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 作者:马甲成神
某人番外(一)
他爹娘死的时候,家中无有余粮。
兵荒马乱的年月,无人有这份余力接济。姐姐将能挖到的所有东西,哪怕是草也都留给了他,最后临死的时候揪着他的前襟,眼中竟流露出他久未见过的欣喜:“小弟,”她说:“别哭,娘来接我了,娘要带我去的地方能有饭吃,会有好多好多饭吃……”他悲伤的抱住她,想要用自己已经软弱无力的双臂抱住这正在逝去的身体,但她却极力伸出双臂,唤了一声“娘”后,投向了虚无的极乐。
他已经无力哭泣。
村里开始有人逃荒。他家门前树皮早已被剥尽。他打起包袱随着人流希望可以逃去徽州,据说有贤王之称的淮安王亲入徽州要与徽州牧葛昊结盟,随行五万军队正驻扎在徽州城外五十里。
淮安王,素来有体恤百姓的贤名。若能入得了徽州,他或许能活下去。
然而还未到徽州,就听说徽州牧葛昊撕毁了与淮安王的盟约。若非陪淮安王一同入城的上将军卫祝健察觉不妥,假意与葛昊相见恨晚欲结成儿女亲家,第二日出城接了家眷入城蒙蔽了葛昊,周旋多日终将淮安王偷偷送走,恐怕后来死的就不是上将军一家五口,而是这天下百姓归心。
故而逃荒大军生生在徽州城外调了个方向,因为徽州城前五万大军正整装而待,暴怒的淮安王在等他三弟卫祝平前来替兄报仇的八万兵。
然他却已经撑不住了。他已经烧了两天,若再不能入城寻个大夫,恐怕淮安王尚未攻下徽州,他已经病死在路边。
徽州城内风声鹤唳,死气沉沉,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他跌跌撞撞连拍了几家医馆,不是不予开门便是唾弃他一介乞丐无钱看病。
他只能躲进城中破庙,蜷缩在佛像脚下。
佛祖慈悲的看着他,他欲哭无泪。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听见城中似乎起了喧哗,官兵在街道上呼喝着奔驰,还有几拨人闯进来一通查找,见只有他一个乞丐烧得糊里糊涂趟在地上,哗啦啦都走了个干净。
他闭上眼正欲再睡个天昏地暗,却有一个人影闪进了破庙。
那人身手矫健,三两下便蹿上了房梁,毫无声息,他刚欲起身去看个究竟,一粒石子飞来,下一刻他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整个人几乎都要烧起来般,刚呻吟了一声,一只手托起他的脖颈,有样东西凑到他的唇边,他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喝口水。”他就势喝了一口,又被塞入一粒药丸,便再次陷入昏睡。
他竟然是被饿醒的。自发烧以来,他已经感觉不到饿了,这是发烧带给他唯一的好处。然他现在竟然感到饿了。他睁开眼,入目的是佛祖高高在上慈悲的面容,他苦笑:我活着,佛祖,我竟还活着。下一刻入目的便是一张灰头土脸。那张脸上横一条竖一条不是黑灰便是血迹,本看不清面目,独一双眼睛晶亮看着他眯了一眯:“小子,命挺大么。小爷身上就一粒药,看你烧成那样还当你活不下来了。”见他没有反应,又皱了皱眉,伸手拍他的脸:“不是烧傻了罢,糟糕,还不如死了。”
他闻言扯了扯嘴角,虚弱的用手肘撑起身子,对着那人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那人这才退后一些看着他笑:“屁大点的小孩儿,讲话这么文邹邹的,真是奇怪。”说完转去旁边捯饬几团带毛的血。少顷捡来几块砖瓦,搭成一个土灶,架起柴火,将那些被剥干净毛的血窜在树枝上,烧烤起来。
他默默寻了个莲花台基靠着,闭上眼积蓄体力。徽州城也不知被攻破没有,但听此刻外面寂静无声,总让人有种莫名的害怕。
一股异香钻入他的鼻孔,他贪婪的吸了两口,忽然有样散发着热气的东西凑到他面门前,他吓得往后缩了一缩,睁眼一看却是一树枝,上面一团黑乎乎焦兮兮的东西,正散发着阵阵香。
他无意识的咽了口口水。那树杈晃了晃,竟然说话了:“想不想吃?想吃就接着啊!”然后又晃了晃。他顺着这树杈看过去,这才看见那张满是黑灰的脸,才意识到说话的是他面前的这个人,而不是这树杈。迟缓的伸出手,对面那人一把拉过他的手,将树杈塞进他手里,顺手又递过来一个水囊:“喝点水,你刚退烧。”
水囊上明晃晃一个“卫”字,闪进了他的眼。
他沉默的吃喝水,等他吃完两团,对面那人满足的将骨头扒拉扒拉挖了个坑埋了,爆出一句:“想不到耗子味道还行。”
他目瞪口呆。
他爹生前是个教书的先生,曾同他说,耗子是能传染一种病的,一种无药可医的疟疾。
那人看见他那模样,呵呵一笑:“你是宁愿现在就饿死,还是愿意搏一搏看吃了会不会死?小爷我反正是不会坐以待毙,宁可搏一搏的。”
他低下头去,琢磨着那句话里的意思,是的,他也宁可搏一搏的。
那人离开的那晚,他已经好全了。那人临走前蹲在他面前,嘻嘻笑着伸手在地上抹了点灰,涂在他脸上:“臭小子,你前几天病得要死才没人打你主意,就你这幅皮相还是自己当心些好。如今这城被淮安王围了四天,等小爷出去了恐怕立马就要打将起来。记得机灵些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露头。若能活下去也不枉小爷我救你一场。看你这模样,恐怕是个书香门第什么的,将来等淮安王得了天下,若有能耐就去考个状元一展宏图,再别让百姓过今天你过过的日子,可记住了?”说罢伸手掏出怀里几粒碎银塞在他手里。
他点了点头,那人笑着伸手在他头顶一通乱,这感觉突然无端让他念起他姐,他姐也总是喜欢将他抱在怀里搓乱他的头发,然后去捏他的脸颊。他晃了晃头将那只手晃走。眼前分明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少年笑着转身离开,只几个纵身便不见了踪影。
他按着他的话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一夜,天光的时候便听见杀声震天。
五天后,徽州城破。
那一年,他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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