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喜淡眉微皱,把头凑过去看他写了什么,只见最后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时,上携太子御南书房,召御史苏晏密谈。太子中退,上与晏独处一室,宫人皆不得近……”
蓝喜自己心里有鬼,越看越觉得,这条起居注是意有所指。万一皇爷真的在殿内要了苏晏,这起居注再写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幸外臣、行事荒唐的证明?
阴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记录在册,皇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个令狐如此不上道,难怪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也没有出头之日。
蓝公公心里替皇帝着急,却又无权干涉,拂尘尾巴甩来甩去,片刻后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馆,皇爷吩咐了,得空要查阅,交给咱家就好。”
令狐抬头看着这位御前侍奉、权盖中宫的大太监,正色道:“恕下官不能从命。”
蓝喜声线一尖:“这可是皇爷的口谕。”
令狐振振有词:“莫说圣谕,便是皇爷当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给。‘自古人君皆不自阅史’,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为了让史官直笔不被任何外力干预。”
蓝喜气他死脑筋钻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为臣子,要替君分忧,而不是给皇爷添堵。回头皇爷见你这一笔,发怒起来,你可想过后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给了么?没有。太宗便不再强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欧阳修上书直谏,要求人君不得再阅,仁宗从了么?从了。非但不怪罪欧阳修,还嘉奖他。这是圣德!莫非在蓝公公看来,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说你这么固执,有什么好处?是给你提俸禄,还是加官进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为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虑考虑罢!”
令狐把笔往砚台上一搁,挺直了腰板,脸色肃然:“下官人微势轻,但始终牢记史官之责——秉笔直书,不畏强权。昔年齐国崔杼弑君,太史如实记之,崔杼怒杀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继任兄职,亦如实记之,接连被杀。可第三个弟弟依然如实记录。崔杼问他‘不惧死乎?’彼言‘据事直书,为史官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如今下官也要用这句话回复蓝公公,回禀皇爷。”
蓝喜无可奈何。
言官骨头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可史官若是硬气起来,但凡皇帝还要点脸,无不敬他三分,否则还不知会在青史上留下怎样的污名。
正僵持间,殿门从内打开,苏晏用手帕捂着口鼻,喷嚏连天地走出来。
蓝喜怔住,问:“苏御史这是怎么了?”
苏晏摆摆手,用红通通、泪汪汪的眼睛看他,“公公可别提了。突染风寒,君前失仪,挨了罚惭愧得很。”
蓝喜一瞬间既庆幸又遗憾,忙吩咐小内侍去端一碗热腾腾的红枣姜汤过来,让他服下。一边故意说道:“皇爷仁厚,想必只是随口说几句,苏御史不必放在心上。这不,差事还是让你去办不是?”
苏晏叹口气:“是啊,皇爷让我继续做大理寺右少卿,回头我还得陪同太子殿下去鸿胪寺查案。对了蓝公公,皇爷让我出殿后交代一声,着司礼监拟旨用印。”
蓝喜笑道:“那咱家就对苏少卿先说一句‘恭喜’了。”说着一甩拂尘,进殿伺候去了。
姜汤都是事先备好的,很快端上来。苏晏招呼一旁的令狐同喝:“令大人也来一碗,解解寒气。”
令狐正在起居注上补完最后一句:“盖议鸿胪寺瓦剌国使案,谕旨苏晏官复原职。”
写完搁笔,搓着手上前拿碗喝汤。
苏晏感慨:“为臣不易呀。”
令狐同感慨:“是呀。”
苏晏喝完姜汤,与令狐拱手告别。太子先前命內侍备下的小轿就停在宫门外,接上他,直奔午门。
午门外,朱贺霖在马车上等得有些不耐烦,撩起帘子东张西望。忽然见狭长的广场南端靠墙停着辆马车,看样子像是官员家的。
他闲着无事,便指使小内侍富宝去打听,是谁家的马车,为何停在午门外。
富宝过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禀道:“小爷,那是苏大人家的马车,等着他出宫。驾车的却不是他家两个小厮,是个奴婢不认识的冷面汉子,看打扮像个侍卫,腰间佩剑,看人的眼色比寒风还刺人呢。”
清河不爱下人前呼后拥,这么久了家里也就两个小厮打理,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个侍卫?他骤然想起,褚渊说苏晏收了个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贴身侍卫,与之关系暧昧,莫非就是马车上那个?
朱贺霖当即拍案而起,从车厢里蹿出来,吓了富宝一大跳。
眼见太子大步流星往那辆马车去,富宝只好快步跟上。走到近前,发现那侍卫仍抱着剑,直挺挺站立在车辕旁,似乎连睫毛都不曾眨过一下,石雕似的眼望皇宫方向。
朱贺霖站在他面前,清咳一声,他也只当没听见,继续做石雕。
富宝忙喝道:“这是太子殿下,还不速速见礼?”
荆红追本不想搭理。但又想到自己得罪权贵无所谓,连累大人却不好,于是抱拳低头:“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朱贺霖皱眉:“庶民见储君,如何行礼,清河没教过你?”
荆红追语调平板:“大人教过。但草民愚钝,学不会,还请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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