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请过的锅茶,与被请的蒿子面。毡帐里讨价还价的唇枪舌剑。
想起在铭国灵州的清水营,他因中毒而徘徊在生死之间,用自身鲜血唤醒他刺青内药力的少年官员,对他恳求与命令的一句:阿勒坦,活下来!
他想起了全部的往事,和一个藏在心底整整三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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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暗叹口气,朝床榻走去。
阿勒坦仍在昏迷,脸色较之前更加灰败枯槁,体内的生机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流失。毒性只是暂时被压制,就像一条蛰伏的蛇,随时准备气势汹汹地反扑。
苏晏拨开他的衣襟,又看了一眼腹部的染血刺青,心里生出了个荒唐的祈愿:希望那棵位于世界中央的神树真的存在,并且在这一方缩影上显灵,救活阿勒坦。
他忍不住再次伸手触摸。刺青微微发热,仿佛要将指尖吸进去,给了他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的错觉。
拢好衣襟,苏晏俯身在阿勒坦耳边停留片刻,宛如私语。
荆红追站在他身后,尖着耳朵,依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或许是道别之辞,尚未出口就不忍伤感而咽了回去。亦或许是一句祝福,甚至许诺,在吐露的前一刻,因着诸多顾虑,未能成形。
荆红追百爪挠心地想问,但他知道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最终保持了沉默。
只有意识朦胧的阿勒坦听见了耳中那丝微语——
“你的毒会解开的。阿勒坦,保重,等待你我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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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仿佛冥冥中安排的信号,驱散了遮掩记忆的所有迷雾。
苏彦,就是苏晏,苏清河。三年前,他是陕西巡抚御史;三年后,他已经跃居大铭朝堂的顶层,成为内阁次辅,天子之师。
是上天的恩赐,用一场暴风雪把他再次送到我面前。
他忘了我,而我也忘了我们的往事。但在我的心底、梦里、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从未忘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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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停歇了。
冰原之上,夜晚的苍穹高远又空阔。阿勒坦躺在篝火旁,漫天星河向他坠下来,他想用身体去承接。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臂上缠绕的发带,“老巫,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
“一个……人。”
“是谁?”
“……忘记了。”
“会忘记,那就说明不够重要。”老萨满头也不抬,给滋滋作响的烤肉翻面,涂香料,“如果足够重要,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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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起来了,老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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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照在冬日的胡杨林与湖面上。湖面冰冷澄澈,像一面寂静的蓝琉璃。
荆红追正在打坐,当第一缕阳光映在眼皮上时,他睁开双眼,抚摸膝上长剑,沉声说:“天亮了。”
豫王喝了一夜的酒,周围歪七扭八躺了好几个酒坛。他摸了摸新长出胡茬的下颌,打了个酒嗝,催促道:“宗师,该去杀人了。”
荆红追执剑起身,掠至马背上,望向昨夜漆黑的胡杨林——阳光下它枝干金黄,虬结地指向天空,苍凉静美。
“等等,”豫王牵着爱马黑骐走过来,“我与你同去。”
“这些靖北军怎么办?”
“华翎会率他们回沙井,等我们杀完人,沙井汇合。”
两人对话完毕,彼此不做声,算是统一了意见。
穿过谷尾的胡杨林,积雪白草的旷野铺展在他们面前。豫王与荆红追抖了抖缰绳,战马提速飞驰而去。
在这片旷野的另一头,苏彦裹着银狐裘,没精打采地窝在阿勒坦的怀里。阿勒坦放任坐骑小跑,手里挽着另一匹年轻雄性的汗血宝马的缰绳。
苏彦迟疑片刻,低声说:“阿勒坦,就送到这儿吧,剩下两里路,我自己骑马回去。”
阿勒坦扬了扬眉:“怎么,不想别人看见我?”
苏彦心道,不想你、豫王、阿追三个人打起来,还是别见面的好。“阿勒坦,”他软绵绵地说,“我不想让你看着我离开。让我目送你走吧!”
阿勒坦低头注视他,最后妥协地笑了笑,将他抱起,平移到另一匹马的马背上。
银色鬃毛的汗血宝马打了个响鼻,苏彦抓住缰绳,坐稳了,操劳过度的屁股挨在缝了毛毡的皮革马鞍上,不可描述之处火辣辣地肿着,隐隐作痛。他深吸口气,转头凝望阿勒坦,一句话不说,只将藏于袖中的那条墨绿色缎带,又重新扎回额头上。
阿勒坦怀着某种隐秘的忧虑,没有告诉他自己已回想起所有往事,同时觉得苏彦记忆若是不恢复,或许更好。
他可以永远当他是乌尼格,只属于阿勒坦一人的乌尼格,被黄金圣汗驯养的小狐狸。
然而这只狐狸终究要离开他的怀抱,奔赴自己的征程。也许他会主动回来,也许不会。如果不会,那么他将提兵南下、跋山涉水,寻他回来。
阿勒坦朝苏彦行了个抚胸礼,微微欠身,然后调转马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苏彦眺望着飞驰的马背上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道:“阿勒坦……后会有期。”
他在冬日早晨的寒风中怅望了好一会儿,直到两匹载着人的战马朝他奔驰而来,马背上的荆红追远远地放声唤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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