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周刑律详述,秦缨一路翻看下来,虽未出离她对古代律法的设想,但每一细则都令她心底寒意更甚,大周推行笞、杖、徒、流、死五刑,每一刑又分三五等,若墨儿和环儿本为流刑两千里,罪加一等,则要流放两千五百里。
在这样的世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带着沉重镣铐走两千五百里路,能否活到流放之地都是未知数,而流放之地又多为荒芜贫瘠之地,也只比死刑略好半分。
秦缨全神贯注,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白鸳和沈珞诧异地看着她,还是头次见她看书看的如此专注,一旁谢星阑靠在窗棂上,也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许久之后,秦缨看谢星阑,“寻常判案后可有赦减刑罚之法?”
谢星阑看着她清幽澄澈的眸子,“除非陛下下令大赦天下,否则少有赦免的,你若想为她们求情,那大可不必,此律从前朝承袭而来,已沿用百多年,何况凭她们的身份,未曾法外施刑已是幸运,无论怎样,流刑难免。”
秦缨明白,这样的世道,这本《周律》并非绝对,对身份低下者,法外施刑、法外造刑都属司空见惯,她长长地呼出口气,将书册还给谢星阑,“我明白,既有罪过,受罚是应该的,不过若是流放,流放去何处可能改变?”
谢星阑道:“那便是大理寺和刑部之事了。”
秦缨点了点头,又去看外头天色,见日头已是西垂便道:“今日多谢你,这案子了了,也算平了我一桩心事,时辰不早,我便不耽误你了。”
谢星阑闻言忙道:“还有卷宗未看。”
秦缨摇头,“不必看了,你适才问的清楚,只要记录的小吏不曾写错,便没有任何差池。”
她说完话抬步便走,谢星阑却骤然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秦缨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从他横着走路开始,秦缨便觉得他古怪,这会儿竟还不许她走?
谢星阑面不改色,“我见你对查案颇有兴致,想起来有几桩悬案尚无解法,你可想去看看?”
秦缨犹豫问:“什么悬案?命案?”
谢星阑点头,“不错,命案。”
秦缨顿时眉头一皱,从前的她将命案必破记在骨子里,如今换了个世道,这本能仍然驱使着她,她深吸口气,“可以瞧瞧。”
谢星阑眉目微松,又转身出门,他带着她回到正厅,沿着过道往右行,途径之地,也同样是些文吏忙碌的小厢房,没多时又到了一处暗室,谢星阑进门开了一处柜阁,对她示意里头的卷宗,“这些多半都是近三年来右金吾卫未破解的悬案卷宗。”
金吾卫分左右衙司,左金吾卫主管皇城守卫与殿侍司仪,右金吾卫则监管城防、京城缉捕与巡卫,众部各司其职,其中龙翊卫则受天子直掌,权力最大。
秦缨看着满柜案卷,面色微凝,“竟有这样多的人命案子未破?”
她上前随意抽出一本案卷查看,但刚看了没两眼便道:“这是工部员外郎张挺三年前检举工部主簿罗庆贪污景仁宫修缮款项的案子,这里写着罗庆畏罪潜逃了……”
秦缨又往后翻了翻,“看样子是三年还没抓到人,这就是你说的命案?”
她去看谢星阑,谢星阑也面露迷惑,秦缨懒得多问,又拿了一卷新的,但翻了没两页,她又秀眉一皱,“这是两年前昭华郡主在上林苑丢了猫的案子,这里面写金吾卫派了三十来人,和她府中仆从找了一夜,没有找到……”
秦缨无奈极了,谢星阑这时也觉出不对劲,他左右看了看这处柜阁,又连着翻了四五本案卷,只见虽然的确都是些未定的悬案,可根本不是什么人命案子,其中最要紧的便是那工部贪腐案,其余的不是郡主县主丢猫丢狗,便是世家子弟当街斗殴。
谢坚在旁瞧的心虚,这时轻声道:“公子,其实……其实咱们已经一年多没管过坊间的案子了,从前在衙门,咱们也极少管命案,这地方好像就不是放命案卷宗之地。”
秦缨目光灼人地盯着他,饶是谢星阑也觉面热,但他一本正经解释道:“此前办得多是陛下交代的朝中公案,但据我所知,衙门里确有命案未破,你稍候片刻——”
谢星阑说完便走,秦缨一阵愕然,眼看着暮色将至,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了,合着今日非要给我找个差事?”
她关上柜门出来,只见谢星阑已去了正厅,似乎是要去找主簿查问,谢坚在旁轻咳一声道:“县主恕罪,我们公子此前多办陛下吩咐的差事,这半年来,怎么说呢……他的心思不在公差上,也不想与其他人争抢什么,所以就显得略古怪了些。”
秦缨有些意外,合着这半年,谢星阑不仅弹劾了崔氏,打了杜子勤,衙门里当差时也在摆烂?他谢星阑能真的做到与世无争?
秦缨怀着疑惑,往正厅方向走了两步,这时,近前厢房里传出了两个小吏的说话声,二人似乎在核对卷宗,一人说话一人在写,断断续续的话音传到了秦缨耳边。
“其尸口鼻内生烟灰,头焦面黑,口眼微开……”
“皮肉搐皱,手脚微蜷……”
“……验定为意外自焚而亡……”
秦缨断续听着,听到此处眉头一皱,她转身往厢房走去,只见果然是两个小吏在核对卷宗,她忍不住问道:“你们刚才念的是什么?”
两个小吏转身看来,他们早得消息谢星阑带着云阳县主进了衙门,这时连忙起身行礼,一人道:“回禀县主,小人念的是一桩案子验状,五日之前,城南窦氏二公子在自己的别院自焚,当时火势不小,是巡城的金吾卫先赶到……”
这人话未说完,秦缨上前去看他们所写,她越看表情越沉重,“这案子定了吗?”
这小吏答道:“还未,不过明日便可定案了,到时候通知窦家人领尸体。”
谢星阑走过来时,便见秦缨面沉如水地站在两个小吏案前,他疑惑道:“生了何事?”
秦缨转头看他,“你不必去问了,这里就有一桩存疑命案。”
第28章 焚尸
秦缨所言让两个小吏一惊, 谢星阑快步上前,“何处存疑?”
秦缨将小吏未写完的验状拿起来,“仵作验尸说死者是意外自焚而亡, 但若只是意外,死者不可能口眼微张, 嘴巴或许能因为窒息未曾闭合,但眼睛绝不可能。”
谢星阑问道:“这案子是谁在查?”
小吏道:“是冯萧大人和京畿衙门的赵捕头一起查的,当日是咱们先发现, 随后京畿衙门的人也赶到,便一起查问了窦家人, 验尸的仵作是京畿衙门的岳灵修。”
谢星阑吩咐谢坚:“去把冯萧找来。”
谢坚应声而去, 秦缨便看起了一旁的案情陈述, “死者窦煜, 窦氏二公子,去岁中举,今岁春闱虽然落第, 但今年才二十岁,已经算得上学问极好的,他父亲早逝, 祖父……祖父是太府寺少卿?”
谢星阑微微蹙眉, “太府寺的确有位窦大人,没记错的话, 是钦封的虚职。”
话音刚落,谢坚带着冯萧过来, 冯萧出身官门, 人生得剑眉阔面,身材高壮, 他进入金吾卫已经六七年,如今是从五品郎将,年纪虽比谢星阑略长两岁,职位却在他之下,进门后先对二人行礼,又问:“大人,属下听谢坚说窦家的案子有古怪?”
谢星阑指着验状,“死者意外被自己烧死,却口眼微张,这合常理吗?”
冯萧蹙眉道:“这是京畿衙门岳仵作验的,他主要是在死者口鼻内发现了许多烟灰,且人呈微蜷之状,身上也没发现别的外伤,并且审问了下人,下人说死者喜欢在室内焚香,此前就曾差点酿成火灾,因此这次怎么都像是意外失火而亡……”
秦缨这时问道:“尸体可曾烧至焦炭一般?”
冯萧忙摇头,“那没有,死者的别院就在窦宅之中,起火没多久便被发现了,扑灭火势之时,死者衣服烧尽,头发烧没了,面皮也被烧的焦黄,但身上脸上还能看出烧灼出的水泡,依小人看,死者更多像是窒息而死。”
秦缨眉目微沉,“那就更为古怪了,起火之后,死者必定会被火场内浓烟熏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睁开眼睛的,便是窒息也不可能。”
冯萧也觉得有理,却又道:“但死者口鼻内有不少烟灰,只有活人遇见大火,才会吸入大量烟尘。”
秦缨颔首,“的确如此,但这并不能做为判断烧死还是焚尸的绝对依据,若焚尸之前,死者的尸体本就是口唇微分的,那起火之后,烟灰照样会钻入口鼻。”她目光一转看向一旁柜阁,“就好似这抽屉,哪怕只开了一条缝,灰尘也还是会落进去,更别说火场之中本就浓烟滚滚,尘灰漫天。”
冯萧彻底被说服,谢星阑当机立断问道:“尸体停放何处的?”
冯萧忙道:“城南义庄。”
谢星阑去看秦缨,秦缨不假思索地点头,“我随你走一趟。”
谢星阑将验状收起,抬步便朝外去,秦缨紧随其后,冯萧和谢坚也跟了上去,听说要去义庄,白鸳和沈珞对视一眼,皆面露惊恐。
白鸳一边朝外走一边道:“县主这是又要跟着谢钦使破案了?”
沈珞也觉古怪:“县主是此前稀奇古怪的事做多了,这回终于找到有兴致之事了?”
白鸳白着脸嘀咕:“县主又不做官,可千万别喜欢上破案。”
出了金吾卫衙门,秦缨上马车直奔城南,此刻暮云四垂,夜色将至,她自己也没想到来了一趟金吾卫,竟又碰见一桩存疑的案子,想着适才看到的验状,秦缨心底沉甸甸的,古代验尸技术尚在萌芽阶段,本就难以做到复杂检验,还有颇多谬误之处,实在容易造成冤假错案,秦缨经不住叹了口气。
义庄在城南荒僻之地,周围人迹罕至,最近的低矮民居也隔了百丈,马车沿着荒凉的小径缓缓行来,到了门口时,夜幕已沉沉落了下来,今夜并非个晴夜,如墨的夜空上无星无月,再加上门外凉风阵阵,莫名显得此处阴森森的。
若按照剧情,云阳县主秦缨一辈子都不会来此等荒凉阴煞之地,因此秦缨掀帘看义庄之时,心底颇为宽慰,剧情并非不能更改。
昨夜安歇之时,秦缨还有些怅然,崔薛二人的案子初定,但她来此异世,就算改变了身死的结局,便能心安理得的做养尊处优的云阳县主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彼时她心底空茫,睡后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好似一叶浮萍,漂在茫茫无尽头的江海之上,波涛暗流汹涌,江水漆黑无际,未知的恐惧令她窒息,而那不见底的深处,好似有无数双手要将她拖进深渊里去。
她一身冷汗地醒来,清醒了半晌,才肯定自己仍然歇在清梧院里,但即便如此,梦里的虚无之感仍不得消解,不错,她能活下来,但她该如何踏踏实实安身立世?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她心底仍然怀着这般疑问,这个世道如此野蛮封建,她绝无可能入乡随俗接受一切,文明的割裂令她毫无归属之感,偏偏她又是如此渺小,可直到此时,秦缨自己给自己喂了一记定心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绝不是白来这世道的。
待马车停稳,秦缨率先跳了下来。
白鸳胆战心惊的跟下来,进门之时腿都是软的,眼看着到了中庭,她最后一次问秦缨,“县主,咱们当真……当真要去看死人尸体吗?”
秦缨明白白鸳的恐惧,她安抚道:“我知道你害怕,你留在外面,让沈珞陪你,我自己和谢钦使进去看看便是。”
义庄建成多年,因是停放死尸之地,少有人打理,如今中庭内苔藓杂草丛生,正门外一盏灰白灯笼随风摇荡,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鬼魅的影子。
白鸳连忙摇头,“不不不,奴婢要陪在县主身边的。”
秦缨迟疑道:“今日的死者是被烧死的,必定面目可怖,我劝你留在外头等我。”
白鸳还没见过烧死之人是何种模样,她想象不出来,只坚定道:“县主必定也是怕的,奴婢要陪着县主——”
秦缨眼底露出几分怜惜,“我怕你会后悔。”
白鸳胸膛一挺,“奴婢绝不后悔!”
秦缨叹了口气,“好吧,那你站远点——”
主仆二人的话传入谢星阑耳中,他站在门口等候,目光又深深地落在秦缨身上,这时,两道脚步声从里面快步而出。
“这么晚了,是谁过来了?”
从内堂走出来的是一长一少两个差役,他们虽身着公服,可那公服却洗得老旧发白,年轻的那人也就罢了,年长的那位领口都系得歪斜,此刻慢吞吞地跟在年轻衙役之后,眉头拧着,一脸暴躁凶相,似乎很不耐烦应付。
“啊,是金吾卫的大人!”
年轻差役看到了谢星阑的官袍,立刻上前道:“小人王赟,他叫袁守诚,小人们是京畿衙门在义庄的看守,不知大人是为了何事?”
谢星阑开门见山,“窦煜的尸体可在此处?”
王赟忙点头,“在的在的……”
“带路——”
谢星阑一声令下,王赟连忙引路,那袁守诚站在一旁,表情虽收敛了几分,可见谢星阑还带了两个女子,眼神格外不屑,秦缨进门时看见他,四目相对之时,袁守诚虽然低下了头,可秦缨还是看得分明,面前这个年近不惑的衙差对他们很有敌意。
她未曾深想,只往停放尸体的后堂而去,待过西北方向的角门,一处阔达的后堂便映入了众人眼帘,一排排的停尸板床放在地上,只有三张板床上放着尸体。
王赟指着一张放了冰盆的板床,“这就是窦公子的遗体,另外两具是无名尸,已经多日无人认领了,窦家人送了冰盆来保存遗体,因此他遗体如今还算能看。”
三具尸体上都盖着草席,刺鼻的臭味从另外两具尸体处散发出来,白鸳一进后堂就捂了口鼻,这时,说完话的王赟“刷”地一把将草席掀了起来,板床之上是一具体表黢黑的尸首,尸首衣物和头发被烧的精光,此刻直挺挺地平躺着。
仔细一看,他身上除了被熏黑,还沾着不少碳灰,连身下床板上都落得是,跟来的冯萧此刻又点了一盏灯笼,待往那尸体上方一照,这才瞧见尸体表面竟是大大小小的黄黑血泡,这些水疱化脓的化脓,水肿的水肿,而烧伤最严重小腿和双足,尸表被烧出一片焦痂,焦痂又顺着皮纹生出梭形裂口,隐隐可见里头腥红的血肉,再定睛一看,这些皮肉裂口里竟还有米粒大小的尸虫正在蠕动……
白鸳将恐惧的惊叫死死捂在嘴里,但看清化脓的水泡和尸虫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地转身跑了出去,“呕——”
隐约的呕吐声传来,秦缨忙吩咐沈珞,“你出去看看。”
白鸳反应如众人所料,其他人此刻都看向了秦缨,似乎想看看她能强撑到几时,然而谁也没想到,秦缨吩咐完便上前几步,径直走到了板床跟前,她甚至还倾身,冰肌玉骨的面庞,距离那焦黑生蛆的尸体只有一尺来远。
她用丝帕轻掩口鼻,看得十分仔细,“双足和小腿三度烧伤,从膝盖往上,烧伤逐渐减弱,只有二度到一度,这样分明的界限,说明他死的时候,双足和小腿一直靠近在火势旺盛之地,而上半身则离得相对远一些,这说明了什么?”
她去看谢星阑,像是在考较他一般,谢星阑剑眉微拧,“说明他在火场之中长时间未动。”
秦缨直起身子,“两种可能,要么是当时他已经因为窒息晕倒,要么便是起火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前者是烧死,确有可能是他自己造成意外,但后者是焚尸,此案便是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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