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恭敬道:“请殿下指点。”
赵士程挥挥手,命人撤了茶水和琴,拿来一张地图。
地图的纸张不大,只有三尺长,两尺宽,但其上内容,却是耶律大石从未见过,让他不由得怔住了。
因为,在这张图上,大辽也好,宋国也好,都只占了很小的一块,他看着其上的各种城池,一边努力记忆,一边询问道:“这、这便是西方之地?”
“不错,从西域一路向西,便有如此多的国土,其中,从西域过去,就是阿姆河,当年月氏、如今的西州回鹘,正盘踞在这片水草丰茂之地。若大辽能打败金国,夺回祖地,自然最好,但若打不过,那么,迁移至此,也不失为一条退路。”赵士程含笑看着对方,“大石林牙雄才大略,定是想全要的吧?”
耶律大石不由苦笑:“殿下便如此不看好我朝么?”
“大石林牙可知,为何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国祚难破三百年?”赵士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个问题。
耶律大石摇头,这是他的知识盲区了。
赵士程当然不会客气,便简单地讲了一下土地兼并、国家财政、人口增长之间关系,提出王朝周期率的本质,耶律大石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的理论,一时失语。
他从未想过,天道恒常居然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释。
可若辽国陨灭是天定,那么他如今的挣扎,岂不……
耶律大石骤然抬头,凝视着面前俊美少年,沉声道:“可就我所知,大宋自开国后,便不抑制兼并,若说天道恒常,那大宋先前的方腊之乱,岂不也是亡国之兆?殿下总不能带着宗室迁移海外而去吧?”
“说笑了,我家宗室在何处,大石林牙不是最清楚么?”赵士程随意道,“但也不是没有解决之道,我依靠大辽,抵御外敌,对内清偿土地,重工劝商,还能救一救,至于大辽……”
他拖长尾音,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我不在正在救么,不然,你以为贵国天祚帝,是怎么去黄龙府的?”
耶律大石神色大变,骤然起身:“你——”
“若你不愿意,”赵士程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微笑道,“我也不是没有办法,把那位帝王捞出来。”
这话的意思太可怕,耶律大石脸上凶狠的表情险些破防,差点就说出一声不要来。
空气安静了有十几息,终于,对面的辽国大将低下头颅,轻声道:“殿下,咱们还是商讨幽云十六州的事吧。”
那位皇帝他们已经不指望了,在位就是添乱的,死的正好让魏王继位,他们都准备拥立了,没必要节外生枝,他现在已经是怕了这位太子殿下了。
但惊惧之余,他又不得不感佩这位年轻人,居然能在不大动干戈情形下,做到如此地步,更在关键之时拉了辽国一把,否则如今他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从这个角度说,对方不但与辽国无仇,反而有大恩。
“怎么,你不介意我用辽国抗金?”赵士程调侃道。
耶律大石恭敬道:“抗金本是大辽生死之事,何来利用之说。”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有价值才会被利用,他反而庆幸大辽在这位眼中是有价值的,看那些没用的宗室、皇帝,那都是什么下场啊!
能被利用才能他安心,要不然他可真怕面前这位还能出什么毒辣谋划出来。
赵士程于是点点头:“幽云之地,你们能守住当然最好,守不住,我也会派兵相助,至于治理此地,倒是要填进去不少钱。”
耶律大石无奈道:“自道宗年间,至今五十年来,辽国便天灾不断,连起家之地如今也尽成荒漠,否则我朝也不会如此艰难。”
“这些年天气渐冷,临潢之地应退耕还草,涵养水土,可你们却因收成下降,反而大量开垦草场种地,以至皆成荒漠,风沙甚至侵袭燕京,”赵士程叹道,“以后若有机会,我会教你们怎么防风固沙。安心,如今辽宋唇亡齿寒,你们多支持一日,便是给我争取时间,护着都来不及,不会动你们的。”
“多谢殿下。”耶律大石恭敬道。
按理,说到这里,他们的盟约算是已经达成,剩下的细小杂务,只要让耶律大石与讲义司的臣子慢慢拉扯就可以了。
但赵士程却不准备这么轻易地结束,威已经施完了,应该施恩了。
“大石林牙,你若去西域,一路必然艰险,”赵士程悠然起身,“你离开京城之前,可以带些东西做为军资,算是将来一起共同抗金的订钱。”
耶律大石本想拒绝,但却知道这些对自己立足有大用,便只能先谢过了。
同时,他也有些明白为何那陈行舟对明明身居高位,为何还对这位如此死心塌地。
无他,这位给的信任与支持,大方得让人动容,甚至只是三次相见,就让他有一种“自己人”的感动。
赵士程微笑道:“既然如此,便与我过来吧。”
他拿起一叠画有着工整花纹的空白票据,在手上轻轻晃了晃。
耶律大石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莫名地,心中升起了期待。
第245章 道相同
接下来, 耶律大石在大宋太子的带领下,再一次逛了泽园。
这座巨大而精致的庄园里,展览会已经到了尾声,能挣的订单, 能下的货物, 基本都已经约好, 剩下的事情便是回去准备原料、人力, 安排生产——如今的商人是不会轻易积压大量货物的, 一是因为成本, 二是因为销路。
但当太子殿下随意拿着他那本空白的票据本, 与耶律大石一起漫步在这展会之中后, 便产生了极为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里的东西,大石林牙都尽可挑选, 如果不是太多,我便能做主,由你带去赴任。”赵士程微笑道。
耶律大石一开始还有些矜持,在羊毛布匹那里小心地提议道:“西北招讨司所在之地苦寒, 可否带上五千卷前去?”
漠北是极为苦寒之地, 五千卷透气保暖又轻薄的羊毛布, 已经足够招募当地五千名自带马匹的战士了。
赵士程微微一笑:“五千卷也太少了些, 不如带五万卷吧。”
耶律大石惊呆了, 一时间,手掌心里都是汗水,不知道要接受还是拒绝。
一万卷啊, 按辽国的物价, 这是足足十万贯钱了, 这样的钱财, 是他一个普通的将军能拿的么?
赵士程一点不慌,如今大宋的羊毛有点滞销——简单点说,就是上马的织坊太多了,贫民没有那么多钱消耗,造成一些积压。赵士程也打算清一下库存,提前布局西域,关系到将来对付金国,这点钱只是毛毛雨,他五岁时收入都不止这点,更别提现在了。
耶律大石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感谢太子殿下,并且是真的感觉到了,这位太子是真心实意地在助辽抗金!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真金白银更真呢?
赵士程在票据上写了提货单,一式三份,一份给耶律大石提货,一份给供货商,还有一份自己留底。这是他专用的票据,有特制的防伪标签,全大宋独此一份,没有人可以做假,也没人敢做假。
在收到票据后,随后便又去了铁甲工坊,这本来是给军队直接供货,不接普通来客的,但太子怎么外是普通人呢,当然便直接进去了。
大宋铠甲如今十分便宜,又有水力锻造,极大地简化了工艺,价格看得耶律大石万分心动。
赵士程大手一挥,又写了一张票据,送了五千套铠甲给他,如果他将来表现出更好的能力,还可以追加。
耶律大石拿着这张票据,手都是轻轻抖起来的,他就没这么富裕过,要知道他手下的将士,大多都是皮甲,先前辽国的铁甲骑兵已经大多在步护达岗之战,把装备送给女真人了。
接下来经过的,是他经过几次都舍不得买的制药坊,不过这次赵士程便没那么大方了,因为药品本身产量就不高,他不可能把能救大宋子民的东西随便送给辽国,便只每样送了一千多粒,一个木匣子就能装完。
但这东西的贵重程度一点都不输给衣料铁甲,如果用得好了,在关键时刻做用说不定比前两者更大。
剩下的一些杂物,比如碱、比如望远镜,比如枪械,他都酌情给部分,还补充了一些弹药,吩咐他在关键时用,太远了的地方没法补充。
……
等逛完后,耶律大石拿了十几张票据,都被他悄悄撕下一角衣襟包起来,放在心口处藏着,担心遗失,这些东西不是仅仅只是财物,还是大辽存续的重要筹码,比那些金银珠宝有用无数倍。
在明白这一点后,在接下来商讨怎么交接幽云之地时,耶律大石便没了什么心理负担,开始与大宋商讨最初的“共治”之地。
辽国如今也知道轻重,一开始,是不是让“共治”之地与大宋本土接壤的,否则大宋若是想要引兵攻来,就没有余地了,所以,双方妥协之后,是在辽国弄出一块“飞地”,不与大宋直接接壤。
而地点还是选在燕京府西边良乡、玉河之间,那里的煤矿已经被发现,有辽国朝廷在少量开采,耶律大石本以为太子殿下会直接将这里的煤矿收为官有,但却没想到,他提出的办法是“合营”。
“这是为何?”耶律大石不解。
“因为钱,”赵士程倒了一杯茶,微笑问,“大石林牙也是饱学之士,不妨想想,若是我直接收为官营,辽国可能得到一分钱财?”
耶律大石沉吟道:“不能,但这本就是我朝交易的一部分,并无错处。”
“不错,可是,钱不是那样的花的,”赵士程给他仔细讲解,“辽国也好,大宋也罢,赋税根本,都是农户,他们一年的收成除了钱,便只有很微少的余留。这些余留,并不足够购买大量的货物,无论是碳石,又或者羊毛,都是买不了多少。”
工业最需要的除了生产,就是消费,没有市场,那就没有价值,明朝时,郑和从南洋带回天量的胡椒,本以为可以充盈国库,但是市场消化不了那么多,卖不出去,便只能折成工资发给官员,可饿死了不少人。
耶律大石皱眉,他不是太能理解。
“所以,需要放水、咳,需要创造需求,让人富有起来。”赵士程细心解释,“比如我给你羊毛卷,再给商户钱财,便能完成了一次交易,而你一个人用不了一万卷,会将布料发给治下,对不对?”
耶律大石点头。
“那么,这些人便省下了买布的钱,把这笔钱花在其它的地方。他买的东西多了,财富便增加了,而工坊也收到了钱,他可以把钱发给工匠,并且留下一部分,他和工匠的财富也增加了,对吗?”
“而我支出的钱,是花在国防、花在国家抵抗外敌的必要支出。”赵士程说到这,顿了一下,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这就是一次完整的生产与消耗,而当这样的行为次数多起来,工坊的工匠们有了足够的钱,才能购买工坊里产物,周而复始。”
“所以,辽国上下也必须参与到工坊的生产之中,成为其中一环,如此,当地的贫民有了补益,才能提供更多稳定的产出,等有钱时,才能购买我们更多的货物。”赵士程其实想讲得更详细,但这已经够对方消化了,再讲多会晕。
他如今在大宋努力培养市场,准备将税赋的重担渐渐从农业转移到工商业上,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辽国坚持得越久,大宋就会有稳定发展的市场。
而在这段时间,宋辽两国的军队支出会是市场调节的一部分,给工业发展积蓄时间——其实这种办法本质还是用农业税收补贴工业,不过谁让如今海外的市场不够大呢,想剥削殖民地都找不到多少,辽、西夏、甚至于东南亚都是小市场,大宋把他们吸干了也吸不到多少血。
至于印度和阿拉伯,海贸的量太小,就算他大力扶持的海贸制造商船,但在天文学和数学发展不够完善的时代,出海的风险太大,和整个大宋一亿多的人口比起来,这点贸易量差太远。
耶律大石思考数息,问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不向泥地中求财,而向百工求物?”
“天道恒常,泥土之中,所产有限,但常人三餐之外,却还有衣物、住处、出行需要的兼顾,我上任以来,推行百工,便是从这三处入手。”赵士程靠在椅上,凝视着他,平静道,“劝课农桑,变不了这世道。”
耶律大石神情复杂,忍不住道:“自古以来,仓廪丰实、道无豺狼、男耕女织,便算是盛世了,如今你治下,已经有了盛世之像,又何需要去改这世道?”
“因为我能做到,”赵士程的语气很温柔,但其中自信与从容,却丝毫不容他人质疑,“我能做得更好。”
耶律大石沉默数息,随后,他起身,恭敬地向他拱手一拜。
……
耶律烈又在东京城无所事事一日后,回到驿馆,正巧遇到回来的耶律大石,不过,让他惊讶的是,耶律大石居然买了一车书。
“大石林牙,你这是……”耶律烈好奇地瞟了一眼那书名,《师说》《师说新解》《商道吾见》《逻辑学》《丹化之道》……
“这些好像都是新学之书啊,”耶律烈奇怪道,“大石林牙看这些做甚,我朝科举又不考此学,更何况你早就是状元了……”
耶律大石笑了笑:“这是太子殿下给我推荐的书单,此去漠北数千里,路上有许多闲暇时间揣摩,必是有用的。”
耶律烈一脸疑惑。
耶律大石没有再解释,虽然大辽的颓败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但先前的焦虑,却已经化解了许多,他感觉自己似乎摸索到一条新的道路。
如果可能,他真想留在燕京,看这位太子殿下,如何治其国、证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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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之中,太子殿下伸了个懒腰,在院中弹起了琴。
他家哥哥正好过来,听到那欢快的曲调,不由挑了挑眉:“心情不错啊,这是又钓到什么大鱼了?”
赵士程哼着歌:“没什么,只是为以后做了一点点准备,有点期待。大哥你平时都躲着我,今天怎么送上门了,有事吗?”
“你这几日都和那辽使在一起,耽搁了不少事务,父皇担心你,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被辽国人做了法。”
“就这?”赵士程惊讶地按住琴,不是吧,老爹居然还担心他有危险?
“还有一件小事,”赵士从挑了下眉,“前些日子,海外送来一些种子,有一件,很像是你找的油棕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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