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 作者:马甲成神
朝堂(一)
如今回想起来,去年的八月十五,发生了两件与本王休戚相关的大事。一是皇帝说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看,害的本王立刻就“断”了;二就是裴言之的如夫人董嫣,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裴言之喜得贵子的消息,是第二日早上传来的。我说不清当时是何种感受。
裴言之没有正妻,家中只有董嫣,却只是如夫人。然而于我而言,这一字之差,并没有区别。
当年思雅郡主死讯传出,他回了鄞州,两年后回京参加科举,身边便已经有了这如夫人。
琼林宴后本王原本已经不想再想裴言之这三字,可当本王听说他回京的时候,女儿已经不下三岁能跑能跳,竟又心疼得碾转了一宿都没睡着。无怪乎总听人说,裴侍郎与他那如夫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得不像是夫妻,本王顷刻又乱得跟团乱麻一般。
然而去年八月十五的那夜,终于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本王那颗心,至此,就再不跳了……
一切终究都是本王多想了。
皇帝那夜之后却喜欢上了微服出,动不动就要本王陪他体察民风。
今日酒楼后日茶馆,过得几日又是台城潭的荷花,嘉陵山的红叶,到处兜兜转转。那段日子里本王在京城的足迹,竟广过往常数年。
然而每每出皇帝必去的却是本王的王府。泡在我的房里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将我房内物事了个遍。从我哥年幼时用的弓,到我写字用的砚台,然后低着头叨咕:“摄政王房里竟没什么消遣玩意儿。”
天天忙着如何陷害忠良,本王何时有空消遣。我苦笑。
然后他就站在墙前看我画的一幅画。
那是我多年前的一幅水墨,画工并不上乘,只几笔泼墨描了一个人的背影,透着形单影孤的萧索,腰间一缺了繸玉的涤带翻飞。
头一回他只站了站,就去别的物什。
第二回来,却歪着头看了半晌:“摄政王这画工虽一般,然细微之处却笔法细腻,可见是用了心的。”他走近些又再看,少顷退后一步略有些迟疑道:“看着倒有些像一个人……”
我闻言垂了垂眼睛,站到他身侧亦抬眼深深的看:“哦。像谁?”
他久久不语,忽然转脸对我一笑:“朕看不出来。不若摄政王送予朕吧,朕拿回去细看。”
我淡淡道:“皇上说笑了,这么糙的画臣怎么好意思送予皇上。倒是臣近日得了卷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皇上瞧瞧是不是真迹。”转身我从书架上取下个卷轴,展开。
第二天,我将那副画取下来,束之高阁。
那不过已经只是个背影,一个本王永远无法企及的背影,罢了。
后来本王很佩服自己,就皇帝这么着隔三差五的来,本王竟还能忙里偷闲去楚子阁装断袖,公事私事两不误,本王委实高杆。
犹记得当初初断时,因我从未将褚柔带回府过,皇帝倒还不晓得有他这么个人。
然而流言总是传得特别快些。
不出几日皇帝便晓得了我在楚子阁包下了头牌褚柔,晓得后不出一刻便拉下了脸子给我看。这一看就是数月,连带着我府上也不来了。
这本倒是件好事。
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皇帝开始留心政务,学东西越来越仔细,一本折子要琢磨良久,每日除了政事,跟我说话都不会超过五句。
似乎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听见他说亲政二字。但其实那时皇帝与我间尚未及如今这般紧张。
直至后来一日,他突然兴起冲来我府上,却正巧碰上在我在府中指挥下人替管凝安置未名居。
他一脸的兴奋便瞬间僵在那里,直到转身离开都未将探在左手袖袋里的右手拿出来。我不知道那时候他手里攥了什么,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事后我才想起,那天似乎是本王的生辰。
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未涉足我王府半步,君臣之间亦日渐微妙。
现如今朝堂之上,我已经看大不出他的喜怒哀乐。终于,皇帝还是学会了。可看着再不会对我流露出昔年腆然笑颜的蕴修,我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也就这两个月,他晓得本王被踹了之后,面上终于又鲜活了些,偶尔竟还能看见一两眼属于他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狡黠。本王总算有些欣慰,也不枉我被踹一场。
但我只当他看到我出糗心情有些好转罢了,却想不到他心情不是有些而竟是大好,好到今天竟然带着大队人马出来吃路边小食。
看着皇帝递过来的碗,我并未伸手去接。
现今已不比当年。当年他最依赖我时,偶尔同我撒娇,会将吃不完的甜点塞给我。那时我都时刻提醒自己君臣有别,要谢过恩方用,更何况如今。今日外面人多口杂,我若真接了他那碗汤圆,来日还不知会被人弹劾成什么样。所以我只顺手端了旁边那二十个甜的二十个咸的手中那碗。
那二十个甜的二十个咸的被顺走了手中汤圆,顷刻呲牙咧嘴的去看周围,周围众人一见,忙胡乱的往嘴里扒楞,然后一个个鼓着腮帮子看他。于是二十个甜的二十个咸的只好愁苦的将本王望着。
本王极其淡定的也扒了一个汤圆入口。味道果然不错。我点了点头,调转眼睛去看一旁蕴修,他涩涩一笑,沉默着咬了一口调羹里的汤圆。
想来那二十个甜的二十个咸的,就是皇帝口中的唐稳。
此人不过新进中书省的七品舍人,都没有资格位列早朝,是以本王不怎么认得。前些日子先帝祭典上的一篇碑帖,据说是出自他手临摹,字体颇为大气,皇帝看过赞不绝口,听说宣召了他几次。却不想今日是他陪着皇帝出。
一众人除了唐稳都吃过汤圆后,我问皇帝:“公子今日只是出来吃点小食的么?还有其他事否,何时准备回转?”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唐稳,道:“嗯,今日就是出来透透气。君正有事不必相陪,我再转转也就回了。”
看来皇帝不想我在身边碍眼。
我十分明白,虽放心不下却也只得告了声罪,又嘱咐了随行众人小心伺候,先行离开。
背上一道目光久久不去,直到我转过一个墙角。等再也感受不到那道目光,我才渐渐慢下来,在墙边站定。
原来他竟已经避忌我到如斯地步。
缓缓举步,我毫无目的的在小巷间乱走。
我自问对蕴修从来都是一心一意。为他,我不男不女,为他,我连裴言之都舍弃,可我从未怨过他一句,我用我全部的身心去帮他坐稳这江山,可如今看来,本王却已然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犹记得与他第一次起争执是几个月前他第三回说起要早些亲政。
蕴修亲政的日子,不是本王定的,是太后临终定的。
太后要他守孝三年,方可加冠亲政。但这不过是表面文章。
太后死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交代本王:“思雅,除少保包友宏,有哀家替你撑腰,你尚且筹谋了多年,往后哀家不在,你虽羽翼已丰,可哀家还是不得不多为皇帝考虑。哀家会要皇帝待三年孝满方可加冠亲政,这三年里你务必了结了曹白,待得皇帝亲政之时,好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
言外之意,本王为了蕴修干干净净,本王就绝不能干干净净!
然而太后才走不过一年,蕴修就已经熬不住了。
他第一次说起亲政二字,本王只当他嘴上随便说说,可他那次头头是道的同我讨论了半天云滇治水,我刚夸了他一句:“皇上如今处事愈发周全。”他就拿着折子半真半假的问我:“那君正准备何时让朕亲政?其实朕觉得无需真等三年。”我才意识到,原来他竟真存了这个想头。
君正二字,他如今念来愈发顺口。
然曹白我一时却真除不掉。
曹白此人颇晓为人处世之道。不仅自己低调,连他的学生党羽亦都一贯低调。本王心里一本帐很清楚,哪些人同他沆瀣一气,却始终抓不到他的把柄,寻不到蛋缝。
他处处谨慎,本王实难下手。
况且近来朝上弹劾本王的声音渐渐抬头,夏涵庆也不是没劝过本王:“皇上如今这般忌惮王爷,王爷又何必真要除了曹白?曹白一除,王爷岂非真成了众矢之的,如今既有人弹劾王爷,王爷何不任曹白坐大,到时皇上自然要处处仰仗王爷。”
本王也曾犹豫,然……
我深吸口气,压下心底波涛缓缓抬头。有人穿着孝服从我面前走过,匆匆走入街对面的一座宅子。
屋檐下两只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格外醒目,映衬着上方那块触目惊心的牌匾。
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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