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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装满,陆廷镇躬身将东西抱起,沉默走出这尘土飞扬的工厂。烈日当空,迢迢遥望,将水泥地晒出灼烧的痛感。
    乌鸡沉默跟在陆廷镇身后,他忧心陆廷镇的精神状况,仍不敢言语,跟在其后,走出好远,终于听到陆廷镇说话。
    他抱着盒子,轻声说:“乌鸡。”
    乌鸡说:“镇哥,我在。”
    上次他犯了大忌,陆廷镇留他一命,如今仍旧让他跟着,私下里也讲,先前过错一笔勾销。
    乌鸡是感激的。
    陆廷镇望着前方,空气蒸腾,热浪仿佛将世界也扭曲,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国家。雨量充沛,常年夏,是微微父母诞生的地方,而她在这里重新回到父母的怀抱。
    听起来好似尘归尘土归土,却……
    她不该如此,她还这样年轻。
    陆廷镇问:“你第一次见微微时,她多大?”
    乌鸡愣了一下,回答:“六岁吧。”
    他也不太确定。
    刀口上吃饭的人,脑袋拴在腰带上,风餐露宿,舔血过活,对年龄看得不那么清晰,他也时常忘记自己年龄,到底是老还是小。只偶尔从镜中照一照,拂一把头发,见青丝藏白发,眼下生微皱,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
    “她那时候,”陆廷镇抬手,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手势,“这么高?”
    乌鸡说:“还要更矮一点。”
    章之微住寮屋,租住那种旧房子,五六岁的小孩,连肉都吃不上。阿曼和乌鸡带回下酒菜,时常瞧见窗户外扒着一双小黑手,小孩睁着乌溜溜眼睛往里看,馋到口水滴答也不说话,懂规矩地不找人讨要东西吃。
    可怜又可爱。
    她父母都是文弱的人,平时打招呼也带着笑,乌鸡和阿曼也会额外给她撕个鸡腿、或者夹几块肉。
    对于一个孩子成长所需的营养而言,这些也不过杯水车薪。小时候的章之微还是瘦瘦小小的,像个小猴。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木枝,”陆廷镇说,“好不容易喂这么大,懂礼貌,学业也用功。”
    乌鸡安静地听,他听着陆廷镇的叙述,不自觉眼角一酸。
    很不应该。
    他已经这个年纪,很不应该在主家面前有这种表现。
    隐忍已然不够,乌鸡仰脸,望见飒飒晴空。他只字未言,只听陆廷镇平稳地说:“上次见她,我抱了抱她,95斤,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有些偏瘦了。”
    “我同她说,是不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下次来,我带一个做粤菜的师傅过来,嘱托她多吃些,学业重要,身体也重要。”
    “但是啊,乌鸡,”陆廷镇抱着那个盒子,他轻声说,“你瞧,她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现在变得这样轻。”
    ……
    一行人在这里住了两天,乌鸡没有出去做事,他被陆廷镇要求陪伴微微的盒子。微微怕黑,怕孤单,倘若做事时将她一人丢在家中,她可是会哭鼻子、会害怕的。
    两天。
    乌鸡没见陆廷镇露出一个笑容,他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
    陆廷镇仍旧去见本地的那些帮派,这些人帮陆廷镇找到工厂施暴的那些家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等陆廷镇赶到时,这群印尼仔已经因为聚众吸嗨,过量的服用违禁药物让这些人以极为扭曲的姿态死去——就在陆廷镇踹开门的时候,这些家伙们的心跳停止。
    陆廷镇只从他们这里找到一条微微的裙子,还有微微曾经佩戴过的金质项链。
    这个事情让陆廷镇更疯狂,也变得更冷静。
    他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当众恸哭。在更多时候,陆廷镇会和那个沉默的盒子说话,平静地和它“聊天”。
    微微,那些印尼仔已经下地狱了。
    微微,今天的太阳很好,我中午吃了一份中式龟苓膏,味道很奇怪,他们竟认为这是“正宗”,你说可笑不可笑?
    微微,我听人说,你问了多次去麻坡的车,你怎么没有去麻坡?如果你那天去麻坡,该多好。
    微微……
    陆廷镇站起身,漆黑的夜,他走出房间,外面正打盹的几个人站起来,老四红着一双眼睛,低声:“镇哥。”
    “明天回港城,”陆廷镇说,“我们带微微回家。”
    “是。”
    “微微她……”
    陆廷镇张口,忽而蹲下身体,他克制着自己不在手下面前失态,但好似有密网从胸口穿透,将心脏切割如鱼生,双手遏制不住地颤抖,青筋暴起,他发出压抑的闷声。
    双手捂住脸,陆廷镇大口喘着气,肩膀颤栗,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发出任何动静,但源源不断的痛从他胸口、指缝、唇边脱落,像秋天被北风摇晃、击落的树,枯叶纷纷。
    房间一片寂静,无人上前。
    只剩陆廷镇捂住脸,如看到唯一幼崽死去的、绝望的兽。
    微微,我很想你。
    但你已经死了。
    月色迢迢,不闻万户声。
    山顶清真寺安静,绿草如茵,野花似织,港口停靠着色彩缤纷的渔船,万物俱寂。
    风将月色带入悠闲村庄,一户普通人家中,灯光如豆。
    已经换了衣服的章之微在认真地吃一份娘惹杂菜。
    暂时收留她的是一个好心的华人女性,名字叫梁淑宝,对方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峇峇”。明朝时期,有华人跟随船只留此定居,他们和当地人结婚生子,男性就叫做Baba,即峇峇,女性则是Nyonya,娘惹。他们也不讲中文,而是一种福建方言和马来语的混合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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