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兵后的圣汗在拂晓晨光下调头直奔旗乐和林,两个时辰后回了城。
守城的斡丹不料他这么快回来,高兴地迎上前:“阿勒坦,你夺回乌尼格了?”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染血的皮袍袖管上,当即变了脸色,“你受伤了?!”
“一点皮肉伤。”阿勒坦不以为意地在王宫大殿坐下来,脱下半边袍子,袒露出被利刃割伤的胳膊,在斡丹的帮助下用烈酒冲洗伤口,随后敷上自制的药粉,用纱布包扎好。
“我找到人了,就在豫王的军队里,昨夜那个灰衣剑客也在。按照豫王的说法,苏彦的真实身份是靖北军的监军。”
斡丹大惊:“他是铭军的奸细?”
阿勒坦皱眉摇头:“不是奸细。你也知道他在云内城的那场暴风雪中撞伤脑袋,所以什么都记不得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怕被我们当做奸细,故而自称是中原士子。想来也没错,他能在铭国做官,八成是士子出身。”
“一个铭国的官员!失忆被救才留在你身边……”斡丹混乱过后,很是替阿勒坦头疼起来,“这真是神树给你选择的命定者?将来某天他要是恢复记忆,会不会背弃你跑回铭国去?”
阿勒坦苦笑了一下:“即使没恢复记忆,他也不愿成为可敦。”
“为什么?难道他觉得圣汗配不上他?”
“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阿勒坦回想着苏彦的言辞与态度,找到了个合适的形容,“即便求婚的不是北漠可汗,而是大铭帝国的皇帝,他也不愿意成为皇后。他可以为臣,甚至是客卿,但绝不肯把自己归附在另一个男人名下。越是公开所谓‘妻’的名分,对他而言越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对自我的失御。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斡丹思索片刻,感慨地点头:“虽然看起来不够强壮,但他是真男人。”
阿勒坦道:“也是我的可敦——至少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他想了想,忽然又欣慰地笑起来,“他说自己确实不能成为圣汗的可敦,但却愿意成为阿勒坦的乌尼格。”
斡丹琢磨了一下其中的不同,挠着额发说道:“我怎么觉得这样也不错,说明他不图名分,就图你这个人。”
阿勒坦起身穿好衣袍,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胳膊,朝苏彦之前住的寝殿走去:“所以一厢情愿地求婚是不对的,如果我真心爱他,就该去思考他的所欲所求。‘让他成为我的人’是很重要,‘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人’更重要。”
寝殿内昨夜的打斗痕迹早已收拾干净,阿勒坦逐一检视苏彦使用过的器具,希望能从中得到点提示。很快,他就在桌面的角落里发现了两卷羊皮纸,展开一看,是名为《南联西进论》的策论,分别用中原和北漠的文字书写了两个版本。
乌尼格的手书?什么时候写的……阿勒坦随手把翻译成北漠文字的那卷递给斡丹,自己坐下来仔细阅读苏彦亲手书写的文字。
这份策论用词半文半白,阐述了北漠外交战略与经贸发展的新趋势,大致思路与献策那一夜苏彦所说的相符,不同的是进行了更完善的分层与归纳,实施步骤与具体规划得也更加细致。
“我愿意竭尽全力去推动两国联盟,不过需要一个中立的身份,可以是客卿,但绝不能是可敦。”阿勒坦想起那一夜苏彦对他伏地行礼时恳切的语气。但那时,他因为紧接着后面的那句“请圣汗收回成命,取消婚礼”而勃然大怒,掀砸了桌案。两人不欢而散。
之后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对苏彦避而不见,一门心思筹划大婚典礼……也许这份策论,就是苏彦在被他冷落的那两三日写出来的。
中原新娘在出嫁前的几日都在做什么呢,应与北漠新娘一样,收拾自己的嫁衣、嫁妆,精心修饰容貌,为心上人制作荷包,甜蜜而羞涩地畅想着婚后的幸福生活。
而苏彦在写策论。
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让君王接纳他的献策,以实现他的政治抱负。
他已丧失了官员的记忆,但仍身处朝堂,哪怕这朝堂上只有他一个臣子,他也依然在为自己的思想之火寻找着寄托者与传播者——“君王”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是效忠的对象,还是施政的渠道?阿勒坦忽然这般鬼使神差地想到。
也许苏彦从未、也不会效忠任何君主,以对方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他只忠于自己的心。
得到他的身体并不困难——他体质文弱、不懂武功,因为拉不满弓只能用弩,连烈性一点的马都不放心给他骑,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极力反抗的力道像被捏住的雏燕一样无力。他会以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却也十分惜命,必要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忍受身体上的强迫。
但想完完全全得到他的心,那真是太难了!不得其门的话,也许终生都无法踏进他心扉一步。
阿勒坦在这卷写满策论的羊皮纸上,隐隐窥见了那道心门。
若我有足够的能力,就去改变世道;若是没有,我不愿生活在那种世道里成为被践踏的一方。苏彦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对他正色说道。
所以穿过那道心门,就能看见你努力想要改变后的世道吗,我的乌尼格?
“——你怎么想?”阿勒坦转头问一旁看得龇牙咧嘴的斡丹。
斡丹支支吾吾道:“说实话,阿勒坦,我……不太看得懂。而且我觉得就算诸部首领一起来看,也没几个人能完全理解。不是我们不识字,而是……仿佛天空与大地一样离得太远了,我们平时放牧、制作武器、打仗、生儿育女,与过往的商贾以物易物,从没有考虑过这些……像阿勒坦你这样得先汗的重视,从小就请了好几个中原老师教导读书,在草原还是不多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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