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末,蝉鸣响彻蓝天白云,空气里瀰漫着一股叫人恍惚的热气。而在街道巷弄中,老人们搬来凉椅,一同坐在庙前的百年大树下乘凉。
驀然,脚踏车的踩踏声在寧静的午后中突兀出现,那一踩一蹬,速度飞快的在街道中奔驰。
冯柒背着背包,身上还穿着制服,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一片。
他的额际亦覆上薄汗,所幸今日有风,徐过脸颊时稍稍冷却了脸上热度。
当他经过大树时,后方传来了许爷爷的叫骂声,「浑小子骑慢点,赶着去投胎啊。」
冯柒不在乎的摆摆手,「知道了。」
话一落,脚踩的更加起劲,一个转弯已不见人影。
许爷爷:「??」
冯柒唇边噙着笑意,继续狂奔,任由风凌乱他那头过耳黑发。
今日,他满心期待着母亲潘丽文从医院归来,要不是他早上得回学校一趟,早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他已经计划好了,今晚要替母亲搥背按摩,并把暑假期间所发生的趣事一一分享,然后唸故事给她听,最后看着她渐渐闔上眼安稳入睡。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阵喇叭鸣声让他赶紧煞车。
当他见到红绿灯对面停着的,是那熟悉的蓝色小货车,以及里头坐着那笑脸盈盈的两人,冯柒嘴角上扬。
他伸长手挥了挥,日光正巧斜照在他的脸庞上,树荫满地,将他眼里的光芒更添透亮。
绿灯,车行。
潘丽文打开车窗探出头来,温柔的唤了声,「柒柒。」
风,拂过枝椏,温柔的将两人的笑意圈在一块儿。
冯柒眼眶微红。
「阿母,欢迎回家。」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调平稳,敞开自认为最好看的笑顏。
潘丽文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眼眶亦是水气瀰漫,「外头热,赶紧一起回家。」
冯柒頷首,他看着小货车离开了视线,这才将头仰起,望向天际。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忍下了。
飞快地回到家,冯柒跟着冯刚忙上忙下,并扶着才刚出院的潘丽文回房间歇下。
「阿爸,阿母的治疗还顺利吗?」冯柒在潘丽文听不见的地方问。
冯刚拿着毛巾擦拭汗水,喝了半罐冰水才答道:「嗯,子宫根除手术完成后又做了放射线治疗,医生说五年内的存活率有百分之六十以上,只要不復发或转移就没问题。」
潘丽文在两个多月前诊断罹患子宫颈癌二期,冯刚二话不说让医生紧急安排入院治疗。
他说钱不是问题,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冯柒那时闻此消息时,内心宛若被百丈冰给覆上,愁云惨雾凝结在心尖,刺痛着他的眼眶,一阵恍然。
所幸潘丽文命还不该绝,挺过了漫长治疗总算能康復出院。
冯柒垂眸细声喃喃,「那我要去寺里祈求观世音菩萨,保佑阿母身体健康。」
冯刚欣慰笑了笑,心里一阵酸楚涌上,到底是心疼冯柒的懂事乖巧。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元钞票递给冯柒,「不是快开学了?拿去买需要的用品。」
冯柒踌躇了会儿这才伸手接下,「谢谢爸。」
「你阿母应该睡了,别去打扰她。」冯刚推了推他,又道:「趁着开学前和朋友出去玩,晚餐前回来就好。」
冯柒正想说什么,却被冯刚嫌弃碍事,于是乎只好摸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出门去。
经过房间前他还悄悄地朝里头望了一眼,潘丽文果然睡下了。
于是他乘着挟带热意的焚风,骑着脚踏车,转了几个巷弄总算抵达好友蒋山豪的家门前。
他停好车时,蒋山豪正巧走了出来。
「呦,黑豪。」冯柒朝他挥挥手。
「六柒?你怎么来了?」
蒋山豪生的人高马大,肌肤晒得黝黑健康,蓄着一头短刺黑发,五官一般,却总是神采奕奕的很有朝气,同他的性格般豪迈热情。
他是从幼稚园至今的好友,当时年纪小于是两人调皮的互相替对方取了难听绰号。
「怎么?连你也嫌弃我?」冯柒瞇起眼凝视他。
「谁嫌弃你了,我还以为你陪阿姨呢。」
「我妈在休息,我爸把我赶出来,无处可归只好投靠你。」
冯柒边说边坐在他家骑楼下摆着的椅子上,拿出毛巾擦拭不断自额际落下的汗珠。
蒋山豪坐至他身旁,「是不是你话太多所以被赶出来?」
「滚,才不是。」冯柒用手肘撞了他的臂膀,「我爸这是疼我。」
蒋山豪大笑几声,拍了拍冯柒的肩,「开玩笑的别生气,不然跟你说个秘密?」
「说来听听。」冯柒接过蒋山豪递来的冰水,不甚在意问。
「对街搬来了新住户。」蒋山豪神秘兮兮的说着。
冯柒不屑的覻了他一眼,「这哪门子的秘密?」
「我还没说完,听说是从日本归国的有钱人家,我弟还看到了一个和我们年龄似乎相仿的男生。」蒋山豪喜孜孜的说着。
「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冯柒一副懒洋洋地将后背贴在椅背上,敷衍问。
「嘿嘿,要不要一起去瞧个几眼?」他眨了眨眼。
「不要。」冯柒果断拒绝。
蒋山豪拉起他,「走,事不宜迟赶紧出发。」
「……谁答应你呢?」冯柒瞪大眼。
「你的内心。」蒋山豪的脸皮和他的肉一样坚不可摧。
冯柒白了他一眼,心想反正现下也无事可做,于是就跟着去了。
他们来到对街,稍稍询问了杂货店老闆,指了方向后躡手躡脚的去观察新住户。
一个转弯,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典雅白色别墅,两人心里惊叹了下。
蒋山豪虽家境也挺富裕,但所居住的房子是爷爷奶奶时代流传下来的豪宅,地方宽敞有宅院,就是有些旧。
而眼前的别墅是新建,房子样式偏向洋房,看起来挺气派。
两人躲在电线桿后方,只敢站的远远观望,正巧那家人要出门。
先步出的是父母亲,紧接着是位穿着白色洋装的女孩,女孩身后站着一名身型高挑的男生。
因为距离很远,所以他们也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和神情。
驀然一阵风袭来,将小女孩的草帽吹飞,男生赶紧大步跨前,伸长手轻松的拦截住。
冯柒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瞧见他们,但当男生抬首时,似乎同他两目相望。
那双眼在晴日照耀下似有波光粼粼,眸子清澈明亮如清泉,纯净的让冯柒些许晃神。
「六柒,你躲什么?」
当蒋山豪出声时,冯柒这才惊觉他将自己正缩在蒋山豪后方。
「……没什么。」冯柒尷尬的站起身子,不懂自己慌乱什么。
大概是心虚吧?如此行偷看之举,有失礼仪。
直至车子驶离,两人又骑着脚踏车随意转了几圈,待日暮凉风起,他们这才道别。
当冯柒回到家,潘丽文已醒,她正掛着笑容坐在餐桌前,享受冯刚赋予她的温柔和疼爱。
冯刚做了一顿好料,不时拿着筷子夹菜夹肉送进潘丽文的嘴里,说要让她试试味道,实则怕她饿了肚子。
冯柒见到两人恩爱的画面,莞尔一哂。
这画面,有些久违了。
两人一见到冯柒步入,展露笑靨招呼着他一块儿来吃饭。
「阿爸、阿母,我回来了。」
铁花窗将柔和月光引了进来,入夜后的清风驱赶了烈日留下的馀热。
晚饭后他们坐在客厅吃着冰凉西瓜,灌了几口沁凉的可乐,瞬即消暑。
冯柒一如既往的,拉开嗓子又开始诉说着他这些日子里所遇到的趣事,约九点左右便陪着潘丽文回到房里歇息。
他坐在床边唸了段她喜欢听的小故事,直至潘丽文沉沉睡去。
冯柒在夜灯下,凝望着因治疗而削瘦的脸,目光上移,心疼着她包着头巾已空无一发的头顶,眼眶一红,鼻尖酸涩。
他伸手轻抚过她的脸颊,待了一会儿这才小声离开。
一走出房门就闻到客厅里传来的啤酒味,冯柒走上前去坐至他身旁,两人无语地望着前方电视,直至节目结束。
「阿母会没事的。」冯柒率先啟唇。
冯刚拿着酒罐的手一顿,垂首扬起一抹淡笑。
他那佈满粗茧的大手用力揉着他的发,站起身子温声落下一句,「早点睡,晚安。」
冯柒转头望着冯刚坚毅的背影,轻声说,「阿爸辛苦了,晚安。」
冯刚只「嗯」了一声,便回房。
他独自坐了会儿,这才起身进入浴室,转开水龙头,将满身的粘腻感洗去。
回到房里,穿着舒适的白衣短裤,全身清爽的躺在床上,关上灯听着外头虫鸣声此起彼落。
这个暑假他很繁忙,似乎想藉由忙碌来掩盖内心的不安,直至潘丽文治疗成功,他的心才真正踏实,疲倦感亦渐渐涌上。
方闔眼,脑海里再度浮现那双透彻双眸。
冯柒瞬即睁眼,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大概是太好看了……」
他想着,不然明天再去偷偷覻一眼?
还是别了,免得遭到蒋山豪起疑心。
因为冯柒清楚知晓着自己……喜欢男生。
无声叹气,他知悉“同性恋”这三个字,于保守风气的时代中是不容许的。
所以,他会远远望着就好,什么痴心妄想或是逾越之举都不许有。
冯柒只能将此秘密深藏于梦回时分中,兴许将永无天日,藏匿一辈子。
陷入惆悵的同时,睏意渐渐袭来,月光温柔的落在他的侧脸上,彿去了心中的阴翳。
隔日,将又是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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