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难听,但也是事实。沈柒知道自己如今是官府通缉榜上数一数二的叛贼,官员拿住他官升三级,平民出首他赏赐百金,是大铭人人都想摘的一个大桃子。
且豫王与他的关系并谈不上什么友善,早前想拉拢他对付景隆帝,被他怀恨拒绝了。后来因为清河要扳倒卫家与太后,襄助朱贺霖登基,几个人不得不拧成一股绳,他与豫王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些,但也仍存着敌意。
眼下他要是真出现在豫王面前,对方二话不说就会叫突骑拿下他,到时难道要靠清河出面为他说情,求豫王放他一马么?
面对三千黑云突骑,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沈柒懂,隐忍与谋划亦是他的强项,但斯人就在前方一箭之地,而自己却不能再见上一面,始终是意难平!
荆红追见沈柒面色冷峻中透着一股萧瑟凉意,不知为何想起在京城时,苏大人拉着他们两人一桌吃火锅的情形。桌面白雾升腾,他们一人一筷子地给大人夹菜,脚尖则在对方看不见的桌底下较着劲,直到被大人分别狠踩一脚以示警告为止。
又想起两人为了弄清苏晏与阿勒坦的关系,合谋逼供,一个在屋里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一个守在屋外听完了全程……
虽然总是针锋相对,但毕竟一张床上也躺过。“认了罢”,他当时就劝过沈柒。已经求得了想要的,何必非要为了独占所爱而去害人乱国?难道还没明白,苏大人的心里同时装得下社稷与私情,却绝不会为了私情而枉顾社稷?包括在全国公祭那日,他仍然在劝沈柒:“路很宽,你愿意并排走,我不拦你。若是又想着什么阴招把旁人都排挤出去,当心坑了自己。”
可惜沈柒听不进。
沈柒并非一把宁折不弯的剑,却在独占欲中死死钻着牛角尖。他的爱是烈火真金,却也是业火劫尘,充满了你死我亡的偏执与燃烧一切的烬灭。
荆红追忽然觉得沈柒有点可怜……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既选择为一已私欲投靠叛贼,自毁根基,以致如今天地难容,怨不得旁人。
“你走吧。”荆红追缓和了语气,最后一次劝沈柒,“别和豫王直接对上,更不要再出现在大人面前。”
“你会出面救苏大人,说明仍念着旧情分,哪怕因此算计我,我也没打算真杀了你。”荆红追直视沈柒,微微叹了口气,“但你既已走上一条不归路,又何必回头再来搅乱大人的心绪?你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从七情伤中逐渐走出来?
“那段时间,我是每时每刻陪着大人、照顾大人,亲眼看着他被你剜出的创伤一点一点愈合,有时候却突然因为看见椴树开了花、喝到一口羊羔酒,甚至听见集市上陌生人叫了声‘七郎’,结痂处瞬间重新溃烂,又要从头再来。你知道他要自我磨炼要多久,才能做到把那枚火镰带在身边而不时时睹物思人?
“如今苏大人终于放下,与你面对面也能做到波澜不惊,你再对他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沈柒垂目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握刀的手指在刀柄上一点点摩挲着,像个将吐未吐的秘密。沉默过后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我至少得确认他在不在豫王身边,是否一根汗毛都不少。”
荆红追余光瞥见方才一直对他们远远观察的那名突骑斥候,这会儿径直策马过来,近前时对他说道:“荆红侍卫,将军请你二人过去问话。”
突骑斥候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沈柒,又望向荆红追,似乎希望对方先告知同伴的身份,再随他去见豫王。虽说豫王并没有要求他问明身份,但他自认为靖北军上下每个人都对将军有护卫之责,故而宁可自作主张。
荆红追尚未开口,沈柒问那名斥候:“苏大人方才有没有对豫王提到过我?”
斥候一愣,下意识答:“我过去报信时,苏监军正与将军大人低声说笑,听不分明,不知是否提到阁下。敢问阁下何人?”
正与豫王说笑……真如荆红追所言,即使见了他,心中也波澜不惊了么?“我是……”沈柒自嘲地低笑一声,“回头无岸之人。”
他猛勒缰绳调转马头,兀然而决然地,朝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斥候一脸惊愕地望着沈柒远去的身影。荆红追又叹了口气,说:“由他去。带我去见苏大人与靖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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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乐和林乱了一夜,但在斡丹所率阿速卫精骑的坐镇与巡护之下,天不亮就已基本恢复了平静。
各部首领们凑在一起,除了猜测议论天赐可敦被劫的内情之外,便是在叱骂胡古雁狼子野心,背叛圣汗,迟早要被上天降罪——至于是不是每个人都心口一致,斡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这些部族头领服从圣汗的诏令,该出兵出兵,该出物资出物资就可以了,只放在嘴上说的忠心,他一概不信。
巡查到南面副城时,他特意进了鹤先生一行人的居住地,想知道这拨似乎别有所图的中原人,在昨夜的动乱中是否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他口称是圣汗命他来巡视,逼得鹤先生亲自出面接待,却发现少了那个红袍人与一些黑衣剑客,于是问:“其他人呢?不在城里?”
鹤先生一口北漠语说得颇为流畅,微笑道:“当然在,去市集采买了。听说昨夜宫里出了事,圣汗下令封闭城门追捕贼人,我等就算想出城也出不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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