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朕才刚下令,让你回京为母后侍疾。关于军制改编尚还在讨论中,谣言便已传到大同,说天子怀疑代王有不臣之心,要诓他回京按谋逆论处,届时整个靖北军将会被当做附逆,无人可以幸免。
“主帅不在,流言四起,在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将领怂恿下,靖北军因替你鸣不平而险些哗变。要不是你听到风声,半途急急折返回去镇抚,继甘州兵变之后,又会出一场大同兵变!”
豫王愣住,脸色作变。
“不同是,甘州的兵是乱兵,容易镇压,而你大同的兵却是一心为主的精锐铁骑!倘若你当时压制不住,部下直接举旗造反,打着拥立你的名号,将黄袍硬往你身上披,你骑虎难下该如何收场?又叫朕如何面对这两难局势?”
豫王脸色变得惨白。他万没有料到,十年前军中那场在烧起来前就被他扑灭的火苗,并非如他想的隐秘——皇帝什么都知道。
“这事要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一个藩王身上,朕必顺水推舟,送他一场黄粱美梦,最后让谋逆者与野心家一同上断头台!可就是因为是你朱栩竟,朕把这事压了下来,暗令知情的几名重臣闭嘴噤声。最后另寻由头,将那几个煽动军心的将领处死了事。
“你说,朕还不够信任你?偏袒你?朕防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人心!”
豫王向后一趔趄,跌坐在床沿。
“所以皇兄终究还是忌我、防我,即使知道我无心争位,也要避免兵权旁落。既如此,当年又何必说什么‘天下你我共治之’这种弥天大谎,不嫌自己虚伪么?”
皇帝深吸口气,尝试着将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豫王被这股体温刺到似的,轻微地挣了一下,听见他的兄长说:“朕当时……是真心的。”
如今呢?豫王没有问。他知道何为物是人非、身不由己,何为高处不胜寒。反正他也志不在此,从未奢望过天子之位,他要的不是九鼎,而是自由。
可藩王的身份,注定他不是被圈养在封地王府,就是被囚困在京城王府,天下之大之浩瀚深远,哪里有他的自由?!
“所以朕希望你即使在京城,也能襄助朕理政治国,将你的才智发挥在战场之外的其他地方。
“这些年来,凡朝会廷议,哪次参政名单里落下了你?可你来过几次?
“朕想让你办些实事,你却跟朕怄气,非但不肯接手任何差事,还沉湎声色放浪形骸,以为自纵、自污就能叫朕放下戒心。可知朕捏着那些雪片般的弹劾折子,一次又一次对你失望、为你头疼?
“为君分忧,为国效力,为民请命,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下共治’?”
豫王像一段烧成了焦炭的乌木,在皇帝的掌心下沉默不语。
景隆帝叹道:“幸亏出了个天工院。你愿意接手这差事,还办得有模有样,朕虽未公然褒奖过你,心甚慰之。朕希望这是一个好兆头,可以慢慢化解你心中郁结。朕也希望你改过自新,不再拿无辜的朝臣官员发泄怨气。
“朕还要你真心悔过,去向苏晏谢罪,任其责罚,直到他原谅你为止。”
豫王陡然抬脸,神情绝望又尖锐,像当年贯穿了心口的那柄长戟,“——谢罪之后呢?”
“各行其道,再无交集。”
豫王的手将卧单紧攥成一团,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支棱凸起,手背青筋毕露,一字字咬牙道:“恕、难、从、命!”
皇帝扬眉含怒:“你还不死心?他现在对你芥蒂难消,视你如洪水猛兽。你这么死缠烂打,风度何在,脸面何在?”
“芥蒂难消,我会自己去消;视如洪水猛兽,我会让他改观。但皇兄若以君权天威迫使臣弟放弃,臣弟不得已,只能抗旨!”
“放肆!朱栩竟,你可知抗旨的下场?藐君犯上,即使宗室身份,也庇护不了你。”
“下场……赐死么?臣弟无惧生死。”豫王惨笑着拉开衣襟,暴露出胸膛上累累旧疤,其中心口那一道尤为扎眼,“皇兄逼我割爱,与剖心何异?不如在此直接动手,省得又要下旨定罪,又要命人捉拿,大动干戈。”
他从枕下抽出短剑“钩鱼肠”,将剑柄塞进皇帝手里。
皇帝面色铁青,斥道:“你这是求死?这是挟功逼君,还有没有一点为臣、为弟的良心!”
豫王紧握着皇帝的手和剑柄,将锋利的剑锋往自己心口撞,“有没有良心,皇兄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苏清河就在臣弟心尖上,不剖出来,如何割舍?”
刃尖入肉,血流蜿蜒,皇帝再一次被犯浑的弟弟气得手抖,“你看你这副德性,哪里像个亲王,分明是兵痞无赖!”
豫王从割肉之痛中尝到了从心所欲的快意,仿佛体内那股流窜的恶气也随鲜血一同涌了出去。他大笑道:“人生在世,倘若爱不能爱,把自己活成个无情无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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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豫王府某个偏僻的角落,夜色覆盖的阴影深处,殷福猝然一咳,喷出口乌血,向前踉跄两步,手按在嶙峋的山石上。
拈在指间的鹤骨笛被溅上星点血斑。
他努力运功调息,片刻后方才站稳。
这几日,除非豫王离府,每夜的笛音不曾断过。以传声入密之法,送至目标一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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