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听得一阵心颤,哥哥到底给她找得什么好人家呀,简直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潘莺看她还是昨过门时的穿着,吩咐常嬷嬷:“稍候你领丽娘去前楼成衣店选几件衣裳。”常嬷嬷应承下来。
潘莺又朝丽娘道:“你缺什么少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和我说,福安去寻伢子带几个丫头进府,你尽管挑伶俐的留在身边。”
丽娘道:“老爷说夫人掌中馈,又操忙绣坊,让我不要麻烦您,且给了五百两银票,一切吃穿用度及买丫头诸事自定就是。”
五百两!潘莺喉咙一噎,出手够大方的,转念暗忖,表面儿俸禄奖赏说起如数给她,原来还挟藏了私钱。
面上不显,只颌首笑说:“这样倒简单了。”又问她:“听闻你为教坊司的乐伎,原是哪户人家呢?”
丽娘回话:“家父姜仕英五年前在五军都督府任佥事,秩品正二品,因和谢将军案有牵扯,一并抄了家,男丁流放烟障之地,后宅女眷皆发配入教坊司。”
她轻描淡写,潘莺晓是伤心处,便不再多问,巧姐儿从外面跑进房,她随夏荷剪了喜鹊登枝的窗花,得意洋洋拿来给阿姐看,潘莺不吝夸她:“果然是个巧姐儿。”丽娘观她粉雕玉琢天真可爱,笑道:“想来这便是夫人的妹妹。”
巧姐儿看看她不作声,只低头摆弄自己的窗花。幸得常嬷嬷来禀福安带着伢人进到二门,丽娘站起告辞先去了。
且说龚如清这许多日皆在两江巡查外官政务,回京城歇不过两日,得了同僚请帖,在日落衔山时分,乘轿前去赴筵。
因近年关,运冬菜的车队正在络绎进城,挤满了街道,瞧着路不畅,龚如清撩帘见天色浓阴,彤云密布,要落一场大雪之兆,遂吩咐轿夫从巷弄里穿到对街去,可避过闹市,行走快些。
出了巷,即是定府大街,却瞧人也甚多,许多在街边卖撒佛花,尼姑或和尚四处可见,结队念经,一手中端着盆器,里坐卧一尊铜佛,香水浸泡,一手拈杨枝蘸水,挨门挨户的化缘,原来今是浴佛节,轿子终是慢下来,他看见不远有处绣楼,门面三间到底两层,挂恒盛字号招牌,灯火通明,二楼透窗能见绣娘人影恍恍,正在忙做针黹。楼下布铺成衣铺挤满采购冬衣的客,三五姑子簇在门首等着化缘,他待收回视线,忽瞧见个妇人领着仆子从铺里出来,赏了姑子钱,又送腊八粥给她们。不由微怔,那妇人竟是常燕熹的妻潘莺。
龚如清记起妹妹文君提过,潘莺经营绣楼,是以将婚嫁所用绣品皆拜托她来缝制,当时只觉惊世骇俗,一为商户低贱,素来官户夫人避不沾身;二为既是官户夫人,有谁肯抛头露面做营生;三为怎穷的要出来做营生,常燕熹的俸禄他清楚,度日总够;四为听闻常燕熹送走两妾,又新娶一妾,教坊司出身,端的百媚千娇,擅各种淫巧技艺。此时心底莫名的替她不值。
思忖片刻,龚如清命停轿在路旁,长随撩帘,他出来朝铺前走近,姑子用过腊八粥,合掌称谢离去,潘莺欲转身回房,斜眼余光瞄见四五步开外站着一位身披大氅的老爷,只觉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龚如清。他们最后次相见,是为血玉案来府中,她那时还讽怼他过河拆桥。不过此时非彼时,她还帮文君置办嫁衣呢,因而上前见礼,并笑问:“什么风把龚大人吹到这里来?”又道:“天寒地冻,冷气侵人,大人要进来吃盏热茶暖暖么?”
“好!”龚如清颌首,真就往房里走,潘莺倒愣了愣,她不过说的一句客气话,他还当了真。却也不好表现,只得领他上二楼,寻个靠窗僻静的地坐了,毡帘低垂,地面黄铜大盆炭火通红,潘莺靠对面椅上坐着,太平提着锡壶来斟茶,龚如清认出来他,稍诧异地问:“他怎会在这里?”
潘莺道:“他从衙门放出后无处去,终日守在我府前,年少又成哑子,看去着实可怜,便领进门给潘衍做长随。”
龚如清道:“你倒好心。”潘莺又问:“您何时回的京城呢?龚小姐一直惦念着,恐你赶不上她出嫁的好日子。”
“回京不过两日。”龚如清缓缓吃着茶,觑眼看她笑吟吟的,终是没忍住问:“你过的还好么?”
“什么?”潘莺被他这话问得一怔。
“我问你自嫁给了常燕熹,可有后悔过?”既然话出口,他便镇定。
潘莺不答反问:“龚大人何出此言呢?”
龚如清不看她,只环顾四周一圈,绣女们正俯首忙碌着,他道:“日子怎过得这般拮据,还需做此营生贴补家用?”
潘莺笑着摇头:“非你所想的那样!夫君的俸禄足够用度,只怪我拖弟带妹,替他俩打算,所要用银子处甚多。”
龚如清心底五味杂陈,默片刻道:“我痴活这二十几载,下过数以千万计的决策,无论重大或微小,从未起后悔之心,唯独有一件,至今耿耿于怀。”他抬起眼眸,目光深邃,他说:“阿莺......”
大人不必说了。潘莺打断他的话,依旧微笑道:“您但得说出来,便又添后悔事儿一件。”
龚如清噙起唇角低语:“是么?”
潘莺“嗯”一声:“夫君待我一片真情意,我亦如是。旁的话儿就不多讲了。”起身开始遣客:“看这天色要落一场大雪,大人还是赶紧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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