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行礼后,只听皇帝在御座上直接发了话,声音清越:“朕刚刚收到一颗人头,你们猜猜,是谁的?”
众臣吃惊,面面相觑,低声猜测。
“给皇上送人头?”
“刑部,还是北镇抚司……”
“听说,又有一份塘报抵京,就在方才……”
“大名府送来的?莫非是……戚敬塘的人头?于阁老抓到他,把他按军法处置了?”
沈柒站在奉天殿的角落,冷眼望着殿中私语的朝臣们,一声不吭。
朱贺霖起身,将匣子里的人头猛地往玉阶下一扔。人头带着血腥气与石灰粉,在青黑色的金砖地面骨碌碌地翻滚,挨到哪个大臣的脚边,那人便失声惊呼着,向后退避开去。
人头翻滚着,撞到金柱,停下不动了。眼皮被地面蹭开,一双浑浊的眼珠斜向上,盯着满朝文武,仿佛临死前满怀怨恨。朝臣们吓得纷纷后退,腾出好大一圈空地。
朱贺霖环视众臣,扬声道:“——这是廖疯子的人头!”
廖疯子……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后哗然了!那个率领几万贼匪,在河南、山西、山东、北直隶等地流窜五六年,杀官劫粮、抢夺军械,朝廷几次派兵围剿都未竟全功,从于彻之手中数度逃出生天的乱军头领——廖疯子?!
“朝廷心腹之患,一夕剪除,于阁老这是立了大功啊!”兵部一名官员忍不住高声称道。
“是啊,不愧是名将,文可安邦,武可平乱。”
“此头一落,中原腹地之乱,至少平定了大半。”
“……”
谢时燕与江春年彼此相视一眼,面色都不是很好看,但还算平静。于彻之经此一役,功劳大涨,但比起其他政务,他更擅长军务,故而在内阁议事时也不怎么抢风头。更重要的是,于彻之已年近五旬,身上因征战而落下的旧伤也逐渐开始发作,还能再干几年?
所以目前,他们最有分量也最危险的政敌,应是年仅二十岁、政绩过人且深得圣眷的苏晏。
等到群臣激动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朱贺霖忽然“嗤”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军情还未公示,诸位就认定这是于阁老的功劳?”
……不是于彻之,还能是谁?群臣一脸不解。
朱贺霖朝富宝点点头:“念!”
富宝展开于彻之上呈的奏本,抑扬顿挫地高声念诵起来。
群臣们听着听着,不少人面色惊变,有涨得通红,有刷的煞白,还有的好似万花筒。
于彻之的奏本里,把这件事的始末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戚敬塘建议于彻之擒贼先擒王时,得知廖疯子最擅长打游击战与狡兔三窟,以至于朝廷几次发兵都难以斩草除根,心中便有了计策。
为了麻痹敌方奸细,他故意不服军令与于彻之大吵一场,继而率领两万左军擅自奔袭,深入敌后。之后与乱军的几次交锋,也是佯败溃逃,引诱敌方追击。
由于戚敬塘为人机警到近乎狡狯,又擅长布局,以自身为饵终于削弱了廖疯子的戒心。廖疯子亲自领兵追击“败军”,最终落入彀中,被戚敬塘半夜摸营砍掉了脑袋。
戚敬塘带着人头与余部回来,知道免不了军法处置,便主动效那廉颇负荆请罪之举,脱光了衣物跪在于彻之帐前领罪。
于彻之怒他自作主张,可又爱他的军事才华,故而从轻处罚,只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之前三份军情,是于彻之真以为他失联与败亡时写的,后来真相大白,就立即写了第四封奏报,急送京城。
戚敬塘虽然挨了军棍,趴在床上七八日动弹不得,但得知于彻之并没有像他曾经的上司一样抢占功劳,而是据实上报朝廷,对其人品十分钦佩。如今两人就跟那高山流水似的一拍即合,成了性情相投的忘年交。
“是戚敬塘……于万人军中斩首敌酋,立下大功的,竟然是那个藉藉无名的登州小子……”
“战场之上双方争利,常用诱敌之计。但如何因势利导,使敌不辨利之真伪、不虞利中厉害,飞蛾扑火般投入死亡陷阱,这其中的门道可就深了。戚敬塘这一招示利诱敌,用得好哇!”
“此子年仅二十余,如此用兵老道,后生可畏。”
“这、这谁能想得到啊!”
“谁能想得到?当然是苏阁老啊,否则当初又怎会一意提拔他。这叫什么,慧眼识英才!”
“林大人,之前你不是还说‘苏十二识人不明,以至有此大败,理当负责’?”
“不是我!我没有!你可别瞎说啊!”
“我也没说过……谁说的?反正不是我说的。”
有人拿眼神示意他们看两位阁老,只见谢时燕与江春年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泛紫,恼丧与窘迫到无以复加。
之前在朝会上大肆弹劾苏晏,被他用“败了我辞职,胜了你们辞职”的赌誓与皇帝旨意所裹挟的十几名官员,更是一个个面无人色。
朱贺霖看着这些人的脸色,比自己赢了还解气,哂笑着挤兑道:“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们这几个是不是该为自己无端攻讦阁臣、搅乱朝堂而引咎辞职了?”
有官员脸皮厚,试图挽回:“是臣有眼无珠,不识苏阁老的高明之处,实在羞愧难当!臣等亦可效仿戚镇抚,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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