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刀尖,站在满地狼藉中喘粗气,眼眶泛出兽血般的赤红,满喉咙的铁腥味咽不尽,从嘴角沁出一丝血痕。
邪火烈烈地灼烧着他,他想把这痛楚千百倍地报复给始作俑者,报复给所有挡路碍眼之人,甚至想要引三灾业火燃尽天地,焚毁万物。
沈柒蓦地把绣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刚到院门口,见一小队御前侍卫排闼而入,为首的朝他拱手道:“佥事大人,卑职奉皇命来取名单。”
仿佛大浪当头拍下,他于水深火热中挣出几分理智,哑声道:“稍等,我去书房取来给你。”
他转身走去书房,在桌前挥毫劈划出二十个名字,继而把笔一扔,转头看了眼屋角的罗汉榻。
榻上似乎还隐现着两个交颈厮摩的人影,残留着令人沉醉的幽香与体温。
恍惚间苏晏抬起眼睛瞧他,秋水横波地笑了笑,说:“七郎,你别闹。”
“……我不闹。”沈柒喃喃道,狂乱的表情逐渐收敛,化作眼神中一点深藏的幽邃刻毒,“我得先活着。”
他归刀入鞘,整个人如同被霜雪洗过,愈发峻酷,捏着一纸狂墨淋漓,回到厅堂,交予侍卫首领。
首领将纸页仔细叠好,收入怀中,又说:“佥事大人可是要去北镇抚司?卑职顺路,护送大人一程。”
沈柒知道,这是在催他去诏狱。
受罚,沈柒并不在意,只不甘心没赶在苏晏离京前见一面,问问他在豫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再把他抱在怀里抵死缠绵,红烛泪尽到天明。
“有劳。”沈柒面无表情道,“这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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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猛地惊醒,坐起身。窗外依稀亮起的靛蓝色天光,约莫五更将近。
床板上苏小京手脚并用地把苏小北缠成一团,睡得死沉,两人缩在小半边,大半位置都让给了他。苏晏低头看两个贪睡的小少年,笑了笑,摇醒他们:“准备出发了。”
洗漱更衣后,苏晏骑马赶到户部官署。此刻才刚点卯,他向一名呵欠连天的主事领取了任命文书,回程路过皇城正门承天门时,忍不住望向重重宫阙之内,定定看了片刻。
景隆帝答应赐他尚方剑,可至今连根剑穗儿都没见着,搞不好贵人多忘事,也搞不好只是戏弄他,就像之前“榜下捉婿”那样。
天威难测,君臣相知哪有那么容易,御书房里那个潜流暗涌、隐秘克制的拥抱,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苏晏心底很有些沮丧,惆怅地叹口气。
又想到太子朱贺霖,近来课业日重,听说连晚上也不得闲,被拘在皇帝身边学习政务处理,再不能到处玩耍。而他这些日子也忙,突发事故又多,确实对太子有所忽略。
他放了太子好几次鸽子,前天从御书房出来,也只去东宫稍坐片刻,便急着回府打理行装,也难怪朱贺霖气恨难平,用他以前送的皮影、鞠球之类的玩意儿砸他,放言要和他绝交,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
苏晏想起小鬼那张怒气冲冲又眼眶泛红的脸,苦笑着摇摇头,希望等自己办完差事回京,这个骄纵而又热烈的小少年能迅速成长,成为景隆帝治国理政的得力臂膀;又矛盾地希望他继续保持这份赤子纯真,别让尚且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江山重担。
马儿唏咴咴打了个响鼻,踏蹄回首,仿佛在催促他动身。
苏晏摸了摸鬃毛,道:“走了走了。反正被贬官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还指望人家夹道欢送不成,还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吧。”
他两腿一夹马腹,策动缰绳,朝来路飞驰而去。
晨光熹微,两辆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京师外城门。苏小北赶着前头一辆,车厢里坐着他家苏大人,后一辆装着各种用具行礼,由苏小京驾车。
苏晏穿着一身宽松的雪青色道袍,懒洋洋倚在座位上,正陷入若有若无的离愁别绪。马车忽然停住,传来苏小北的声音:“大人,前面有两排缇骑,气势汹汹挡住去路,莫不是来寻仇!”
他暗惊,眼前忽然掠过初见沈柒的一幕。月夜石桥上,火光照亮了一队气势汹汹的缇骑,为首那人锦衣霜刀,用马鞭兀然拨起他的脸,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去。
其时天地间嘈杂尽褪,一眼万年。
苏晏心头火燎似的灼了一下,有些惶然地回过神,呼吸不定。
苏小北又在外头叫:“大人先别下车,小的去前面问个究竟!”
苏晏借着整理衣襟,平定心绪,推门下车,示意小北留在原地。前方三四丈外,缇骑们见他现身,齐齐下马,抱拳见礼。为首一人二十来岁,生得黝黑如炭,其貌不扬,抱拳道:“卑职褚渊,见过苏大人。我等二十名兄弟,今后供大人任意差遣,鞍前马后追随,绝无贰意。”
苏晏原以为这些是沈柒派来的侍卫,匆匆扫视一圈,不见正主,又在队尾依稀看到个眼熟的,像是探子高朔,难免有些疑惑。
褚渊低声提醒:“苏大人回头,往上看。”
他依言转身,仰视城门上方,见高而宏阔的城楼上,一袭缃色身影站立在旁人撑起的伞盖下。定睛看去,发现竟是皇帝本人,微服出了宫。
苏晏心惊肉跳,提着袍角匆匆爬上城楼台阶,跑到皇帝面前,便要行礼。
“朕微服,不必行礼,以免招人耳目。”皇帝一手托住他的胳膊,朝后挥了挥袖,蓝喜心领神会地收起伞盖,远远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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