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迟疑道:“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谢坚表情意味深长的,“来接您的人就在外面,说今日宣平郡王妃也要入宫,因此才着急接您,还请您莫要耽误时辰……”
秦缨轻喃:“宣平郡王……”
谢星阑听得脸色一沉,替她道:“宣平郡王李敖,他们府上有个世子,名叫李云旗。”
秦缨恍然大悟,却苦涩道:“不会是又要给我指婚吧?”
第39章 撒谎
来接秦缨的, 是永寿宫的掌事太监邓春明,一见秦缨,邓春明便笑眯眯道:“太后她老人家有些日子没见您了, 这几日听了些外头的传言,很是想念您。”
秦缨心底隐隐不安, 待马车到宣武门时,一辆珠帘绣幕的华贵马车正停在宫门外,她下马车时多看了两眼, 邓春明便道:“是文川长公主的车架,今日皇后娘娘请长公主和郡主入宫说话, 小人出宫门之时, 正碰到她们入宫。”
邓春明口中的文川长公主, 乃是郑太后独女李琼, 比秦缨的母亲义川长公主李瑶更受宠爱,后来文川公主嫁给驸马萧扬,二人成婚多年, 膝下只有个女儿萧湄,萧湄刚出生便按亲王之女的仪制加封朝华郡王,今年刚满十八。
同样都是公主的女儿, 萧湄却是郡主之尊, 这令从前的秦缨颇为不满,自小二人便是死对头, 倒是太后平日里一碗水端平,又因秦缨母亲和兄长早逝, 有时甚至对秦缨格外关照, 从前她为了崔慕之胡闹妄为,太后也多番护着她。
但即便如此, 秦缨和萧湄的处境还是天差地别。
萧湄的母亲是大周朝唯一的长公主,又有郑氏这样的舅族倚靠,其父萧扬在朝中虽无高位,可他出自兰陵萧氏,与工部侍郎萧骞隶属同宗,人脉故旧遍布朝野,反观临川侯秦氏一族,不仅人丁凋零,秦璋又做了多年富贵闲人,放在世家之列也难排在前。
在平头百姓眼中,秦缨和萧湄皆是高不可攀,但在京城世家王侯眼底,秦缨样貌出众,却只是个顶着县主之尊的空架子,而萧湄不仅家族尊荣,还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连贞元帝都对她格外看重,于是所有人宁肯得罪秦缨百回,也绝不敢让萧湄有半分不快。
秦缨走在悠长宫道上,虽记起了许多原身与萧湄的冲突,但她对这位郡主却多有唏嘘,原文中并未出现窦氏之案,而秦缨死后,再无人与萧湄争锋相对。
待她十九岁议亲时,文川长公主挑遍了京城中的世家男儿也未选出中意良婿,而那时,南诏与大周忽生战乱,南诏国力弱小,但他们联和了西羌、北狄数个部族,取得大胜后,迫使大周先行求和。
彼时南诏要令大周的公主和亲,但贞元帝膝下唯一的永宁公主还不至十岁,于是尊荣无双的朝华郡主不得已被送往南诏和亲,她的结局只是原文中寥寥一笔,但也可以想象,和亲的郡主总难逃举目无亲的凄凉。
沿着宫道一路往北,入目皆是飞檐连绵的巍峨殿宇,时近午时,秋阳金辉落在明黄的琉璃瓦上,愈发令千重宫阙气象辉煌,这是秦缨头次入宫,本以为按她的心智定是稀松平常,可行走在寂静无声的宫墙之下,仍有一股子天家威严压得她心头发沉。
过两道仪门后转往西北,没多时便到了门庭庄严的永寿宫之前,见她来,小太监连忙进去通禀,秦缨跟在邓春明身后,一路行去了主殿。
走到殿门之外,永寿宫大太监苏延庆带着拂尘走出来,笑着道:“县主来了,太后她老人家正在和郡王妃说话,请您进去——”
秦缨定了定神,缓步进殿门,绣纹繁复的黼黻铺满殿内玉砖,人走在其上轻软无声,还未进西偏殿门,里头的说话声便传了出来。
“芳蕤那孩子您是知道的,也是个骄纵的,这两日又身子不适,越发不好管教了,等她好了,带她进宫来,让您替妾身好好教导教导。”
“芳蕤也还是小孩子,你若说不动,便让云旗去说,她最是听他哥哥的话。”
秦缨心底有些打鼓,宣平郡王李敖早年携家眷住在封地筠州,三年前才入京城,与临川侯府并不熟稔,是太后见原身对崔慕之神魂颠倒,于是多次想为她指婚旁人,其中便有这宣平郡王世子李云旗,李云旗还有个妹妹李芳蕤,虽与秦缨打过两次照面,可二人几乎没说过话。
秦缨定神走进殿内,软声对太后行礼,“拜见太后娘娘——”
瞧见她来了,太后顿时面露笑意,又朝她伸手,“快来快来,你大半个月未进宫向哀家请安了,却在外面闹得极欢,若不派人请你,你把哀家这老太婆都忘了。”
秦缨被太后拉着坐在榻边,一袭华服的郡王妃柳氏坐在左下手位,见太后待秦缨如此亲昵,柳氏打量秦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轻慢之色,却又很快眉眼微扬,“多日不见,县主出落的越发可人了。”
太后欣然,“这孩子性子虽张扬了些,可模样在京中贵女之中无可挑剔。”
从前的秦缨在同辈之中跋扈不驯,却十分懂得如何讨长辈的喜欢,她尽力学着原身乖顺讨喜的模样,听见太后夸赞,只羞赧一笑,太后这时问她:“听说忠远伯府出事之时,你也在伯府?后来金吾卫去查案子,你还帮了不少忙?”
秦缨眨眨眼,温声道:“太后娘娘您不知,衙门查案分外有趣,再加上我那时也有谋害婉儿的嫌疑,便跟着衙门一道跑了几日,算不上帮忙。”
太后捏着她手道:“哀家听闻的却不是这样,连金吾卫的钦使都在陛下跟前夸你,那你可不是跟着跑那般简单,告诉哀家,你此番又是哪般心思?莫非又是为了崔家世子?”
崔氏受贞元帝倚重,与郑氏不睦,太后自然也不喜崔家,因此才缕次想给秦缨指婚别的世家子弟,若说谁最想让她对崔慕之断了心思,那太后当属第一人。
秦缨便道:“您误会了,我如今已经回心转意了,往后听您的话,再不会为了崔家世子胡闹了,那日见崔婉惨死,我也深受震动,跟着查了几日,便发觉替人洗冤昭雪也是一大乐事,还能行善积德,因此也未觉辛苦。”
太后神色微深,“你竟会如此想?莫非你父亲修道,你也跟着改了性了?竟会想着用这些法子行善积德了……”
太后上下打量她两瞬,“嗯,瞧着是沉稳多了,那日见死人的场面,可曾吓坏了?”
秦缨只得含糊答:“起初是极怕的……”
太后抚了抚她耳畔的碎发,叹道:“你从小到大,哪经过那般骇人之事,哀家还想着这几日不见你,除了那些传闻之外,莫不是你受惊过度身上不适,却没想到反倒让你得了长进,你若真的对崔家那孩子改了心思,哀家真是欣慰。”
说完这话,太后又看向柳氏,“你看看,哀家说的不错吧,这孩子从前执迷不悟,但早晚会长大的,如今便看清楚了。”
柳氏扯了扯唇角,“可不是,芳蕤也是这样,妾身明白的。”
太后便又道:“芳蕤的病,御医看过怎么说?”
柳氏眉眼间笼上愁云,“说是体虚染了风寒,也不知为何,几日了都不见好。”
太后随口问道:“请的哪个御医?”
“请的、陆御医……”
柳氏想到自己女儿的病,面上很不好看,但当着秦缨又故作轻松道:“让您费心了,不碍事,只要她好好用药,过几日也就好了。”
太后立刻吩咐身边嬷嬷,“去把南诏去岁送给哀家的补风丸拿些给王妃。”
柳氏一听忙谢恩,太后道:“这药是南诏百多种药材制成,最是养身补气,永宁前些日子不好,用了半丸药化水喝了三次,很快便恢复如常了,你也知道她自小体弱,平日里连宫门都少出,御医用药也要谨慎再谨慎,但这补风丸却极神效。”
柳氏自是千恩万谢,秦缨看着柳氏,不知怎么觉得怪怪的。
得了灵药,柳氏见太后要与秦缨说话,便极有眼色地提了告退,待她离开,秦缨狐疑道:“王妃这样快便走了?”
太后道:“她本就是来告罪的,昨日得了几本筠州戏本,里头都是筠州话,哀家想着宣平郡王便被封在筠州,便传话令她家的芳蕤入宫为哀家讲讲戏本,谁知今日未见芳蕤,反倒是她早先递了帖子说芳蕤来不了,哀家准她入宫之时想到多日未见你,便叫人去接你。”
她目光微凝,“你适才那话,可是真的?”
秦缨知道她问什么,连忙应是,还要赌咒发誓,太后笑意一盛,拉着她的手松快道:“你放心,崔慕之并非良配,哀家定为你寻一门好亲。”
秦缨想推辞,太后已道:“你母亲去得早,你父亲又是个不管俗事的,女儿婚嫁还是要哀家给你操持,此前为你说的三人,哀家还是最属意李云旗,到底是宗室所出,非寻常世家可比,他父亲是掌兵的,他母亲又出自永川伯府柳氏,无论如何也不会委屈你。”
秦缨很是头疼,敛眸道:“太后娘娘,缨缨眼下还无婚嫁之心……”
秦缨依稀记得,原文之中似乎就是这个李云旗很得太后喜欢,后来还娶了信国公府的大小姐郑嫣,既然与郑氏联姻,宣平郡王府自然站了大皇子的队,于是在结局的夺嫡之争中,宣平郡王满门随着宫变失败,被五皇子李玥和崔氏一族打上了谋逆之罪,与郑氏的下场一样凄惨。
秦缨忧心地想,自己本该是身死之人,未来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如今她活了下来,她做的任何决断都足以改变旁人的命运。
见她扭捏推辞,太后也不着急,“罢了,哀家不逼你,今日陪着哀家用完午膳再出宫。”
秦缨自然应是,但还未说两句话,苏延庆在外通禀,“娘娘,长公主带着朝华郡主和永宁公主一起过来了——”
秦缨神色微肃,很快,一位妆容精致的美艳妇人走了进来,正是文川长公主李琼,李琼自诞生起便在万千宠爱之中长大,哪怕成婚多年,性情依然如少时无忧无虑,眉眼间亦少见老态,在她身后,跟着薄施脂粉的朝华郡主萧湄,萧湄手边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锦裙女童,是贞元帝膝下才刚刚八岁的永宁公主李韵。
李琼带着女儿和侄女行完礼才看向秦缨,眉眼微弯道:“云阳今日瞧着稳重了许多,母后,儿臣在外听闻云阳聪明万分,竟在忠远伯府那命案之中大放异彩。”
几人都落了座,李琼这般一说,萧湄也打量起秦缨,但她语带怜惜道:“缨缨的胆子最小了,人也傻乎乎的,怎会查什么命案?只怕是涉案的人家为了不跌她县主的脸面才如此说,我听闻她卷入伯府的案子,还很是担心。”
萧湄端庄优雅,又温柔善良,比她母亲更显内秀,太后看她的眼神便是满意的,“湄儿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别的不说,如今缨缨性情沉稳多了,你们姐妹二人年纪相仿,往日缨缨性子太过莽撞,哀家常令她多学学你,如今可算有了两分模样。”
萧湄闻言下颌微扬,眉眼间生出几分优越之色,太后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扫过,叹道:“你们两个如今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萧湄闻言秀眉微蹙,又轻声道:“湄儿要多陪母亲几年,更何况,京城男子,亦没有谁能配得上湄儿。”
太后失笑,“等你哪日有了意中人,便不是这般说辞了。”
这时李琼道:“母亲可知,忠远伯府的事后来如何了?”
太后神色一淡,“金吾卫查的案子,皇帝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他不忍事情闹大,派人去忠远伯府走了一趟,林氏已经疯了,忠远伯大抵打算带着那孩子回族地清河去,反正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在京城也无法立足了,皇帝自然乐见其成。”
永宁公主身体孱弱,此刻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众人,她是崔德妃所出,与李玥是同胞兄妹,听到说起忠远伯府,她听得格外认真,但她表情平淡,似乎不明白到底说的何事,亦丝毫不觉太后说起皇帝的语气有变。
李琼便叹道:“谁能想到还有这等惊世骇俗之事,儿臣还听说薛家去伯府闹了多回了,他们若不走,今年过年之前大家都有笑话看了。”
秦缨默然听着,这时太后看向永宁公主,“怎么将永宁带过来了?她每天只出来片刻,这个时辰了,她该用药了才是。”
萧湄道:“她平日里难出来一回,适才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被我撞见,我看她很想同我玩,便带她走动走动,那现在湄儿便送她回去。”
萧湄要带永宁离开,永宁便起身行礼告退,人安安静静的,似有些木讷。
秦缨看着这位永宁公主,目光微微一深,永宁公主从生下来起便患有弱疾,自小多病便罢了,长大后神志都不比常人健全,但后来亲哥哥被立为储君,崔氏又势大,总算保了她一生富贵。
等萧湄回来时,午膳也送到了,这顿饭秦缨吃的很不是滋味,原身粗枝大叶,又会讨长辈喜欢,能对太后打心眼里亲昵,但她却极难做到,太后和李琼见她性情有变,一边觉得诧异,一边又觉得如此才像侯门闺秀,待用完午膳,秦缨跟着李琼母女一道出宫。
走在宫道上,李琼带着侍婢行在前,萧湄则与秦缨并肩而行,她边走边看秦缨,忽而低声道:“我早就说过,崔家世子必然瞧不上你,只是你也太可怜,竟被一介御医之女比了下去,我若得此奇耻大辱,也是要消沉些时日的。”
谁能想到雍容良善的朝华郡主竟能道出这般刻薄之语?
秦缨看她一眼,实在不愿与她斗嘴,但见秦缨不语,萧湄又柔声道:“其实你深受太后娘娘宠爱,你若豁出去求她,她或许会再帮你求陛下呢?说起来,这一切还都是德妃娘娘的不是,陛下即便同意,她也不愿——”
秦缨不禁眯了迷眸子,萧湄人前清贵自矜,柔善高华,还常以表姐身份关怀秦缨,但人后,却极喜欢用这等法子挑拨秦缨,待秦缨怒急攻心闹出笑话,便衬得她这个同有皇室血脉的郡主高雅端容,仪姿无双。
这两年她在京中名声极好,世人皆言她是世家贵女之典范,尤其才女之名,甚至连外邦使臣都知晓,这中间,一大半都是靠着秦缨的衬托得来的。
若是往日,秦缨早就被她挑拨,但今日她只一转身,唤道:“德妃娘娘——”
萧湄脚步一顿,面上血色瞬时褪得干干净净,她绞紧拢在袖中的手帕,根本不知适才说话之声是否被德妃听见,她紧张的掌心发汗,可很快她发现了不妥——此处宫道悠长,若是德妃仪驾来此,她怎可能半点声音都听不到?
萧湄豁然转身,果然,身后不远处除了自己的婢女跟着,哪里有德妃的影子?
她怒瞪秦缨,“你诓骗我?!”
秦缨瞧她如此便破了功,不禁莞尔:“别气别气,千万别气,若让别人看见朝华郡主与云阳县主生气,那可太过失仪了,你可是世人眼中十全十美的朝华郡主,是从来不会与我计较的,否则如何被当做贵女们的榜样推崇呢?”
萧湄被她这般一说,果然眼风四瞟,见并无闲杂之人,才咬牙切齿道:“你……”
秦缨笑意一散,打断她的话,“我如此便是说,这等小把戏以后还是少做,若叫大家知道你私下是这般嘴脸,岂非要令众人眼珠子都掉在地上?”
萧湄面上青白交加,从前她将秦缨挑拨的团团转,便是发觉她用心不良,要么负气离去,要么与她明着吵闹,吵得厉害了,便越发落了下成,她何曾如此机敏过?
见她恼了,秦缨无奈摇了摇头,转身朝宫门而去,太后此番召见似乎真有替她筹谋婚嫁之意,可她如今才十七,怎么也不到婚嫁之时,但倘若太后哪日真下了旨意,她该如何应对?而她虽然暂且活下来了,可往后呢?
这些杂念令秦缨烦恼,萧湄的小小插曲自然不值她放在心上,待出了宫门,秦缨与李琼告别,上马车返回了金吾卫。
红袖尚在金吾卫中,秦缨赶回来时,她已说完证供,正在偏堂之中候着。
前一刻谢星阑还不见踪影,后一刻谢星阑便赶了过来,他上下打量她一瞬,仿佛在看她是否缺胳膊少腿,又道:“可是有云阳郡主的好消息?”
秦缨听得无奈,“陪太后用午膳罢了,红袖既做完证供,那我便带她回府了,她尚且伤重,还得修养数日才得痊愈。”
谢星阑点头应是,待秦缨带着红袖离去,他的表情顿时莫测起来。
谢坚从一旁窜出来,“县主往日为了崔慕之拒过三次指婚,眼下瞧着她对崔慕之的心思淡了,以后便应当不会再拒了吧?”
谢星阑剑眉微蹙,忽而道:“去查一查宣平郡王府近来都有何动向。”
谢坚微愣,“您要帮县主把把关?”
谢星阑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金吾卫地牢行去,谢坚抹了一把额头,只觉越发看不懂自家公子在想什么。
这边厢,秦缨带着红袖刚到侯府之外便瞧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门口,她定睛一看,见竟然是陆柔嘉,同一时刻陆柔嘉也看到了她,她下马车,朝着秦缨迎来,开门见山地道:“县主,上次的事,我已经想好了。”
秦缨心底一紧,“你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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