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站着,过来坐。”朱贺霖拍了拍罗汉榻宽敞的椅面,面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仿佛两人之前的争执、矛盾、不告而别与千里追踪,从未发生过。
苏晏隔着炕桌坐下来,屁股底下硌到了什么,摸出来一看,是一枚西洋棋的黑相。
“这是……以前我们玩过的那副棋?”
朱贺霖颔首:“对,从东宫带过来的。是你亲手画的图样,我吩咐匠人打造,皇宫里的第一副西洋棋。”
苏晏捻动指间棋,怀念地吁了口气,将棋子放在桌面:“五六年了,棋身的涂漆都旧了,皇上还留着它。不如再打套新的。”
朱贺霖含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棋与人一样,旧的才有手感。”
苏晏假装听不懂言下之意,从怀中掏出一叠信封、信纸放在桌面,说:“这是我在豫王府搜到的辽王来信,以及从废稿中誊出来的豫王回信。”
朱贺霖并不翻看证据,而是先问他:“你的结论是什么?”
苏晏深吸口气,平静而坚定地答:“豫王并无反意,犹有忠君报国之心。”
朱贺霖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轻轻叩击。苏晏霍然发现,连这个沉思时的小动作都像极了他的父亲,景隆帝朱槿隚。
很像,但终究不是……苏晏意识到了什么,一股疼惜涌上心头,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贺霖——”
朱贺霖淡淡地笑了一下,“豫王的事,清河继续说。”
苏晏压住翻涌的心绪,定了神后继续说:“皇上看过这些信便知,辽王的确心怀怨望,试图鼓动豫王,联手图谋不轨。但豫王并不为所动,所回之信皆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因为不堪其扰而数度调侃捉弄。”
朱贺霖抽出一张信纸浏览,嗤了声:“也就辽王有勇无谋,脑壳里长的都是肉疙瘩,换作卫王或是宁王,早就看出这字里行间的促狭之意了。”
苏晏并未亲眼见过这些被削藩的亲王们,但之前也从锦衣卫的档案中对其人的脾气秉性得窥一斑,知道辽王暴躁、谷王庸碌、宁王病弱,卫王神神道道,便笑道:“这四个兄弟,想必豫王一个都瞧不上眼。”
“那他瞧得上谁?”朱贺霖反问。
苏晏略一沉默,起身走到殿门口。候立的小內侍躬着身,把捧在手上的木匣递给他。苏晏捧着木匣回到罗汉榻前,在炕桌上打开,取出一顶兜鍪来。
这是一顶镶嵌着六甲神的黄金头盔,盔身残旧,多有破损,像是利器劈砍所致。
朱贺霖仔细端详后,赫然想起宫中收藏的帝王戎装图,失声道:“这是父皇随皇祖父北征时,曾经用过的头盔!六甲神还是登基后镶嵌的,后来这头盔就不知所踪了。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苏晏道:“在豫王府的密室里。他把这金盔,与自己少年时戴的银盔同收在一个抽屉里,时时擦拭。有次他喝醉了酒,还抱着金盔大哭了一场。”
朱贺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这个小动作犹带着年幼时的情态,令苏晏倍感亲切,差点伸手去揉对方的脑袋。朱贺霖顺势握住了他伸到半途的手:“我那四皇叔竟然也会哭?还有,他不是千杯不倒,那次如何就喝醉了?”
苏晏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轻声道:“豫王不是醉给了酒,而是醉给了愁闷。他并不知道皇爷尚在人间。”
朱贺霖怔住,良久后方才喃喃:“他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想,在世的亲王虽多,可皇爷心里也只把豫王一人当亲兄弟吧。”苏晏感慨。
朱贺霖正色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想劝我信任他。但你也知道,帝王的信任绝不能轻付。”
“我知道,所以希望皇上给他一个证明自己忠诚的机会。”苏晏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写好的奏本,递给朱贺霖。
奏本封面的五个字,笔迹灵秀飘逸:《靖北定边策》。
朱贺霖接过来,一页页仔细翻看,眉头忽而紧皱、忽而舒展,嘴角紧抿着。最后他合上奏本,沉声道:“这个机会,给得有些大了。”
苏晏温声解析:“其实也不算太大。昔日的靖北军早已四散,化入各军。如今这十万兵马,又不是他亲手练出来的私军,豫王只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兵权仍在朝廷。”
朱贺霖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只要上了战场,他就是万人瞩目的焦点,是一杆高举的不败旌旗。豫王此人,似乎天生就有凝聚军心的能力,兵士们会很快倒向他。”
“这是皇爷告诉你的?”
朱贺霖点头。
“皇爷还说了什么?”苏晏又问。
朱贺霖回忆片刻,缓缓道:“父皇还说,一军之将能统百万雄兵,一国之君却能牧亿万子民,故而为君者,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用人之道。”
苏晏用拇指无意识地揉摩着他的手背,轻声道:“皇爷说得对。至于豫王这个将领,皇上只需考虑三个问题——好不好用?敢不敢用?用后又待如何?”
朱贺霖再次陷入沉思。这回没用多久,他便抬眼直视苏晏,正色道:“好。敢。能放便能收。”
不等苏晏回话,他又补充道:“朕可以给豫王一个自证忠诚的机会,但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贺霖拎起一张辽王的来信,不屑地抖了抖:“辽王图谋不轨,其罪当诛。朕要豫王向朝廷上书,告发辽王的谋逆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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