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恭一走,这不大的房间就剩下了他们两人,气氛一时略为尴尬。
晏枎虞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自己一个人默默收拾了起来。
“倒杯茶来。”躺在床上的人开口。
她停下手中擦拭桌子的动作,很规矩的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走过去将茶杯递给他。
谢政玄没有接,“喂我。”
这个两个字单看充满旖旎之色,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非常公事化。
晏枎虞的手顿了下,想起他的手不能动弹,不然会扯到背部的伤口,她只能蹲下身来小心将瓷白的杯口凑到他唇边。
碍于身上的伤,他几乎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微微抬起头来抿了口杯中的茶水。
“凉了。”
水不够热,晏枎虞在刚倒水的时候就知道,但也不凉,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挺挑。
“妾找人去换。”
“不用,门外檐下有风炉,水薛策肯定找人换过了,在旁边的缸里取即可。”谢政玄趴着对着她吩咐。
见他如此轻车熟路,想必没少来这里,对器物摆放位置这么了解。
“是,妾这就去办。”
他没有说话,晏枎虞出门回头一看,床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眉头在跳跃的烛火下微微紧蹙,许是伤口太疼,额上的冷汗也未消减。
院中,晏枎虞用蒲扇轻轻煽动着风炉中的火焰,瞅着盛满泉水的熟盂,想着,要是现在她直接给谢政玄下毒,她的仇立马就能得报,但其后果肯定巨大,还会连累家人。
就算她再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也得三思后行,仇她会报,同时她也会想好计谋使得父母免于难。
毒杀这样的事,显然不可行。
熟盂中的泉水煮开,她小心给提前放好茶饼的壶中倒满水端着木盘进了屋内。
躺在床上的谢政玄还未醒,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将他叫醒,折腾这大半夜又受伤能睡一下也是好的。不过她转念一想,要是常人她肯定会不忍打扰,但这是谢政玄,他休息好休息不好她都不在意。
抱着报复的心思,她走过去将他叫醒,“世子,茶煮好了。”
身上有伤在身,伤口火辣辣疼着他根本睡不安稳,在她还没开口叫第二声他就缓慢睁开了眼。
“妾去给您倒茶。”
“嗯。”
他应的声音很轻。
白瓷杯中的茶水很清,晏枎虞小心翼翼扶起他的头给喂了水。
他的发丝微微凌乱,杯中茶水见底,他抬眸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际,“你去睡吧。”
“不了,彭太医晌午还要给您来换药,妾还是在这里服侍世子较好。”
“你不都说了是晌午,还有些时间,不休息后面的日子你扛得住么。”
晏枎虞知晓他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便没有再坚持。
从昨日到今天她确实倍感疲惫,放下茶杯后她行了行礼关上门退下。
临出门前,他喊她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放在床前。
她休息的地方紧挨着他的卧房,房间很小,除了一张桌子和床甚么都没有。
进门她直接躺倒在床上,过薄的被褥咯的她难受,条件有限她在这方面也不是很讲究的人,迷迷糊糊中陷入睡梦中。
又是梦,她听见梦里有人喊她的名字,紧接着她被一阵外力摇醒。
晏枎虞伸着懒腰坐起,原来不是梦,是真的有人叫她。
来人穿着圆领青袍,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带着官帽,面容清秀。
此人面生,她防备问:“你是何人?”
那人温尔道:“在下宋俱怀,为太医署医监,彭太医是我的师父。”
“原来是宋医监,妾有眼无珠,望医监莫怪。”晏枎虞行礼道。
“无妨,师父让我来叫娘子过去,还请娘子随我赶快一起过去吧。”
“好。”
晏枎虞没想到自己一下睡了这么久,快步跟在宋俱怀身后来到谢政玄房内。
彭太医正在收拾药箱,看来药已经换完。
“师父,晏小娘子来了。”宋俱怀屈身在彭礼身旁道。
“嗯。”彭礼手上动作没停也没继续说话,晏枎虞在跟前乖乖等着。
宋俱怀退后悄悄在她耳边道:“娘子且先等着,师父马上就好,不用紧张。”
她点点头。
躺在床上的谢政玄左手翻着书,从她进来他目光就一直在书上,未曾离开半分。
“好了。”
彭礼将药箱递给宋俱怀,顺手将一提药交给晏枎虞,“这是需要世子口服的药,一日煎三次,每次平水三碗熬成一碗,切记时间不要超过半个时辰,不然会损伤药性。”
“妾谨记。”她接过药。
年迈的彭太医交代完似乎还不放心,转而又对谢政玄叮嘱:“某知道世子不爱静养,但世子越不静养伤就越难好,后面还不知道要在床上躺多久,太后过不了几个月就要从佛寺回宫,您的伤要是好不了她会担心又伤心,看书这样的事最好等过些时日,伤口恢复些再看也不迟。”
“多谢彭老叮嘱,本世子会注意,此番劳烦彭老,您可以下去休息了。”
“某告退。”
晏枎虞以为他不会就这么听话,他养伤时喜欢看些古籍,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前世亦如此,谁能一下就改变长久以来的习惯。
送完彭礼一行人,晏枎虞回到房内,听到她的脚步声,他道:“睡好了?”
她乖巧点头,接着双膝跪地低头道:“妾有罪,竟然睡得连世子换药的时间都忘记,还望世子责罚。”
他撇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书上,“是我不让他们叫的你,我没有动不动就责罚人的嗜好,起来吧。”
“可.......”
“行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跟薛策一起去跪着吧。”
晏枎虞表面局促又感激,内心波澜不惊,“妾多谢世子不罚之恩。”
她起身,没想到他又开口,“罚是免了,你的事还需要做,过来。”
她不解地走向他床边。
“何事,世子?”
他手腕一偏,将手中的书放到她面前,“拿着。”
她接过那本《太极阴阳说》。
“站着干甚么,你拿那么高我怎么看,坐下。”
晏枎虞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原来他想让自己当“书架”。
他的命令她为抗不了,为了防止腿麻她卧坐在地板伤,双手举着书给他看。
开始她不知多久翻页才准确,还需要他提醒,时间久了她也就摸准了时长。
日复一日,整个院里近一个月内,除了彭礼师徒和日常送餐的人,还有薛策和闻玉偷偷给他们送了两次东西外,她就没见过其他人。
和谢政玄关在一起这么久,她也着急了起来。
被关进来那日比较着急她都忘了父母就快来皇都,推算下日子,竟然已经不到两日。对她来说她当然想跟父母回豫州,但大仇未报,她不能离开皇都。
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弃仇恨,让曾伤害她的人就这么逍遥。
算算时间,他现下可能就已经在找合适的人献祭。
何况就算她现在走了以后他也会主动找上她,因为她的生辰八字并不是秘密。
大亓向来重视大节,每逢重要的节日宫观会进行祭祀祈福。
其中祭祀最为隆重的是天祀节,此大典为朝廷主办,三年一回。
届时每个道都会选出一位“圣仙子”送往皇都宫观,该职能只选碧玉年华的女子担任,以生辰八字为基准,八字最优者胜出,被选中的女子会作为祝使前往道观,沐浴更衣,诵经十日。
因此在大亓好的八字早就被登记在册,就是为了给天祀做准备,以备选人。
大亓家家户户生子都会请专门的道人来看,晏枎虞当然不例外,曾经人人都说她拥有这么好的八字,将来命肯定好,结果却是被心爱的人当作人牲般献祭。
确定好的祈福名册,最后会交给尚书令过目,或是尚书令职位空缺,就由尚书府最高现任官职的人员审查。
那份册子里每个人的八字、画像、姓名都会在内,十四道十四人。
人人看来,为国祈福是无限荣耀的事,她曾也这么认为,但现在这个八字对她来说只会是枷锁。
她的八字被看命的道人说是百年难遇的好命格,已经清清楚楚登记在官库里,她改不了。
若是他现在就已经开始动作,以他做事绝不会盲目寻找,官库这种已经记录在册的八字是首选。
而且前世她死时已经被选为“圣仙子”,如若她没死,她会在成亲前三日参加祈福大典,今世她无疑也会当选,到时候写有她八字的名册也会放在他的桌子上。
无论她放下还是放不下仇恨,最终他们都会相遇,那她为甚么不在相遇以前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不想再感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番滋味了。
...............
“在想甚么?”
谢政玄见她清扫书架有些出神。
“没,没想甚么。”
他没有戳破她的谎言。
她听到屋外药罐沸腾的声音。
“妾去看看药好了没。”
她这些日子煎药已经颇有心得,时间拿捏的刚好,倒出的汤药刚好一碗。
趴在床上的谢政玄手中还拿着那本《太极阴阳说》,他看书仔细,不喜欢一目十行。
“世子,药好了。”
她捧着木盘站在床边,“要现在喝吗?”
“嗯。”
经过这几日相处,她发现他还是爱把药晾凉了喝,和前世如出一辙,他讨厌苦味的东西,晾凉无非就是喝的快。
本来她不想告诉他凉的药只会更苦,但她没忘还要得到他的心,她会用尽全部对他好,直至他交出自己那颗廉价的真心。
虽然他前世负她,但她知道他需要甚么。
在她的规劝下,即便他嘴上没说甚么,但试过两次后他也就慢慢不再喝凉的汤药。
很知道及时止损。
“晏小娘子,晚饭到了。”
“哎,我马上出来。”
听到送餐的护卫喊她,她想着把只剩一个碗底的药给他喂完再出去,他却直接从从她手中拿过勺子,这些天的修养他的胳膊已经能活动些,背部的伤除了后腰处外,其余地方恢复的很好。
“去拿晚饭吧。”
他的手不经意擦过她的拇指处,不凉,带着温热感。
相反,她的手就要冰凉许多。
每日的晚饭照常是四菜一汤,偶尔也会多一个菜,她将菜品摆放在塌上的矮几上,谢政玄靠在床边,他厌烦了一直趴着,这几日吃饭他都会让她扶自己坐起。
碍于他要养伤,厨房做的饭口味都很清淡。
“今日有鸭花汤饼,金银蟹黄卷,世子想吃甚么?”她笑着问。
“我要一碗药膳粥,剩下的你吃吧。”
“世子每晚都吃这么点,伤口怎么能恢复的快。”
“我不喜欢晚上吃的太多。”
“世子半夜都不饿吗?”
“不饿。”
他是看着她的话越变越多,前些时间还没有这么多话。
“晏枎虞。”他叫她。
“嗯?”她盛粥的手停下,疑惑看他。
“你没有发觉,这几日你话很多吗?”
她似是委屈,“妾只是觉得没人说话的话,世子会寂寞。”
“谁跟你说我会寂寞?”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忍俊不禁。
“妾看到的,有次妾不小心趴在床边睡着,睁眼就瞧见世子靠着床沿望着窗外的孤月,世子观月的眼神令妾想起在话本上看过的一副插画,娘亲说那个人太寂寞才会有如此神情,所以妾想世子也应当是寂寞的。”
“以后少看些话本,会误导你。”
他道:“粥给我,我自己来。”
“噢。”她乖巧的将盛满粥的琉璃碗递给他。
晚饭后,她收拾好碗筷,给他当了一会儿“书架”后才回房休息。
到了半夜她又按往常一样去看他有没有事,本以为看完她就能休息,没想到躺在床上的谢政玄又冒起了冷汗,她连忙弯腰叫他。
晃动他手臂时她感到一种不正常的热,手背探上他额头时发现更烫。
“是发热吗。”
她没敢耽误冲到门口对守卫道:“世子发热了,情况紧急,你们赶快去请彭太医前来。”
“好。”
看着守卫离开,她又回到房内,谢政玄已经烧的有些不省人事。她下意识就去检查背部的伤口,果然,后腰处的伤有些不正常的红,很有可能是炎症,估计跟他这几天频繁躺坐离不开关系。
听闻风声的薛策也快速赶来,“晏小娘子。”
薛策焦急道:“世子怎么会这样,叫太医了吗。”
“叫了,你先别担心,太医很快就来。”
她门口看了看,“亲王和王妃知道吗?”
“管家已经按规矩禀告上去了,他们当是知道的。”
薛策看的着急,“我去端些冷水来给世子降降温。”
“好,院子里水缸里就有。”
晏枎虞留在屋内,不停用巾帕给谢政玄擦汗。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想起前世有次她不听劝阻,偷偷跟着军队随他讨伐敌国,那次他深陷险境,她在冰天雪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他,那时也是发起了这样的高热,差点丢了半条命。
“晏小娘子,”薛策端着水进来,“水来了,我来擦吧。”
“我来吧,你个大男人手下没轻重,他哪些伤不能碰我比较清楚。”
说完,她重新将巾帕浸湿仔细为他擦拭起来。
“那麻烦了,晏小娘子。”
晏枎虞一遍又一遍擦的认真,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
只听见处于高热的谢政玄迷迷糊糊道:“晏枎虞,你想谋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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