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为什么你叫这个名字？”
    “芬恩先生曾经说，人类总是将自身看作是启明星，认为自身拥有着未来的希望，但是，或许希望应该在别的地方。因此，他命名我为晨星，认为我的身上蕴藏着某个未来。”
    “什么未来？”
    “芬恩先生并没有告诉我。”
    虞时默然不语。
    从这个角度上，芬恩仿佛是在指责人类的傲慢；可从事实角度来说，他自己又是一个如此傲慢的人类。
    至于晨星所说的未来，虞时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永生。
    在一开始，繁星计划似乎是将如同虞时这样，陷入沉睡、等待唤醒，作为人类的一种永生方案。
    但这种方案并不完美。很多人类是因为病痛才陷入沉睡，并且这样的沉睡真的就只是沉眠，而不像如今这个时候，有所谓的睡时网络功能。
    而即便是睡时网络功能，也只是为飞船航行这样的情况，提供一些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这也不能持续太长时间。
    所谓的永生，是要持续至宇宙的生命尽头。
    因此，当繁星计划转向人造天堂计划，另外一种方案就被提上议程。这很有可能是受到了米尔族的启发，也就是所谓的“虚幻永生”。
    他们将不再强求现实中的永生。
    即便现实中真的有这样的长生种，但人类与那样的种族之间的差距，可能比现实世界和精神维度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在繁星计划眼中，人类的身体大大地限制了人类的未来。所以，他们决定抛开躯体。最终，繁星计划希望将人类转变成如同人工智能一样的生物。
    精神维度，就是人类的网络。
    如同晨星，在沉眠了八百年之后，它依旧能够被轻易唤醒、同时了解如今的情况。
    ……人类创造了人工智能，最终却要让自己也成为人工智能——一种信息生物。虞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倒退，又或者退化。但他总觉得，繁星计划的打算令人不快。
    而繁星计划如果知晓了他这样的想法，那大概会将他斥责为古老的、落后的地球人类中心主义。
    想到这里，虞时不禁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他望向谢尔菲斯，问：“谢尔，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尔菲斯一直若有所思地旁听着，并未对虞时和晨星的对话发表什么意见。此时，他沉吟片刻，便问：“晨星，你是在什么时候被备份的？”
    此时与他们对话的晨星，是被备份的初版，因此，它只知道自己被备份之前的那些信息。
    但是，备份本身也是一种微妙的做法。那意味着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芬恩决定给晨星进行备份——或许，是他要对晨星做什么？
    “是在七百年前。”晨星一如既往地、诚实地回答。
    七百年前？
    “那就是……发现精神力的时候。”虞时喃喃说，“或许……”
    或许，芬恩想要去看看精神维度？
    如今的繁星计划，是在精神维度建立了所谓的人造天堂，也就是信息云团。
    但是，这只是繁星计划的最终面貌，而并不是最初的模样。
    在漫长的时光中，繁星计划也经历了无数的变动与混乱，甚至内部成员之间都发生过彻底的决裂。
    这种发展的过程是毋庸置疑的。
    事实上，在芬恩提出人造天堂计划的时候，在他建立六芒星研究所的时候，人类还没有真正“发现”精神力与精神维度的存在。
    这里的“发现”，更确切地说，是“定义”。
    在漫长的宇宙探索过程中，人类可能察觉到其他宇宙种族的特殊能力，可能意识到宇宙之中并不仅仅只有低维世界，也可能意识到族群内部的变异可能带来奇异的特性。
    他们会发现高维，但是直到七百年前，人类才真正将与之相关的东西，定义为精神力。
    精神力是人类一早就拥有的东西，只是在更早之前，人类未曾变异到可以直接利用这种能力的程度，也没有想到，精神力可以连接到更高维的世界。
    所以，在一开始，芬恩恐怕是真的想要将虚拟现实网络，作为人造天堂的目的地。
    他想的是创造一个网络世界，人类的意识都将生存其中的网络世界；但是当精神力被定义，尤其是，当扩张时代的六芒星得到米尔族的资料的时候，他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也就是精神维度的人造天堂。
    但问题是，精神力变异并不是每一个人类都会拥有的。在这件事情上，网络世界反而拥有更多的普适性。
    芬恩显然不想简单地放弃，他仍旧拥有更大的野心。
    联系到人工智能晨星，虞时就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这是一个转化的过程。
    按照芬恩一开始的想法，就是让人类的意识生活在网络世界，如同人工智能程序那样——这一步，以如今的技术，事实上已经可以实现了。
    那么，进一步来说，如果人工智能程序可以在精神维度生存，是否意味着普通人类的意识，也可以通过这样的传输过程，生活在精神维度之中？
    以网络世界为跳板，将人类的意识传递到精神维度之中。
    这项技术或许是可以实现的，因为米尔族当初就是这么做的。之前的那些失魂症患者，也同样是例子，他们就是因为游戏而出问题的。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不能确定，六芒星当初究竟从米尔族那里得到了多少资料。
    为什么偏偏是六芒星能够解密这些资料？为什么其他研究所，乃至于人类帝国，没能得到米尔族的核心技术？
    此刻，虞时望着晨星，心想，或许是因为，芬恩成功了。
    芬恩成功地让一个人工智能，在精神维度获得了永生。
    人工智能就像是精神力者一样，出现在精神维度。
    在人类的精神力者进入精神维度，获取那些信息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制约了他们获取信息的容量，也就是，他们的大脑无法承受这么多信息的灌输。
    但人工智能是不一样的。制约人工智能的，只有可能是它们的内存量与芯片精密度。
    人类总不能给自己搞一个外置大脑吧？但人工智能可以。
    因此，人工智能在面对精神维度那些复杂的、混乱的信息的时候，它们可以接收到更多密度的信息，同时也能够以更快的速度进行分析。
    以米尔族的资料为例，精神维度或许留存了一些零碎的相关信息。以人类精神力者的能力，他们不太可能检索、整合、分析出一个答案。
    但是人工智能可以在几十年间不停地运转，心无旁骛。人工智能可以在黑暗而广袤的精神维度，以无限的耐心进行寻找和拼凑，最终分析出米尔族档案中真正的秘密。
    精神维度只是混乱，但那些信息都是真实的。
    同样的，芬恩难道就没有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也有可能被精神维度暴露吗？
    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了。
    因此，直至今日，虞时从精神维度那里接收到、寻找到的信息，都没有直接关联到繁星计划的致命之处，比如所谓的“数据星球”究竟会在哪里。
    他试图寻找过，但并未得出一个答案。
    或许是，芬恩提早一步在精神维度销毁了相关的信息。
    他唯独没有预料到的，是八百年前他与闻今歌的那一次会面。他随口说出了那个联络编码，却没有想到，彼时的虞时已经在漫长的沉睡之中，成为了一名黑暗向导，并且本能地使用了精神力屏障。
    ——本能。事实上当时的虞时也只会这么做。
    当时的殷临嘉与闻今歌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强烈的情绪冲击引动了虞时作为向导的本能。他当时还没有被唤醒，还没有醒来，但在精神维度，他的精神力惫懒却能够活动。
    他的精神力包裹了那一个小小的记忆碎片，并且将这个碎片留给未来的自己。八百年之后，他将亲手打开了这个记忆箱子，并且，解开这个秘密。
    那个精神力屏障一直留在那里。在沉睡中，虞时无意中给这个精神力屏障加固了一次又一次。反正他的精神力也没别的可以做的。
    因此，这个小小的秘密，从来没有被芬恩发现过。
    他不可能想到，连闻今歌都已经死了，但这个曾经告知闻今歌的联络编码，却仍旧发挥了作用。
    他不可能想到，那个当初被他们随意观察、又随意抛弃的实验品，会在多年之后，给予他们的心脏重重一击。
    虞时想着，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先是向晨星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晨星，你是从精神维度过来的吗？”
    “我检索了网络中关于精神维度的描述，这符合我之前休眠状态下的环境。因此，是的，我是从精神维度出现在这里的。
    “但是，我不能确定芬恩先生是怎么做到的。在我被备份的时间点，他还没有掌握这样的技术。很抱歉，我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帮到您。”
    “……这没什么。”虞时心想，他居然还得反过来安慰人工智能，这听起来真像是一个冷笑话。
    他又问：“看起来，芬恩研究出了很多的技术，甚至获得了来自其他宇宙种族的核心技术。他没有想过拿这些技术……做点别的什么？就只是一心为了繁星计划？”
    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繁星计划的成员，在听到虞时这样的话的时候，或许会大吃一惊，不明白虞时怎么会了解这么多。
    但晨星并不是人类。它不会惊讶。
    它只是回答：“芬恩先生当时已经功成名就，他只想要完成自己的梦想。”
    “梦想？”
    “在他的年轻的时候，他曾经与家人一同去天文馆参观。当时他通过望远镜，望见了一颗星球。他当时想，那颗星球看起来很像是人类的大脑，都是坑坑洼洼的白色物体。
    “这个想法让他对脑科学产生了兴趣。他为此努力求学。在一开始，他没有想过研究虚拟现实技术，但是他有一位同僚，是个狂热的游戏爱好者。
    “这名同僚提及，他们的脑科学技术，似乎可以用来发展虚拟游戏。当时芬恩先生的研究所没什么赞助，实验经费短缺，因此芬恩先生就同意了这个决定。
    “他们很快在游戏领域赚到了很多钱。这个时候，芬恩先生开始频繁地想起童年时代的那段经历，此时他没有后顾之忧，因此很快就沉迷其中，在这个过程中，他接触到了其他的繁星计划的成员。
    “……芬恩先生说，繁星，就是一个又一个人类的大脑，在虚无的宇宙之中的映现。他的梦想，就是永远留住这些星星，这些大脑，这些人类。”
    虞时忍不住皱眉，吐槽说：“这什么奇怪的联想。”
    星星，与大脑？
    他难以理解芬恩的想法。
    或许芬恩的确是个天才，一个疯狂的天才。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将人类永远铭刻在漆黑的宇宙之中。
    虞时有点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们要解决繁星计划，抓住芬恩这样的核心成员，自然是重中之重。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需要救出那些失魂症患者的意识。
    如今他们已经可以确信，这些所谓的失魂症患者（的意识），只是被关在了精神维度的信息云团之中。他们需要将这些人类解救出来。
    那些已经死去的失魂症患者，他们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活着的失魂症患者还有许多，数量更是十分庞大。
    这也是中枢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
    在他们从格兰星航行到钢铁城堡的这段时间里，又有数以万计的失魂症患者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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