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 作者:柳寄江
二十:郦邑
大汉嫣华 作者:柳寄江
二十:郦邑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张嫣偷偷觑着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真是想不到,随便在路上撞见一个地里耕作比普通农夫还要像农夫的农夫,居然是大汉的诸侯王爷。
确切的说,是前诸侯王。
这位不带一个从人亲自背着锄犁下田耕作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帝刘邦的嫡亲兄长刘仲,太上皇刘昂育有四子,刘仲行二,昔年刘邦为乡里亭长之时,镇日不事耕作,不沾家炕,太上皇恨铁不成钢,曾斥道,“汝不如二儿远矣。”及至刘邦登基为帝,打下大汉万里江山,笑问太上皇曰,“吾今与二兄比诸如何?”乃于汉六年春正月封兄仲为代王,辖代地。
高帝八年,匈奴入侵代地,刘仲惧不能战,竟于星夜奔回雒阳,这回轮到高帝恨铁不成钢,待匈奴军退却之后,废了他的代王之位,黜为合阳侯。
失去了王位的刘仲非但并不沮丧,反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与弟弟道,“我也觉得自个儿不适合当什么劳什子王爷,这回就好了。”拍了拍脑袋搬回老父身边,重新拾起了昔日种田的爱好,以侯爷之尊将郦邑城附近的天地占下百亩,自得其乐的耕种。妻子子女久劝,亦不肯回头。
张嫣拍掌笑道,“好厉害啊。”
视名利如浮云,不是每个人都能心无芥蒂的做到。张良在功成名就之时选择急流勇退,是害怕受到皇帝猜忌,也想为昔日君臣相得的情谊留一个退路。论境界其实不如刘仲,刘仲是真的将名缰利锁当成束缚,脱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也是真能将世人目光当做浮云,自得其乐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也许,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的超脱凡俗觉得幸福。
“咦,”刘仲看着侄子身边的活泼稚美的张嫣,眼睛亮得一亮,讶道,“这小娘子是谁,粘你粘的这么紧,莫不是你娘为你挑的童养媳?”
刘盈与张嫣同时黑线,刘盈咳了一声,将掩口的手放下来,无奈道,“二伯,这是阿嫣。我阿姐的女儿。”
张嫣也嗔道,“伯公你为老不尊,瞎说什么呀。”
“啊,”刘仲唤了一声,怔怔望着张嫣,眼神略略惘然,良久方笑道,“满华的女儿,也有这么大了啊。”
“我分明还记得,”他笑着比了比腰,“她才这么点高,嗯,现在也是长公主了。——嘿。”
刘盈微微一笑,“二伯,你还不习惯你的合阳侯身份啊?”
“怎么能习惯?”刘仲苦涩笑道,“每日里我背了犁从村子里过下田的时候,觉得各种奇异的眼光都能够盯死我。他们都再说,你一个侯爷还下什么田啊,装模作样的。盈伢子,”他回头,小心翼翼的望着刘盈,“二伯窝在这儿种田,是不是真的让你和你爹丢人了?”
刘盈哑然失笑,“怎么会?”他迟疑了一下,措辞道,“父皇——爹爹打下这江山,不就是为了家里人舒服度日。二伯嫌当代王肩上担子重,阿爹就遂你的意,转封你为侯。你愿意来郦邑,代爹爹尽孝于祖父膝下,爹爹只有感激还来不及的,哪有容人说你不是的?”
“是么?”刘仲笑的开怀。
“怎么不是呢?”张嫣跳下田去,抓了一把关中黑土捧在手中,笑道,“伯公是侯爷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理儿规定堂堂一个侯爷,连想做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伯公,你这片地打算种什么?”
刘仲拍了拍后脑,憨厚笑道,“这儿附近的居民都种黍米,我便也打算种黍米。”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嫣拍了拍手,眨眼狡黠笑道,“伯公好歹是个侯爷么,种田也要种的和人家不一样,这才有侯爷的范儿。”
“咦,”刘仲略微讶异,“自古以来,种田不就是那么个种法,还有什么可以不一样的?”
“当然可以有不一样啊。哪,”牵了牵刘仲的衣角,让他弯下腰来,“伯公你看,大家种田是为了收成,黍子成熟了讨个温饱是不是?”
“是啊。”
“伯公现在是侯爷,大可不必考虑这个问题了,是不是?”
刘仲严肃的皱眉思考,“我这个侯爷,虽然已经不是代王了,不过听说是有食邑的,应该可以吧。不过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
张嫣大恼,嗔道,“伯公你难不成害怕我皇帝阿公饿到他哥哥的老婆儿女么?”
“是啊。”刘仲拊掌,“那就成了。”
“所以,”张嫣严肃诱导道,“我们就算种田,也要用贵族的种法。”
刘仲迟疑半响,终于低下头不耻下问,“阿嫣啊,什么叫做贵族的种田法?”
“伯公你看,”张嫣咬唇偷笑,“您是谁啊,是合阳侯啊,大可不必只重一种黍米是吧。咱们将江南塞北的稻米,麦子,豆子,菽椒韭齍,各种植物一亩种一样。您不是有百亩地么,我大汉物产丰饶,定要种一个绝不重样。”
“这样么?”刘仲搔了搔头发,神情呆滞,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有还有,”说起这,是张嫣前世的老本行,自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家家中只有铁犁铁锄,只好一点点的自己耕田,您老谁啊,是大汉侯爷啊。阿嫣听说南方齐鲁之地有人使用牛力耕田,又快又省力,别人用得为什么我伯公用不得?回头咱们就上市场上牵两头牛去。别人家手又赶的忙,种子只随便洒洒,伯公你有的是时间,咱们一个一个为种子宝宝挖坑安家,细细的撒下去,您要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出工钱请人帮忙;还有还有,别人家一亩地只种一样东西,又单调又不好看,咱们可以——”
“慢点慢点,”刘仲连忙摇手道,“阿嫣你一下子说的太多了,伯公记不住。”
张嫣转着水灵灵的眸子抿唇而笑,得意而又矜持。却被身后的刘盈扣了一下,“你就是鬼灵。”他斥道。
“哪有?”张嫣抱怨,扑到刘仲身边抱怨道,“伯公你看,舅舅尽欺负我。”
“阿嫣啊,”刘仲却没有顾她这边,郑重而又迟疑的问道,“这样子的话,真的就不会有人看我的笑话了?”
“当然。”张嫣脆生生而坚定的点头道。
“您还可以专门雇个师爷,帮你统计哪一亩地的收成最好,收成的时候送一把给皇帝阿公,没准儿阿公要大大夸赞您呢。”
当然要夸赞了,真这么下去,没准儿就整出个先行农学家来了。
刘仲大慰,道,“夸赞不夸赞不要紧,只要三弟不嫌我丢他的脸就好。说起来,。盈伢子,你是特意过来看爷爷的?”
“嗯。”刘盈鞠道,“听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侄儿心里挂念,特意来看看,伺候膝下。”
“我知道盈伢子你孝顺,”刘仲笑道,“你来了,你爷爷看到你,自然就开心了。”
太上皇刘昂,生于丰县乡里,娶妻生子,一生碌碌,并不比别人特别半分,到了年老,却名为天下所知,因为,他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
见到了孙子,刘昂的确很开心。
用过晚膳,刘盈坐于祖父膝下,说起长安近况,道是父母皆好,姐姐鲁元前些日子又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均安。
忽然间,刘昂大声道,又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刘盈的额,“你那个三弟,我这做爷爷的统共也没见着几面。盈儿啊,你是不是教那些腐儒教傻了,他日后可是要夺你的储位,你一味这么老好人的让着他,小心哪天——没你的好果子吃。”
刘盈怔了好一会子,才淡淡道,“如意,他是我弟弟。”
“笨盈儿,”刘昂抱着酒嘟囔道,“你爹和你娘那个坚毅狠辣的子,怎么生出你这种温吞吞的儿子?”
老年人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困顿,待侍女伺候太上皇洗漱上榻安睡,刘盈提了盏灯出来,外面夜色如水,几粒闪闪的星子嵌在天边,温柔的睇望其下乡野。
“太子殿下。”阶下披甲执戟的太上皇卫尉郦商以军礼向刘盈请安,鹖冠之下,抬起一张英武的脸。
“郦将军,”刘盈有礼笑笑,“孤想出去走一走。”
“太子请行便是,……商会遣人远远跟着。”
郦邑城是是一副熟悉的样子,仿佛很多年前,还是孩提的他与堂兄弟一起穿过的丰城街头,巷陌沟渠,一一见过。
“阿嫣,”刘盈笑道,“你没有去过丰沛吧?”
自然没有,张嫣摇头,“丰沛,很漂亮么?”
“乡野地方,哪有什么漂不漂亮的。”刘盈失笑,夜色中一双眸子安然沉静,“不过到底是出生的地方,忘不掉罢了。——你阿母这次回长安,第一眼见到我,就告诉我,‘真怀念故乡啊。’”
单纯,清朗,所有厉害皆不及威胁生命的丰沛故乡。
也许,该怀念的不是丰沛本身,而是丰沛悠远滥觞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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