拉OK舞厅”骚扰歌女,大肆闹事,搞得对方鸡飞狗跳,把洪兴两大揸fit人彻底激怒,扬言要将东星仔见一镬打一镬。
七天眨眼就到头了,阿羽差不多过了下午3点才去黑虎,进门不得了,一群古惑仔在拳馆里闲散地活动,把训练地占去了大半,她稍稍感到疑惑,这是要去晒马劈友?
她在休息室找到了超仔,可他也不晓得状况,只说肥尸通知他们都原地待命。
捱过了两叁小时,乌鸦架着墨镜现身了,上衣一如既往不正经地敞开,跟了位戴金丝边框眼镜的矮小男人,正是笑面虎,古惑仔们立时安静息声。
“喂,都走了,自己上车。”乌鸦拍拍手,向门口一挥。
众人自觉走了出去,个个都是摩拳擦掌的兴奋表情。
阿羽站着没动,乌鸦走过来一手靠墙贴近她:“小拳王,走啊。”
男人今天喷了古龙水,香味刺鼻,又给她起新的外号…
“去边度?”
“带你见见世面。”
街道边停了一长排的平治保姆车,乌鸦把阿羽叫住,请上了自己那辆豪华的Brooklands。
一路上乌鸦和笑面虎谈笑风生,粗口不断,阿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似乎是要去会会洪兴。
晃晃悠悠开到闹市,在一处上档次的酒家门口,乌鸦的车队前后陆续停靠,壮观得像老虎出街。
帮众们紧跟大佬同入,阿羽就跟在乌鸦和笑面虎身后,她旁边是肥尸与细路祥等门生。
酒家的装修颇有潮州风情,传统而不失典雅,大红的花纹地毯覆盖了整片地面,宽敞明亮的空间装点了华丽的水墨屏风。
桌席开面铺得很大,坐满了客人,热闹非凡,江湖各路豪杰不单单只有洪兴,和兴和、叁联堂、长乐帮等大小社团的大佬代表们悉数到场。
面对宴席的正前方,横摆了长长的一条桌子,铺了大红色的桌布,墙面与四周皆为红色的布帘,长桌上立着多尊道家神像和叁彩,前方中央一盏过半米高的关二爷威严醒目,供奉着指节粗的敬香,两边各置醒狮头,悬起的竹竿挂满灯笼、福符、纸鸢、戏偶,每件物品上都贴着洒金红纸,书写了讨彩的吉语。
阿羽注意到,红布墙上呈扇形排列的金箔大字:关圣帝君宝诞花炮会!
叁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民间对其顶礼膜拜的文化源远流长,社团更是大加推崇,为求得忠义仁勇,财名双收。
适逢关公生辰,洪兴邀请其他字头举办筵席拍卖会,一为祈福社团平稳,二为提升江湖地位。从前在福生也有类似的仪式活动,可都无法比拟今日这般庞大阵仗。
洪兴的元老基哥一见东星到来盛情迎接,乌鸦举起手臂招呼,与他握手拍肩,稔熟亲密。
“欢迎欢迎!”
“喂,叫大佬!”
“都是自己人,别客气!招呼不周,随便坐随便坐…”
乌鸦入席前张望了一番,好似发现了有趣的人,他舔舐下唇,步履夸张地走到一张桌前。
这张桌上有两位洪兴揸fit人坐镇,香港仔的大飞和铜锣湾的陈浩南,哪一个都与乌鸦有着不可调和的仇怨交恶,冤家路窄,两人不用正眼瞧他。
“南哥!”他故意装成认出对方,摘下墨镜。
陈浩南长发飘逸面如冠玉,生得十分俊美,不愧为靓仔南,他邻座的女人引起了乌鸦的注意。
“哎?哇~不错嘛!”乌鸦撑住桌子,贱嘴大开:“蒋天生有个明星条女仔,你这个…也很正点。点称呼啊?”流氓般的语气调戏让那个娇小玲珑,双唇紧抿的漂亮女子颇不自在。
近来和乌鸦的冲突白热化,陈浩南恨不得当场了结这臭屎忽,太子今天又不在,不知基哥怎么想的,偏在这样的场合邀请他过来,碍着面子不好发作。
“你收声。”他微微带着不快。
一旁的大飞为好兄弟出头,笑着说:“乌鸦,你他妈的真讨人厌吖~我钟意你!”
乌鸦脸上做出各种表情,甩头眨眼,对大飞的话很是受用,看得阿羽都想抽他一嘴巴子。
大飞继续说:“以前呢,我呢张嘴已经够臭了,自从你出现,你就係…king of the…臭口~我就变gentleman啦~”
“想学我当gentleman咩?”乌鸦别过头给大飞展示后脑勺:“睇要像我这么前卫开放才行。”他摊开双手讥笑对方的长发:“大家都知啊,你係大佬,我唔係啊~”说完他便带着众人入席,不再理睬。
对方的嘴炮功力也不是盖的,大飞在背后大声说:“剪你呢个头发就死定了~你他妈的一副衰样,碰到你都咁黑仔啦~”
这场小插曲结束不久,宴席进入正题,洪兴主持大局的两位元老拿着话筒登台,胸前各自别了一套徽花。
“各位大佬,各位兄弟,很欢迎你们来到此次联欢会,一起庆祝关二爷的生日,我们后台呢有很多贡品要拍卖,希望大家能尽量喊价,为了不影响大家食饭,我们一边吃一边拍卖好不好!?”
“好!!!”所有人齐声高呼鼓掌,洋溢着欢快激动。
“那咁大的排场,我们要拍卖些什么呢?”基哥介绍起拍卖物件,与此同时酒楼也开始上菜。
乌鸦非要阿羽挨他坐,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带她来这种无聊的酒席。阿羽左右看了一圈,发现福生的人也在场,朗青早就认出了她,向她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朗青不解,这小姑娘上次还说不愿与社团扯上关系,拒绝了过面,怎么这会儿跟起了东星乌鸦?
“我们谢谢十二宝哥,请出来拿贡品,多谢多谢,真係赏面啊。”基哥不住地与买家握手:“来来,过来照张相!”
第一批拍卖已成交,买家乐不可支地上台交钱领贡品,捧着神像与两位主持人合了影。
拍卖品一件件被标下,基哥喊出下一个:“大家聚精会神地听清楚啦,我哋马上要竞标的係——长红!”
气氛又被调动起来,人们报以热烈掌声,长红尽管只是条绸布,却意味着“一年从头红到尾”的吉兆,任谁都想竞标夺走。
一直按兵不动的乌鸦与后桌的笑面虎互换了眼神,笑面虎眯眼斜笑,像要有大动作。
“长红嘅起始价是一万六千八,有冇人出一万六千八?”
陈浩南那桌人志在必得,一名细佬起身喊价:“我大佬出一六八!”洪兴仔不禁拍手叫好。
“有人出一六八喇,一万六千八第一次,一万六千八第二次,一万六千八第…”
“啊?乜哇?一六八?”乌鸦突然打断,他扬起手,顿了顿:“两万!”
“好~两万两万~”东星帮众除了阿羽,都为自己老大鼓掌。
抬价惹得洪兴不悦,陈浩南的细佬看看老大,复又出了更高的价格:“我大佬出叁万!”随即狠狠盯着乌鸦那桌人。
乌鸦接着他继续:“多一百啦!叁万零一百!”
在陈浩南的首肯下,细佬还没坐稳便站起第叁次:“五万!”
五万对于长红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乌鸦不打算停止,与洪兴杠上。
“今晚呢条长红我係要定的,多出一点好了,五万零一百!”
洪兴班即将失去耐心,其余社团的人都买他们面子,不与之争长红,只有这乌鸦从中捣乱。
一只手举了起来,喊出了一个高了几倍的价:“我出十八万!”
基哥听到这么豪气的数字,激动不已:“十八万啊!阿南出十八万!!” 出价的贝雷帽男子亦是陈浩南的细佬之一,他对陈浩南说:“要充就充到底,面子事大。”
他们已经觉察到东星是存心来搞事,但铜锣湾揸fit人的尊严气势绝不能输人一等。
乌鸦想了想,深吸一口气:“十八万…零一百。”
“哇哦!~”那边厢唱罢,东星仔们无不欢呼。
大飞的暴脾气坐不住了,砰地拍案而起,朝着乌鸦破口大骂:“叼你妈的,你条冚家铲係咪玩嘢啊!玩嘢入公厕!”
乌鸦正等着他们的发难,表现得满脸无辜,讲起道理来:“你点讲啊?出价本来就係各凭本事,哪有而家收手的?你哋洪兴能出,难道我哋东星唔好出价乜?”
“边有你咁吱吱歪歪,人家出几多你就比人家出多小小一百块!”大飞对台上说:“基哥,这乌鸦出几多,我出多…一块!”
“呵,一块钱点算啊?”乌鸦耸耸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很难收场,乌鸦和笑面虎都是自己请来的客人,各个社团的人都看着呢,总不能关席赶客,基哥为难地说:“这样子我们好难做噶!”
乌鸦誓要挑起争端,他站了起来,掏了一根万宝路,耍出绝活向上抛将烟反向叼住,展开双手说:“难做啊?我操,咁就唔使做啦!”
随即用力一把掀翻桌子,杯子餐具和菜碟哗啦啦倾倒在地,见势洪兴的人也紧随其后把桌子撩开,双方的细佬人马立刻要开打,冲上去推搡挥拳。
混乱中,阿羽也受到了对方的攻击,她下意识想自保还手,乌鸦抓住她扯过来挡在身后,不给洪兴伤害她的机会。
好端端的关二爷生辰会搞得剑拔弩张,演变为大型斗殴现场,这时好几名戴着警牌的灰佬赶忙奔过来维持秩序。
“做乜!不要吵!不要吵!”
他们加入混战,拼命拉开双方,洪兴请来的O记警司牛雄出面进行了镇压。
“干什么!找茬啊?”他站在中间大吼一声,两帮人停下斗殴,大飞挖着鼻孔不做声,乌鸦出挑地立在对面,神色傲慢。
“今天係关老爷寿辰,你哋都係出来蒲的,有冇尊重过关老爷?”牛雄左右训话:“楼下有两部警车,你们都係有头有脸的人物,再闹我把你哋统统带回去!”
“呜呼~!”乌鸦举手一声怪叫,活像个操场打架赢了的小霸王:“Game is over~冇得玩了~”
他拉了拉领口,皱着眉说:“好闷啊~出门透透气,走啦,各位兄弟!”
一秒后他又转头,睁大眼睛笑着向大飞等人告辞:“大佬,走啦~”
大飞和陈浩南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搅完局离开,无奈地多骂了几句。
明明是带细佬出来吃宴席,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走了,洪兴的庆祝会生生让他搞成了笑话,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放肆猖獗的人?
阿羽才不想参与帮派纷争,已经架不住肚子咕咕叫…
从酒楼出来,她一声不吭想要回去,又被乌鸦拦下:“小拳王,今天跟条死鱼样唔说话,你去边度?”
“返家。”
“返什么家?”
“你还想做乜?”
“去食饭咯~”他亲自为阿羽打开车门,请她上去,阿羽翻了他一眼,不得不上车。
在另一家饭店内,乌鸦把整层都包圆了,细佬们吵吵闹闹,有的喝酒划拳,有的大展歌喉,聒噪得阿羽没心思吃,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乌鸦则心情大好,和笑面虎推杯换盏,聊起刚才的骚乱,他们得意地大笑。
见阿羽不动,乌鸦盛了一碗鱼翅羹摆在她面前。
“多食点才有力气~”
“我几时能走?”
“你急乜啊,说了带你出嚟见见世面。”
这也算见见世面,阿羽着实感到无聊:“哼,见过了。”
“整天打拳有乜意思,做细靓跟着我不好吗?”
“边个要做你细靓!”
他不在意阿羽对他的恶劣态度,一点都不动怒:“做细靓吃香喝辣,你不要啊?”
“不敢当,我唔就係个替你卖命的?再说我睇跟咗你係叁天饿九顿,仲要挨点小钢棍…”
扑哧一声,乌鸦差点把嘴里的食物喷出:“小拳王你係咪大飞嘅细妹嚟?,咁会讲话,犀飞利~”他擦擦嘴,又问道:“你咁钟意打拳,唔知你师父係边个?”
“你不需要了解,收声吃你的饭。”
乌鸦喝下啤酒,说了叁个字:“梁…修…文。”
阿羽心下吃惊,他怎么会知道?她难以置信的脸色让乌鸦明白自己猜对了:“你当我唔识?你同细耳超打的那天,用神龙隐尾踢了他一脚……我老窦陈辉,哼,这老家伙算是个过气的黑市拳手,被梁修文打得退出了拳坛,你那招我只在他身上睇过,完全一样…但你学得还不到位。”
这些信息阿羽从未听师父提起,却被乌鸦说了出来。
“你还知道什么?”
“说准了?梁修文在香港係无名拳王,听说他当年在泰国挑战摩易泰顶尖高手亚披勒失败了,那可是比金蒙空还巴闭的人,后来么,就没消息了。”
“冇错,佢係我师父…”阿羽承认了,可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佢而家点样了?”乌鸦倒是很想见见这位名震黑市拳坛的无名拳王。
“过世了。”
“哦,真可惜。”乌鸦啧啧摇头:“没想到他的徒弟在替我打拳,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暧昧地看着阿羽。
阿羽没有回答,师父有着如此传奇的过往,是她不曾料到的,她猛然觉得坤叔和师父都对她隐瞒了什么,和她本身有关。
她同时佩服乌鸦的眼力,只一招就辨认出她师承何处,这男人也许除了嚣张凶狠,并不比她想象中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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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掂—反正,横竖;格屎—社团的别称;晒马—拉帮结派,拉场子;劈友—砍人;
边度—哪里;Brooklands—宾利的一个车型;平治—梅赛德斯奔驰;屎忽—屁股;
收声—闭嘴;king of the臭口—脏话之王;睇—看;係—是;唔—不;咁黑仔—很倒霉;
我哋—我们;呢—这;玩嘢—捣乱;点—怎么;而家—现在;你哋—你们;
几多—多少;出嚟蒲—出来混;冇—没有;边度—哪里;细靓—小弟,跟班;
边个—谁;细妹—妹妹,小妹;咁—那么,这么;
我睇跟咗你係叁天饿九顿,仲要挨点小钢棍—我看跟着你是叁天饿九顿,还要挨点小钢棍;
唔识—认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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