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分内之事。”
正在这时,婢女海棠进来道:“小小姐,大少爷来了。”
这还是黎行知第一次踏足疏月斋,他才发现这个院子竟然这么小,一眼就能看到头,院里的花木也没怎么侍弄,在墙根下挤挤挨挨,长得十分随性,进了屋,里面更是冷清,柜架上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摆件都没有,只有桌上放了一个细颈白瓷瓶,里面插了两枝桃花,勉强给这屋里添了几分生气。
“大公子。”
黎枝枝的声音唤得黎行知回神,少女看起来十分高兴,道:“大公子怎么来了?”
那句大公子听得黎行知喉头微动,不知怎么,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道:“我过来看看。”
黎枝枝亲自给他倒了茶,又把那一碟枣糕推到他面前,欣喜地道:“来得正好,你看,夫人派人给我送点心来了,你也吃吧?”
黎行知看了看那枣糕,已经有些凉了,她却跟献宝似的,捧着腮,眸子在烛光下显得亮晶晶的,催促道:“大公子快吃啊。”
黎行知其实已经饱了,却不忍心叫她失望,只好拿了一块枣糕,他不爱甜食,这会儿只觉得发腻,黎枝枝恍若未觉,笑盈盈地道:“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漂亮的点心呢。”
闻言,黎行知一怔,思及她的身世遭遇,不知怎么的,口中甜腻腻的枣糕竟有些微的发苦,偏偏黎枝枝还在问:“好吃么?”
黎行知艰难点头:“好吃。”
他三两下把枣糕吃了,对黎枝枝道:“你也吃吧。”
黎枝枝却摇首,道:“不,都给大公子吃。”
她把两只手都放在桌上,动作乖巧得像一只小猫儿,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黎行知轻轻吸了一口气,笑着劝道:“我那里也有的,你吃。”
两人说了几句话,黎枝枝取了书来请教他,黎行知都一一耐心解答了,她才踌躇道:“大公子,你……去问夫人了吗?”
空气霎时间安静下来,黎行知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我问过了,只是……只是没什么用处……”
当然没什么用,黎夫人又不是黎岑,岂是这么轻易就能劝动的?其实从一开始,黎枝枝就没指望过黎行知能改变什么,她会特意问起,无非是想让对方心生愧疚罢了。
她要让黎行知心里的那杆秤,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朝自己倾斜过来,直到最后完全抛弃他心爱的妹妹。
到那时候,黎素晚的表情一定十分有趣。
“枝枝?”
黎枝枝回过神来,看见黎行知正在看她,眼中透着几分担心和歉然,黎枝枝笑起来:“对不起,我方才在想事情,走神了。”
那笑容在黎行知看来,显然是勉强的,于是他心中愈发不好受,刚吃下去的枣糕好像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梗得慌。
却听黎枝枝问道:“大公子,我是不是一丁点都比不上晚儿姐姐?”
黎行知怔住:“怎么会这么想?”
黎枝枝垂眸,捏着自己的大拇指玩,口中小声道:“是因为我不如晚儿姐姐,所以夫人才不喜欢我吧?”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黎行知恍然,回想起之前和娘的那一番交谈,他简直不敢去看黎枝枝的眼睛,在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卑劣。
明明黎枝枝没有做错什么,却偏偏……
“大公子也会觉得我比不上晚儿姐姐吗?”
“没有,”黎行知脱口而出,他看着黎枝枝,重复了一遍:“没有,你和晚儿一样的,都是我妹妹。”
他顿了顿,又道:“你以后不要叫大公子了,叫我哥哥吧。”
黎枝枝微微眯起眼,望着他,眸底是外人无从察觉的寒凉和讽笑,但是很快,她便垂下眼睫,轻轻摇头,道:“不行啊。”
“怎么了?”
黎枝枝轻咬下唇,道:“大家会不高兴的。”
这一句虽然含含糊糊,但是黎行知瞬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无非是他娘和晚儿,黎行知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不过没关系,”黎枝枝重新扬起一个笑,道:“我可以叫你行知哥哥,也是一样的,对不对?”
黎行知想说不对,这四个字和哥哥差得太远了,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时对黎枝枝说的话太过分了,以至于他还未听见她改口叫哥哥,便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无论如何……”黎行知的声音有些艰涩,许诺道:“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妹妹。”
“真的吗?”黎枝枝面上绽开欣喜的笑,她道:“那我能向哥哥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
离开疏月斋的时候,黎行知手里还拿着一碟枣糕,是黎枝枝硬塞给他的:“行知哥哥一会路过紫藤苑的时候,帮我把点心带给姐姐吧?”
黎行知一愣:“你不喜欢吃么?”
“喜欢啊,”黎枝枝认真地道:“我留几块吃就够了,剩下的都给姐姐吧。”
黎行知不禁有些动容,他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在想黎枝枝提出的那个“请求”:虽然我比不上晚儿姐姐,但是希望行知哥哥待我能有姐姐一半好,我就很开心了。
这真是一个很小的请求,小到黎行知根本无法拒绝,他看了看手里那盘枣糕,心里叹了一口气,希望……晚儿能领会她的善意。
疏月斋里,黎枝枝把留下的枣糕都分给两个婢女吃了,海棠犹豫道:“小小姐怎么不吃?”
黎枝枝笑笑,道:“我这两天牙疼,不好吃甜食。”
她拿了一块递给王婆子,道:“婆婆也吃。”
虽然黎枝枝不稀罕这盘枣糕,但它也不是全没用处,譬如膈应膈应黎素晚,黎行知代她送了糕点过去,想必对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作者有话说:
枝枝:叫哥哥?不可能的,别想了。
第十八章
次日晨起,黎枝枝洗漱过后,照例去膳厅,黎行知已经在了,她笑着打招呼:“哥哥好早。”
下人奉了茶来,黎行知先递一盏给她,才道:“今日要抽背的书都会了么?有没有疏漏?”
这些日子下来,黎枝枝每天早上都会向他请教背书,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种习惯,两人谈笑自若,黎素晚嫉妒得要命,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黎枝枝想起来什么,问道:“姐姐喜欢吃那些枣糕吗?”
闻言,黎行知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但是很快,他便道:“她喜欢。”
这点异常自然是被黎枝枝捕捉到了,她心道,看来昨天晚上大概是发生了点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真可惜,她没在当场。
两人说着话,黎素晚便来了,她一双杏眼微红,像是才哭过一般,对黎行知道:“哥,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黎行知轻叹一口气,道:“你知道错就好,往后再不许那样做了。”
黎素晚紧紧咬着下唇,点头答应了,她看了黎枝枝一眼,眸中透着隐晦的恨意和厌恶。
黎枝枝心情愉悦,她轻轻啜了一口茶,状似不觉地笑道:“姐姐,喝茶呀,这明前龙井很不错的。”
到了傍晚,黎枝枝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玉兰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十分气愤地对王婆子道:“二小姐她真是太过分了!”
王婆子正在纳鞋底,头也不抬地道:“什么二小姐?叫晚儿小姐。”
黎枝枝正在看书,好奇问玉兰道:“她又怎么了?”
玉兰忙道:“昨儿您不是让大少爷给紫藤苑带一碟枣糕吗?奴婢听说晚儿小姐根本没吃,让人拿去扔了,还被少爷撞见。”
一旁的海棠诧异道:“她怎么能这样?小姐自己舍不得吃那枣糕,都拿去送她了。”
王婆子一边抿针,一边冷笑道:“有些人呐,就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且等着瞧,早晚有她受的!”
“就是,”玉兰忿忿道:“真是白白浪费了咱们小姐的一片苦心。”
黎枝枝翻过一页书,微笑摇首,浪费?没有啊,黎素晚明明发挥得很好。
……
三月十三游春宴,这一日天气颇好,黎枝枝一早便起来了,玉兰和海棠服侍她梳妆打扮,衣裳是前不久新作的,浅鹅黄的短袄,下着穹青色百迭裙,虽然料子不算顶好,穿着却也舒适,显得整个人柔美娇俏,像春日里一朵将开未开的兰花。
玉兰是个机灵嘴甜的,满口夸道:“小姐可真漂亮,奴婢再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人了。”
海棠有些嘴笨,这会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只道:“小姐的头发好顺滑,奴婢给您梳一个桃花髻。”
玉兰取来首饰匣子打开,在里面挑了半天,嘀咕道:“这都凑不齐一套头面啊。”
海棠疑惑道:“怎么会?我瞧着挺多的呀。”
黎枝枝看了一眼,那些首饰是王婆子昨天从主院拿过来的,黎夫人并没有吝啬,相反,她还给了不少,有金有银,玛瑙绢花,满目琳琅,乍一看十分华丽。
“多是多,但是小姐能用吗?”玉兰一边抱怨,取出一枚金簪,道:“你看,寿字簪,这么老气,还这么旧,谁家小姑娘戴这个的?出去还不得叫人笑话死。”
两枚寿字簪已经是为数不多的金饰,剩下的是一些银饰,也都不大合适,要么老气,要么太素,最重要的是,根本凑不齐一套,放在一起也十分不搭配。
黎枝枝看着海棠在匣子里挑拣,确实没几样能用的,上辈子也是如此,那会儿可没有这两个小丫环帮她打扮,黎枝枝只能自己动手,王婆子帮她梳头,老婆婆年纪大了,自然觉得这些金的银的都好看,给她插了满满一头,夸她漂亮,黎枝枝自己也不懂这些,顶着满头珠翠去了游春宴,最后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笑话她土气,乡下人……
那次给黎枝枝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以至于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出现陌生人面前,倘若不得不去,她便总下意识低着头,这样便可以假装看不见那些人眼里的轻视和嘲笑。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畏缩怯懦,以及自卑。
回想起那些充满恶意和讥嘲的目光与姿态,黎枝枝轻吸了一口气,她在匣子里翻了翻,挑出两枝绢花,道:“就用这两个吧。”
玉兰快人快语道:“这会不会太寒……素了?”
她本想说寒酸来着,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黎枝枝笑着看了她一眼,道:“素一点才好,又不是去出风头的。”
海棠又拣了两枚珍珠小簪,道:“配着绢花也很好看。”
她的手很巧,最后给黎枝枝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鬓间插了绢花,珍珠簪作点缀,虽然不算华贵,但也有一番别出心裁的秀雅。
黎枝枝很满意,黎夫人却并不高兴,皱起眉,打量着她:“怎么打扮得这样素?我不是派人给你送了首饰去么?”
黎枝枝小声答道:“那样贵重的首饰,我怕弄丢了。”
一旁的黎素晚眼中闪过讥嘲,果然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些,她见黎夫人还欲说什么,忙提醒道:“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黎夫人看了看天色,转头吩咐下人去套马车,一行人往琼林苑而去。
……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间,上午时分,天气晴好,琼林苑是皇家御园,依山而建,花木掩映间,有无数画栋飞甍,朱墙碧瓦,层台累榭,无一处不华美大气,富丽堂皇,在山脚处有一湖,形状颇似弯月,故名揽月湖。
而湖岸最中心的位置,建了一座精美的画阁,檐牙高啄,雕栏玉砌,不少人来往其中,那便是今日设游春宴的地方了。
黎枝枝与黎行知等人跟在黎夫人身后,一同往那画阁的而去,路上偶尔遇到了认识的人,黎夫人便端起笑脸与对方寒暄,十分亲切和蔼,又转头对黎素晚与黎行知介绍道:“这位是建昌侯夫人,你们从前见过的,快叫人。”
黎素晚和黎行知忙照做,那位建昌侯夫人生得有些富态,一笑便眯起眼,喜气洋洋的,满口夸赞道:“你这两个孩子,真是俊俏呢,又听话懂事,哪像我家那个猢狲,一天到晚皮里阳秋,川儿,快来见过黎夫人,川儿?”
她的随身婢女轻声道:“夫人,少爷方才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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