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直播的传播性很强，书籍又属于内容产品，路遥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暂时不在网上开放整本试阅。
    以目前信息和技术的发达程度，想阻止书籍的电子版本上线几乎不可能，但是她想尽力拖后这个时间点，以达成任务目标。
    桑禾没有说话，接过书本低头翻看起来。
    【在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每逢你想要对别人评头论足的时候”，他对我说，“一定要记住，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拥有像你一样优越的条件。”（1）】
    桑禾本以为会看不进去，目光扫过一排排静默的文字，竟是很快就读完了一页。
    她没有犹豫，继续翻开下一页，眼里逐渐露出些许新奇。
    那是一种特别强烈的新鲜感，仿佛第一次发现文字连缀在一起，竟能描绘出如此浮华奢靡的景象。
    那些文字像线条一样，字字成句，缓慢地在她眼前勾勒出一副图景，又像是走在前方为她引路的侍者，领着她不断走进这座文字迷宫的深处。
    旁边克伦呷着清茶，同样逐渐看得入迷。
    他心里其实有挺多疑问，关于店主和这个直播间，但目光顺着文字下移，那些琐碎的想法都暂且被抛诸脑外。
    年轻的水手和莫雷尔说起勒克莱尔船长的死因，竟是在海上生病，高烧不治，最后死于脑膜炎。
    克伦无法想象这个故事到底发生在什么年代。
    脑膜炎这种病症八百年前就已经被彻底攻克，患病率和死亡率无限趋近于零。
    机械躯体普及后，其实对常规医学的发展也有不小的打击。
    像这本书开头，出现的高烧、脑膜炎都已经是非常遥远的医学历史了……
    不过医学又发展出了新的分支，主要与精神值和精神体维护相关。
    【……船主说话间，神情已颇为自若，“人总要死的，年长的总要让位给年轻的，要不然就没有升迁的机会喽……”（2）】
    克伦是个比较敏感的人，看到这里不由停住。
    人总归要死，可是机械躯体出现后，人类已经不那么容易死了。
    与之相对，新生儿的出生率也在大大降低。
    刚开始，克伦还顾得上看一段停下来，发散思维思考一些细枝末节。
    待多读几页，他停下来的时间越来越少，翻过一页又一页，已经完全沉浸其中，期待着后面的发展。
    因为有客人在选书，路遥也不说话了。
    她拉来一块悬浮光屏到面前，写下“一起来看书吧！”，又把这块光屏拉大一点，放在直播镜头最显眼的位置，弯腰重新拿出一本新书，翻开第一页。
    小小的虚拟直播间里突然有了三个并列的主屏幕，一号客人在看《基督山伯爵》，二号客人在看《绿光》，店主拿了一本新书。
    谁都没想到还能这么玩，恍惚间这个小小的直播间好像有了三个主播。
    没有进入虚拟直播间的观众可以随意选择想了解的书籍，切换主屏幕，就能跟随主播一起看书了。
    第八区秘书办公室，几位秘书狱守静默地看着这一幕，惊奇地发现屏幕右上角的观看人数在逐步上升，一百二十人、一百三十二人、一百六十六、二百二十五……在线观看人数慢慢稳定在五百上下。
    笃笃笃——
    熟悉的敲门音效之后，新的客人进入了路遥的虚拟直播间。
    对面满座，这位客人进来就出现在店主身侧。
    从直播画面上看，店主身侧坐了一位顶着“一号”号码牌的黑色三头身小人。
    【野星3号：为什么这个一号是黑色？一号和二号都是白色啊。】
    【野星79号：观众的昵称也被隐藏了。“野星”到底是什么意思？】
    路遥随手在光屏上点了一下，直播屏幕右下角突然分离出一个长方形的小屏幕。
    屏幕里有小字解释：为响应贯岛第八区商铺直播保密条例，本直播间将全程为入店客人打码。进入直播区域的客人都将受到肖像保护和私人信息保护。
    贯岛外的观众统称为野星，以进入直播间的顺序领取永久数字标牌。
    贯岛内的观众统称为宠星，以进入直播间的顺序领取永久数字标牌。
    岛外客人进入虚拟直播间，统一以白色作为代表色，按入店顺序领取永久数字标牌。
    岛内客人为做区分，狱守客人以黑色为代表色，按照入店顺序自动分配永久数字标牌；犯人客人以红色为代表色，按照入店顺序自动分配永久数字标牌。
    ……
    【野星3号：也就是说这个客人是岛上的狱守？】
    【野星79号：打码还能这么细致？第一次见。】
    【野星9号：我也第一次见这么细致地划分客户群体。连狱守和犯人都要用不同的颜色区分，怕不是存着什么歪心思？】
    【野星3号：我觉得这办法挺好。以前看贯岛店铺的直播，谁不是冲着看狱守和犯人来？可每次马赛克都打得太厚，连主播正常营业都看不清，实在没什么意思。】
    【野星23号：我也觉得这打码不错。可以清楚区分虚拟直播间和岛上的客人，我还挺好奇岛上的狱守和犯人都会看什么书。而且入店的客人脑袋上顶着永久不变的数字编码，既不泄露隐私，又有一定的辨识度。】
    ……
    第八区秘书办公室，几位秘书狱守看到这里，总算明白店主另作直播插件的用意。
    他们之前的想法太刻板，只想着保护岛上人员的私人信息，一味的遮掩画面，反而阉割了直播的趣味性。
    如店主这般处理，直播画面清爽，岛外客人、狱守和犯人区分清楚，看起来有点像复古的平面经营游戏。
    路遥划拉了小光屏，偏头去看身旁的客人。
    顶着“宠星1号”标牌的客人是位女性，橘色长卷发，琥珀色的眼瞳，五官深邃立体，穿着一条黑白条纹的连衣裙。
    狱守通过星环进入虚拟直播间也是虚拟形象，但是路遥与客人对上视线，几乎就已猜到她的身份。
    富婆姐姐。
    0496顶着店主探究的视线，声音压得很低：“看看你手里那本书。”
    竹唯的精神体逐渐稳定下来后，一心想攒钱买书。
    第四区监舍里还有几个精神体信号不断减弱的犯人，0496尝试给她们看书，随后有检测结果显示她们的精神体信号出现不同程度的波动，足以证明书籍可以短时间内刺激精神体。
    0496和四区的管理主任商量一番，这个月就把包括竹唯在内的几个精神体虚弱的犯人转到第九区活动，降低精神审讯的频率，同时给她们看书。
    早上送犯人到了第九区的缝纫厂，0496在狱守办公室休息。
    第九区有几个休息的狱守正在看书店的直播，0496也坐下来打开星环。
    她上次一个冲动买了太多书籍，借了几本给同事和犯人，自己啃了好几天，还有一小半没啃完。
    是以最近听说书店在上新书，她都拼命克制自己不闻不问，生怕一个冲动又买一堆回去。
    0496平日很少看直播，她不太喜欢那种咋咋唬唬、半天说不到重点的套路，特别浪费时间。
    但书店的店主确实不走寻常路，引入主题只用了几分钟，故事讲得真真假假，钓到鱼就收手，绝不拖泥带水。
    直播间里开始安静下来，0496切换了几次主屏幕，从一号客人到二号客人，再到店主的主屏幕。
    一号客人手里那本书她看过，整套反复读了三遍；二号客人看得是一本新书，遣词造句优美又华丽，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书名；最后切到店主的主屏幕。
    0496这几天休息都在啃书，她很喜欢翻动书页的那种手感，特别安心踏实。
    手动翻页还能物理降低她对信息的抓取速度，若是电子资料，她可能会无意识提取内容关键词，提前知晓故事结局。
    就着悬浮光屏看了两分钟，0496发现她好像有点不适应这种观看方式，就是莫名不爽快，还是独自抱着书籍翻阅最舒服。
    她抬手点开悬浮光屏上的直播间，光屏上跳出一扇门。
    0496再点一下门把的位置，转眼就进入到书店的虚拟直播间，坐在了店主的身侧。
    店主看过来时，她已经瞄准店主手里的那本书。
    店主翻这本书时先看了前面的序，又翻到最后几页看了一眼，随即才翻到正文第一页。
    0496当时略略看到一段文字，没看分明。
    她从店主手里拿过那本书，直接往后翻，跳过正文结尾，找到了刚才没有看清的那段文字。
    这也是一篇序。
    0496以为书籍的序都写在开篇，第一次遇见末尾也有序文的书，还不止一篇。
    好在这个作者的文字简洁精炼，序文虽多，但都不长。
    【……“活着”在我们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他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3）】
    0496一字一顿读完这段话，又继续往后翻。
    【……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4）】
    0496难以形容心神激荡的感觉，某种长期困扰着她的东西仿佛突然被文字剖开，又被一点一点梳理成顺服的模样，朝她展露出柔软的肚皮。
    0496手肘轻戳店主：“这本书我要买！”
    不管了，她真拒绝不了这样的书籍、这样的文字。
    她不仅自己要看，还想拿给竹唯和其他犯人看。
    路遥手里又是一本新书，闻言只是略略点头：“您要网上下单？还是待会儿来店里取？”
    0496思索片刻：“我午休时过来拿。那本《绿光》也留一本。”
    点了两本书，0496匆匆下线。
    她担心再了解下去，又要一发不可收拾。
    第八区管理主任秘书室的狱守们眼睁睁看着同事进了直播间，薅了两本书又匆匆下线，完全没来得及通知她试试直播间的茶水和零食。
    0815瞥一眼同事，主动道：“我上去看看。店里的打码插件做得很妥帖……”
    他话还没说完，0816点开悬浮光屏上的门，先一步进入书店的虚拟直播间。
    下一秒，顶着“宠星2号”数字标牌的黑色小人出现在直播屏幕上。
    坐在对面的两个客人抬头，看到0816的网络虚拟形象，一个浅绿色短发的年轻潮男。
    0816朝两人点头算作打招呼，很快扭头去看店主：“还有什么新书？”
    路遥刚开始没认出0816，只看出他是狱守，听到声音就认了出来。
    她干脆弯腰把篮子里的书籍全部拿出来，分成两摞摆在玻璃长桌上。
    “随便试阅。”
    0816指着对面二号客人手里的《绿光》，低声道：“我也想看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