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晞一直相信,靖远是世上最坚固的城池。
父亲说过,这座金汤一般的城池,从设计到建造足足耗费了两代人的心血,而且自动工之初就采用蒸土筑城,只要发现哪里尖锥能插入一寸,就杀掉修筑的工匠,把他们的尸体一并筑入城墙。这样修筑起来的靖远城,也的确没有辜负人们对它的期望,几十年来,并非没有来犯者,但他们都无法攻克这刀枪不入的城墙,只得灰溜溜地败退而归。
然而,这一次,运气似乎站在了魏国那一边。
民怨沸腾的靖远城里,从上到下都是乱象。代为监国的太子赫连曜,听从父命遣散了众多宫人,可他却存了私心,没有打开宫中的粮库,直接导致了饥饿的百姓发起暴动,屡次冲进宫城作乱,抢夺粮库的食物。宫中的禁军不得不腾出手来镇压暴动,可事态却愈演愈烈,甚至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大敌当前不去保家卫国,反而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可不就是亡国之兆吗?
远在城外的拓跋绪探得消息,没有一味冒进大张旗鼓地攻城,而是使了一招“以退为进”,一边暗中使钱贿赂赫连曜的近侍,一边分兵远离故作粮尽撤退之象。
赫连曜一向自负,收到魏军撤退的军报便洋洋自喜,被近侍撺掇得想要御驾亲征,还根本不听娄郁等人的劝告,坚信自己能大败魏军,生擒拓跋绪。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拓跋绪在城外的那点人手只不过是诱敌深入,真正的大军都埋伏在了不远处的峡谷,待到赫连曜“乘胜追击”之时,便大举围而攻之,不消多时即生擒了坠马的夏国储君。
自此,靖远城破,金汤一般的城池败给了的贪无止境的人心。
拓跋绪进城之时,不见靖远昔日的繁华,满目都是杂乱不堪的街道与四散奔命的饥民,只有远处的宫室静静矗立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他的驾幸。
“询弟,随我直取夏宫。”拓跋绪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夏国已尽在他掌握。
拓跋询则勒马不前,不想功亏一篑,“王兄,夏宫还有禁军守卫,还是等等援军吧。”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拓跋绪摇摇头,甩了马鞭子就直奔宫城而去。
“王兄,等等我!”拓拔询吩咐其他人跟上,“先别管那些了,快快跟上王兄,待入主夏宫后,自会论功行赏。”
夏国宫城早已门户大开,守城的卫兵有主动投降的,也有负隅顽抗的,乱得不成样子。
“都听了,赫连曜已被孤生擒,识相的速速缴械投降,孤可以考虑饶你们一命。”拓拔绪对着城墙上的人吼了一声,压迫感顿时镇住了所有人。
“将士们,王上还没驾崩,人在城在,人亡城亡!”娄郁管不了那些已经投降的,只好稳一稳动摇的军心。
眼尖的拓跋绪认出了娄郁,取出弓箭瞄准,他还记着上次长安的仇,自己的亲卫有不少折在了娄郁手里,此番攻陷夏宫,第一个便要拿他祭旗。
那羽箭来的又快又准,娄郁纵然已经侧过了身,还是被射中了肩膀,鲜血瞬时止不住的流。
“娄将军,快走吧,他们人多,我们先退到大殿吧。”
“咳...先,先抵挡一阵,放箭!”娄郁折了肩上的剑羽,强撑着指挥道。
夏军已是人心涣散、弹尽粮绝,那稀稀疏疏的剑雨落在拓跋绪的跟前,没有一支是能威胁到他 的。
眼见娄郁的神思已不再清明,一旁副将知道大势已去,忙拖着他撤退,“将军,身体要紧,王上还需要我们保护!”
“对,快去保护王上...公主,还有公主......”那箭上淬了毒,娄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还在担心赫连晞的安危。
“给孤冲!生擒夏王赫连昶者,赏金一万,官阶连升叁级!”拓跋绪话音未落,鲜卑骑兵们都已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冲进城去。
“赫连晞,你也给孤等着!”拓跋绪挥动马鞭,对于夏国的一切都是志在必得。
拓跋询紧跟其后,“王兄,你说什么?”
“询弟,等生擒了夏国那些王子公主,孤也赏你几个如何?”拓跋绪说得十分轻蔑,把夏国的贵族们都看作了随意宰割的肥羊。
“哈哈哈,王兄大气,臣弟一定不会客气的,走!”拓跋询早听闻夏女貌美,如今已是唾手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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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宫大殿已燃起了熊熊大火,皇后打翻了所有的烛台,拥抱着病榻上昏迷不醒的赫连昶,誓要与君共赴国难,以身殉国。
“母后,父王!你们快出来啊!”宫里乱作一团,只有赫连晞还在声泪俱下地叩着大殿的门。
“晞儿,快跑吧...拓跋绪不会放过我们的,咳咳咳,快,快走!”皇后还有些意识,隔着门喊叫道。
赫连晞被殿内的浓烟呛了一下,还在拼命捶门,“咳咳,要走一起走!母后,你开开门啊!”
“快...快走......”皇后的话音断断续续,像是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放任副将们四散逃命后,娄郁用剑撑着身子来到了大殿,瞧见火势危急,忙拉着公主离开,“公主,快走,房梁,房梁就要塌了...”
“我不走,我不走,父王和母后还在里面,我怎么能只管自己逃命呢?”赫连晞还是不走,固执地扒着门。
“公主,王上与王后,不会希望您这样的......”娄郁中毒已深,嘴角已经渗出了血,“公主,快走吧,就当末将求您了,快走吧...现在从城墙那里爬下去,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娄郁,你怎么了?”赫连晞终于察觉到娄郁的异常,才发觉他已身负重伤。
娄郁勉力擦了擦唇角,拉着赫连晞的手就走,“公主,末将得罪了!”
赫连晞依然在回望那火光冲天的大殿,只觉自己所拥有的的一切都在崩塌,为什么会这样?父王母后明明都是好人,为何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二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但还是赶在拓跋绪到来之前,爬到了通向外面的城墙上。
娄郁硬撑到此,已是强弩之末,腿上一麻便倒在了地上。
“公主,末将,末将怕是只能陪您到这里了...”深知自己大限将至的娄郁,捂着嘴呕出了大片颜色异常的鲜血,“公主,快...快走吧,拿绳子...爬,爬下去!”
“娄郁,你...”赫连晞泪如雨下,扶着娄郁靠上了城墙,“娄郁,你不能死,父王,父王把我托付给你的,你怎么能死呢?不许死,我不许......”
娄郁垂下眼帘,嘴角却勾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现出从未表露出的温柔神色,他抬起手想要去触碰赫连晞,却还是没能下得了手,不忍污了她如玉的脸颊,“公主,末将不敢,而且,我是真的,真的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父王母后也不会死的,我们一定都能活着出去…”赫连晞抓住娄郁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带着颤抖的声音,祈求一些注定无望的结果,最后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如果,如果你们都不在了,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以指腹揩去公主的眼泪,娄郁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公主,我们不是,咳咳,不在了…我们只是去了天上,还是,还是会看着你,守护你…爱着你的呀,快,快走…”
毒药发作得很快,娄郁抽回了手,整个人蜷作一团,他还想最后一次看看夏国的蓝天,可是狼烟满地的,哪还有一方澄净的天空?渐渐地,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在靠近。
“赫连晞!你是打算以身殉国吗?”拓跋绪姗姗来迟,却见长乐公主颤颤巍巍爬上了城墙。
纵然看不见了,娄郁还是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抓住了拓拔绪的脚,“公主,快跑,快…跑!”
拓拔绪的视线都落在半只脚踏空的赫连晞身上,用弯刀砍了脚边的阻碍,便要冲上前。
“你,你是李绪?不,不不不,你是拓拔绪,魏国的王…呵呵,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李绪,一直都是拓拔绪,我真是看走了眼,怎么早没杀了你?”赫连晞半倚着城墙,身子轻飘飘的,有些自嘲地望了一眼拓跋绪。
“你敢死,我就将他碎尸万段,扔到野外去喂狗!”拓拔绪又发狠捅了一刀已经没了呼吸的娄郁,鲜血甚至溅起来染上了赫连晞的鞋面。
赫连晞确实有些动摇,明明知道娄郁已死,却还是不忍看到他的尸身被这样侮辱,“你还是不是人?娄郁都已经死了……拓拔绪,既然那么恨我,你杀了我吧!”
见赫连晞跳下来护住娄郁的尸体,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拓跋绪更是心中不快,“想随他而去?呵,赫连晞,别人都是殉国,你倒是为个男人殉情?”
“是,父王早将我托付给他了,无法同生,便今日共死吧,哈哈哈,死了,都死了才好!”赫连晞想激拓跋绪杀她,与其被他俘虏,还不如早早去了图个清净。
拓跋绪果然气急,目眦尽裂,一把扼住赫连晞的咽喉拖她起来。
“那么想死的话,就来试试!”拓拔绪掐着赫连晞的脖子,把人按到城墙边上,使了力要推她下去。
“咳咳…”窒息的感觉袭来,赫连晞仰着头颅,不住地挣扎起来,求生的本能令她不断去抠那只压迫自己的手。
对上拓拔绪那看待猎物一样的眼神,赫连晞扭着脖子想要挣开桎梏,如果可以的话,她不要就这样死去。
“哼,还想死吗?”拓跋绪轻蔑地笑了,手随即松开了赫连晞的脖子,冷冷看她伏在地上大口喘气。
赫连晞十分屈辱地想要再次爬上城墙,只是这一次拓拔绪的手脚更快,由上而下制住了她的手脚,直接捆了起来。
“放开我,你放开我!拓拔绪,你这个烂人,灭我夏国,你不得好死!”赫连晞再骂骂咧咧,也无法改变自己被捆绑扛走的结局,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未来将会迎来一种怎样的“新生活”。
“哈哈哈,赫连晞,这话你还是留着跟你兄弟姐妹说吧,他们可都是自愿投降的,改天我开心了,说不定给他们封个爵位,抬个位分,日子还不是一样的快活?”拓拔绪一脸鄙夷地踹开了娄郁的尸体,猛地拍了几下赫连晞的屁股,笑着扛人下去。
“你混蛋!”赫连晞被打得红了脸,始终没能挣脱绳索。
说来也是讽刺,这绳索,分明是娄郁给她逃命用的,眼下却成了束缚她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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