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烟雨,像是透湿的彩墨画,远山绿荫有炊烟,黄狗看到过路的生人跑到街道汪汪叫,采石镇在山脚,下雨时便起雾,民风纯朴,生活单调,采石镇出產翠中带金黄色彩的特殊软玉,适合镶嵌木器、刀剑护手装饰、家具四角、房里雕花、庙宇外墙浮雕,只是镇上百姓文化不高,分不清楚玉还是石,通通喊这特殊的玉叫石头,不知详情的外人以为采石指煤矿,其实是软玉。
积非成是,小镇未更正,此地软玉有名,后来不会有人误认。
青羊观位于山峰之颠,大山不高,地势蜿蜒,道观的小童每天早晨下山,走一个多时辰的山路抵达采石镇,那小童最近夜晚抄经抄到睡着,更深露重,受风寒,观主扶摇道长见观内人手不足,小观来去不到十人,于是他辛勤的亲自下山採买食材。
扶摇是个小白脸,嗓音细细有点女气,镇上有些粗汉喜欢调侃他,称他小娘子,扶摇脾气甚好,暗自想着对方是个无知莽汉,自己饱度诗书,修养身心,何必和这种人计较。
扶摇每次都带着自我安慰的心态下山,秃头欧和几个间汉围观老人下棋,看到他就一边抓着裤襠一边机机歪歪笑的像青蛙:"呦,今天小娘子亲自下山嗄,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喝酒了,如何,今天日头好,和哥哥一起喝一杯怎样。"
扶摇右手提着菜篮,侧身闪过秃头欧的脏手,"老欧,你知道修道人不可饮酒,你还是和你朋友去喝吧。"
秃头欧看他闪避,更来了兴致,挡住他去路,"你怎么老拒绝哥哥我?长这么漂亮修什么道嗄,一起喝酒,不喝不给我面子,哥哥请你嗄。"
他用刚刚抓胯部的手要抓扶摇手腕,扶摇被浓烈的酒气薰到,皱眉道:"贫道还有要事,告辞.......喂,你放手。"
其他蹲在旁边看下棋的间汉跟着起鬨,什么抓一个这么漂亮的道长,你真的赚到、我也要和道长喝酒、小娘子要不一起睡一晚阿,哥哥好好伺候你保证爽,等等粗鄙下流的言语。
扶摇听他们借酒无礼,气的憋红脸,更被当成害羞,而下棋两个老人根本直接坐着睡着,黑白子停在一个尷尬低水准的位置。
扶摇退后,被五六个看热闹的间汉围住,秃头欧长的满是麻子的马脸凑近,抓住他手,菜篮落地,扶摇不禁恼怒道:"你别太过份,就是喝酒也不可如次无礼。"
其他人笑闹,路过的村民快步离开不想牵扯麻烦,扶摇谨记门规,不可对百姓动手,但他被对方触碰时,胃酸涌动,他想起那个寧静内敛的身姿,以前有掌门师兄在,为他挡风遮雨,这些地痞流氓哪里敢放肆至此?
就在扶摇几乎要回手时,逆光之下,朗朗之音陡然响起:"无耻流氓,放开那个姑娘!"
"......"
"......"
眾人目光射向声音来源,还有好事的路人探头,那棕发飘逸,剑眉朗星,英气颯爽的凛凛青年食指点在额头,一脚帅气的踩在长凳上,一拨瀏海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围着良家......咦,怎么是男的?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白衣男子上前不客气一巴他后脑道:"你阿呆啊,别胡闹了行不。"
那几个间汉念什么玩玩而已,这么认真,装什么英雄无聊,纷纷四散逃跑,来者正是云檀等人,乐天捡起菜篮递给扶摇:"抱歉抱歉,我以为他们......噯不好意思道长,在下眼拙冒犯。"
扶摇接过菜篮,道:"无妨,是贫道该多谢少侠,咦,云檀怎是你?!你们一起的?"
云檀嗯,没有太多情绪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没错,还有这个小医生,一起的。"
旃檀拨开云檀手臂,粉色绣蝶的裙摆晃动道:"医生就医生,加个小作甚。"
扶摇露出微微疑惑之色,他没看过年纪这么小这么矮的医生。
乐天懊恼自身失礼,不断连连道歉,扶摇客气展现宽容大度,扶摇带着云檀等人上山至青羊观。
苔痕上阶梯,湿滑的道路两旁长出雨菇,姑婆芋鲜绿大片的叶子底下躲着青蛙,鼓着黄色大眼观看来者,灰墙朱瓦的山门,往上延伸是宽大的大门,匾额黑字端正写着"青羊观",卧龙鎏金香炉裊裊白烟,与崇山层叠的雾气交缠繚绕,东方山头一片乌云盖日,空气翻出泥土腐叶味道。
道观整体佔地面积挺大,走过太子坡到真武大帝殿堂,还有其他厅堂皆是蜿蜒的山道,破损的石阶,云檀等人长年行走吃苦已是习惯这点路途,旃檀走的气喘吁吁,时不时停下来擦汗喘气,乐天会跟着停下观察探问,表达关切,云檀跟着扶摇越走越快,两人抵达静心殿时,喝完一壼茶水,乐天猜和旃檀才跟上进门。
云檀环顾四周熟悉的摆设,"这里一点都没变。"
扶摇手指摩擦,有些局促不安的偷偷观察云檀神色,但那人黑曜石的眼神深邃神秘,看不出在想什么,扶摇斟酌一会儿,道:"师兄的寝室.......我想着反正也不会有人进来,就没动。"
乐天和旃檀感觉气氛冰冷,都选择观察不语,云檀眼神看着门外,树林中露出一角灰蓝飞檐,雕刻着石兽,像是帮忙镇守的神明坐骑。
咔,雪白的靴底辗着一颗小石子,乐天正想开口,旃檀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摇头,乐天只好闭嘴。
云檀低沉沙哑的拋一句:"我去看看。"
藏蓝围巾飘过乐天眼角,人已离开。
扶摇叹口气往后一靠,多年的沉痛哀戚能掩埋深处,却在重回好友故地时,曾经以为平復不再哭泣的情绪再掀波涛。
摆设简单的静心堂,除了长长的桌椅,墙面供奉三伏魔帝君的神像浮雕,是翡翠玉石的雕刻,两旁墙壁友有几幅木雕的醒世故事,其他没有任何多馀家具。
没有书柜、笔墨,六张椅子和长桌,墙面的木雕还有中央的浮雕,空间硕大晦暗,外面温度降低,扶摇出去,再进来时拿着鎏金朱雀烛台,剎时,黄光橘火,旃檀感受到一点温度,乐天吐口气。
"扶摇道长,大哥是......有亲人在这吗?"
旃檀惊讶他突然变聪明似的给他一个讚赏凝视,扶摇食指支太阳穴,外面似乎快下雨了。
该从何说起呢?
关于两个好友行侠仗义的故事,开头多么振奋人心,结尾就多么锥心刺骨,看尽人世,令人心寒。
扶摇很久不敢思考关于那位超脱尘外的师兄,他不敢回忆太久,怕溺死在悔恨、自责、不甘、愤世之中,情绪总是偏爱心底重要之人,儘管他总是说服自己说,暴民和家属是正确的,只是立场让他难堪无法辩驳。
扶摇知道当揭发穀梁昭与穀梁曦的关係时,或是有这么一点可能存在,那一贯淡然处事的师兄,好像从来不积极争取一点活着的机会,把所有救援与信任推的很远。
师兄就是如次善良之人,寧可用生命了解穀梁昭的罪虐和平息眾怒,都不愿意牵连无辜,是的,在师兄与云檀离开前一晚,留书在此,交代扶摇如果他回不来,务必将莫问期除名,并昭告武林,从此青羊观与莫问期再无瓜葛。
扶摇不能离开青羊观,或许当年他总是被师兄保护太好,还是年轻,扶摇始终无法明白为何一生从善侠义的师兄下场悽惨至极。
整理思绪,娓娓道来,扶摇尝试面对这么多年不敢真正直视的伤痕,乐天握紧拳头,上身前倾,表情越发凝重,旃檀则是一手抵在下唇,水灵眼珠飘移,思考什么,未表现什么愤恨或是难受的明显情绪。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扶摇七岁失去师兄,一夜被迫成长为观主,他总是在参悟天道的途中,告诫自己,师兄尽心而活,不愧天地,对群眾的仇恨,早该放下。
啪达啪达,雨水落在泥土,形成深色印记,接着更多雨水倾洩而下,三月初五,午后雨是冲刷记忆的尘埃。
明镜高台,再现的是,恨自己无能为力的剑客,或是不明究理的小道长,或是心有同哀的旃檀,或是听之忿忿不满悲伤难受的乐天。
或是,此间不过一场盪气回肠后的寂静孤冷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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