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桑醒来,已经是第叁天的早晨。
她脑子还晕晕乎乎的,看见花纹繁复的帐顶,以为自己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销魂窟,猛地一掀帘,只见潇潇站在外面,“哇”一声哭出来,抱上郑桑,“娘子你可算醒了!”
“潇……潇……”抱住潇潇,一种劫后余生的幻梦感油然而生,郑桑哽咽着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阳兹公主府,”潇潇说,“娘子睡了两天了,要吃点东西吗?”
稍微用了一点白粥,又是一碗汤药,郑桑便被传唤到阳兹公主身边。
阳兹公主正在梳妆,从镜中看到郑桑略有苍白的脸色,漫不经心地说:“我前日见到你,很是投缘,便留你在府上多住了几天。”
郑桑听出来这是阳兹公主给她找的借口,屈膝行礼,“多谢公主。”
“你不该谢我,应该谢公子徵。”
原来,是他。
“秦……公子徵在哪里?”
“当然在廷尉寺,”嬴阴曼戴好耳坠子,“你误打误撞,撞上了一桩拐带人口的案子,牵连甚广。你的名字,他瞒下来了,所以你现在最好还是不要主动去找他。”
郑桑想到彭圭进出的身影,忙问:“那彭少府家……”
“你不想掺进这件事,就不要多问。”嬴阴曼打断她,无形中形成一种压迫感。
“是……”郑桑低低地应着。
“大夫给你开了几天的药,你不好回家煎,便来我这里吧。”嬴阴曼起身,留下一句话,翩然而去。
是好心好意,但因为说的人不咸不淡,面皮薄的人,估计就不会来了。郑桑和阳兹公主没有交情,仅仅是见过识得的程度,阳兹公主可能在此之前都不认识她,但是郑桑还是每天往公主府上跑。
因为她想见他,非常迫切。如果她不能去找他,那她就等他。
可她并没有等来他。十余天,她的药喝光了,她不再有理由来公主府,他也从始至终没有来,探望她哪怕一眼。
难道他只会对苦难的她好?
春欲去,水边心状的桃花被风吹落,跌入无情的水中,越飘越远。
郑桑从公主府回家,便看到一串下人抬着漆红的箱子出门,长龙似的,郑雅和郑夫人站在门口。
郑雅见郑桑回来,近前打招呼:“你回来了。”
“这是在干什么?”郑桑问。
“退亲,”郑雅附到郑桑耳边说,“彭圭仰仗家中势力,和得意楼勾结,拐卖妇女。彭少府大义灭亲,彭圭已经入狱了。”
郑雅看着这一箱箱华丽的聘礼,感慨道:“没有听你的,差点给郑家酿成大祸。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天也算待我不薄。”
闻言,郑桑眉头一皱,恨恨地说,对郑雅她的不抗不争、逆来顺受,“别想着天了,也别老想着郑家,想想你自己吧。没有任何人可以替别人过未来,我过得好不好和你过得好不好是两回事。你的命运,应该在你自己手里!”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说得郑桑自己也醒了。
她什么时候变成郑雅那样瞻前顾后、听天由命的人了?她想要什么,自来是说一不二、努力争取的。
当时不能见,不代表永远不能见。山不来就我,我应去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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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拐带一案,最终以彭圭入狱、彭父贬谪、得意楼付之一炬作结,咸城狱里平添了很多被拐的、或者已经流落风尘的女子,急需解决她们的生计。
休沐在家,秦衍还在想这件事,心中突然生出一计,正要去找对门的秦徵商量,便见郑桑一身盛装而来。
秦衍以为郑桑是来找他的,正想躲,不过转念又觉得总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清了清嗓子准备和郑桑说清楚,只瞧她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经过,径直进了秦徵房间。
秦徵正在写字,一手蝇头小楷,从眼角余光中看到是郑桑,也不抬头,继续写着折子,“你怎么来了?”
他好像永远不欢迎她来找他,每次都是这个问法,没事就不能来找他吗。
郑桑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浅绿色,上面绣着林花,说:“你给了那个乞丐十吊钱没有,我还给你。”
秦徵停笔,乜了一眼郑桑放在桌上的钱袋,冷笑,“你只给自己的命,开十吊钱?”
郑桑感觉秦徵的心情好像很不好,虽然他本来脾气就臭。
“多了你没有怎么办?”郑桑逞强说。
“那我还要感谢你善解人意了?”秦徵似笑非笑地看着郑桑,用笔杆子挠了挠头,“我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清贫。花了两百吊,买下你的命。”
郑桑不喜欢这个说法,郑重声明:“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没有人可以买走。”
“那你就惜——命——一——点!”他一边说一边拿笔杆尾端点着桌子,声音压抑,而又饱含愤怒。
愤怒于她的愚蠢。明明是高官之女,却不晓得亮明身份。如果他没有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秦徵浅叹一口气,没好气地问:“你为什么去一个人去那种僻冷的地方?”
“我是跟踪彭圭……”
话音未落,秦徵“啪”一下把毛笔扔出去,在纸上溅了好大几个黑点,上面的字全糊了。
折子要重写了,郑桑想。
“你有病吗!一个人跟踪彭圭!你就一定要跟你姐姐挣个高低!被抓了怎么没想起你姐姐、想起郑家!”秦徵劈头盖脸一顿骂。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是个又蠢又莽的人,竟然一个弱女子跟踪彭圭,置自己于险境。他当时找她有多着急,现在就有多生气!
郑桑的表面乖巧永远不在秦徵面前体现,也许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彼此的真面目,也许因为秦徵戳中了郑桑的痛处。
郑桑更高声地吼回去:“我就是不想郑雅往火坑里跳才跟踪彭圭的!你以为郑家有多在乎我的死活吗,他们巴不得我死了!我小时候也差点被拐,我娘跪着求他们夫妻,眼睛都要哭瞎了,郑家根本没派人找我……”
“我是自己走回来的!”她咬牙切齿地说,发现十年前的记忆根本没有丝毫消退,她清楚地记得磨了一脚的水泡。
郑桑吸了吸鼻子,“你知道五十里有多远吗?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会想找你?”
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没有人会首先想到向一个外人求助的!
“我……”秦徵有些哑然,又带着一点内疚。
他为什么会内疚,因为她的眼泪让他心生恻隐?
吵闹声音之大,远在对面的秦衍都听得心里慌,连忙进来打圆场:“诶诶诶!桑娘子,呃……你前段时间送的砚,真好啊!我带你去看看,走走走。”
里头的郑桑听到公子衍的声音,连忙抹掉眼角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泪珠,转身微笑欠礼,“衍公子。”
郑桑随公子衍离开,跨出门槛时对身后的秦徵说:“剩下的一百九十吊,我过几天还徵公子。”
说罢,一去不回头。
她要跟他两清?
两清得了吗?
秦徵见郑桑对公子衍那个态度,前一刻还跟他吵得脸红脖子粗,下一刻就对着公子衍言笑晏晏,气不打一处来。
不对,他根本没想和郑桑吵,是想叫她好好保护自己。
秦徵拿起笔,又扔下,叉起双手,完全没心思再写折子。
外头,秦衍送郑桑出门,好言宽慰强颜欢笑的郑桑:“子徵是个直性子,有时候言语莽撞,娘子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郑桑摇摇头,“是我不该和他吵架。”
她分明是来找他道谢的,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之间,能不能不要总是以吵闹收场。
秦衍失笑,“还是第一次见娘子发脾气呢。娘子魄力,可当百万的师,子徵都哑然了。”
噗嗤一声,郑桑笑出声,“他本来也不怎么善理论。”
骂人也只会说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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