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应虚先生的医庐里醒过来后,阮红蕉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高朔的脸。
她依稀想起,这男子便是那天夜里在咸安侯府的客房内,与鹤先生打起来的三个锦衣卫其中一个。正是他,在她挨蛇咬时,毫不犹豫地一刀削去了她脸上皮肉。
同时想起,也正是这个男人抱着受伤的她冲出侯府,策马狂奔。她意识模糊之前最后感受到的,是他怀抱的温热。
阮红蕉感激高朔,同时也察觉出对方看着她时异样的目光——无论那股好感来自于愧疚、怜悯还是责任,她都不愿接受。
“原来是高大人,吓奴家一跳。”阮红蕉重又戴上面纱,避开了高朔的搀扶,起身道,“奴家从良了,男女有别,还请大人避嫌。”
面对明显的排斥,高朔心底有些苦涩,面上温和一笑:“是我失礼。阮姑娘离开此处,可有地方去?”
阮红蕉颔首,福了福身:“奴家告辞,高大人保重。”
她以为与高朔之间缘分的就此了结,没想一个月后,又与他在家门外不期而遇。
高朔不得已向她坦白,自己是这座小院的主人,又言明与她仅仅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不会越界。
阮红蕉只是不想与他发生男女私情,倒也不是讨厌这位容貌普通但态度温和的锦衣卫校尉,便没有坚持要搬走。
渐渐的,不期而遇多了,两人也熟络起来,有时你帮我修一扇窗,有时我帮你烧一条鱼。彼此虽恪守礼仪,但面对面遇见时,也会互相注视,微微一笑。
但也仅此而已。
沈柒不管手下的私事,有次见高朔喝闷酒,便随口说了句:“有这么麻烦?给她劝点酒,睡一觉就成事了。”
高朔摇头:“睡容易……只怕睡过之后,她恨我一辈子。”
沈柒嘲道:“她都不知同多少男人睡过了,还在乎这个?”
高朔没回答,借着酒意,目光直勾勾看他。
沈柒从眼神里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换作是苏大人,你愿不愿意冒着被他恨一辈子的风险,强行做他反感抗拒之事?
冒着被苏晏恨一辈子的风险——沈柒被这一道闪念震慑到似的,后退了半步。
他匆匆离开醉酒的高朔,回到自己宅邸,从卧房的暗格中,取出了从馄饨摊老板处得到的、那半截传递信息用的机关套筒。
手指在金属表面的纹路上摩挲许久,沈柒终于还是没有强行开启套筒令其自爆,又将它放回了暗格中。
上个月河南廖贼作乱,景隆帝派他前往开封府探查真空教是否参与其中,沈柒带了数百名锦衣卫精锐,领命而去。
出发前,他带走了暗格中的半截机关套筒。
高朔也随沈柒一同去了河南。临行前,他把房契留给阮红蕉,对她说:“我要随上官离京去执行任务,若能顺利回来,烦你再烧一尾鱼给我吃。如若回不来,这座小院就送给你。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你若不要,就随便处置了罢。”
相处久了,如何一点关念没有?阮红蕉不肯收房契,但高朔态度坚决,最后她只好说:“房契暂且寄存在奴家这里,待到高大人凯旋,奴家为你烧一桌的鱼。”
高朔笑道:“清蒸、糖醋、红烧、煎炸……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你保重。”
他在马背上挥手,头也不回。阮红蕉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高朔走了一个多月,音讯全无。阮红蕉在葡萄架下做绣活,忽然想起了他,又想起了苏晏。
篱笆院门外,一道清澈的男子声音响起:“我的好姑娘,少爷来看你了。”
阮红蕉闻声转头,惊喜交加:“……公子,你回京了!”
苏晏笑吟吟地走进院子,将手里提的许多礼物放在石桌上。
阮红蕉连忙去沏茶。
两个异姓姐弟彼此嘘寒问暖,简单说了这半年来的各自经历后,苏晏眼神柔和地注视着阮红蕉,问:“阮姐姐可否掀开面纱,让我看看?”
阮红蕉犹豫一下,不想被曾经爱慕过的少年郎看到自己的残缺丑陋。
但苏晏的目光是那么温柔,像春风吹着她,使她生出了以真容去感受拂面暖风的渴望。
阮红蕉慢慢解开了面纱。
这是苏晏第一次看到她毁容后的脸。
苏晏面上无惊、无恶、无悲、无怜,就这么静静地看了看,仿佛她只是生了一颗太大的痘子。苏晏说:“阮姐姐伤口恢复得挺好,就是息肉生得多了些,回头请应虚先生去除息肉,我再寻些南疆秘药给你敷涂,想来会恢复得平整。”
阮红蕉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笑了:“哪有效果这么好的秘药。”
苏晏道:“怎么没有,去年豫王送我一罐,治好了我被打得稀烂的屁股。你现在的脸可比我当时的屁股好看多了。”
阮红蕉啐他,作势拿绣了一半的扇面打他,心中憾怆到底被抚平了大半,再也不会对镜落泪了。
苏晏接住了她丢过来的扇面,说:“阮姐姐,你抱我一下吧。”
阮红蕉红着脸拥抱他。苏晏在她耳边道:“我有心仪的人了,想与他……他们同舟共济,生死进退都在一处,姐姐你呢?”
苏晏口中的“他们”,阮红蕉对此丝毫不奇怪,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若不能从心而活,生亦何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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