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难受,便命门外守着的侍官端上来一壶酒,任他饮下,来麻痹心中痛苦。
“皇上,酒来了。”
肖烜端来酒后,宁紫玉拿起来便饮,一句话都不再说,也不再一直唤他邵夕。
烈酒,浇愁。不知何时起,在宁紫玉还未曾受伤之时,就已养成了嗜酒的毛病。此刻,自然也不例外。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哪怕只是片刻犹如海市蜃楼般的短暂轻松,哪怕只是刹那犹如镜花水月般的飘渺梦境,只要他在醉酒之中,能看到那人不再对自己怒目而视,只要能看到那人的一点点笑容,怕……也是值得一醉再醉的了罢。
到底是何时,开始嗜酒的呢?宁紫玉早已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他第一次将叶邵夕的兄弟赶尽杀绝之时。
或许,是在他第一次下定决心无论那人多么怨恨自己,也要护他周全之时。
又或许,是在他第一次,无比清楚地预料到二人该有的终局之时。
到最后,就连他这般的人,终是只有酒,能让他麻痹自己,躲进醉乡,求得暂时的忘却。
忘却那人记恨的眼神,愤恨的表情,忘却整个映碧因他而大厦将倾,忘却自己即便知晓真相,也不得不一错再错下去的现实,同时,也忘却自己肩膀上快要担不起的担子。
很快,一壶见底。宁紫玉招手,又唤侍官上了一壶,肖烜再三制止,惹来宁紫玉震怒,便只好作罢。后来,宁紫玉便不再说什么话了,只是低头,一口一口饮着坛中逐渐见空的酒,不知节制。
再后来,宁紫玉饮尽杯中酒,苦笑一声,不禁想起昔时年宴之际,他曾从一戏子口中听到过一句这样的戏词。
凡是莫贪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须有下台时。
是了……
如若他不在一场场的戏中身置其中,如若他每做一件事,都为自己和叶邵夕之间留下转圜的余地,想必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台”的下场。
之时可怜自己当初在情爱面前飞扬跋扈之时,不曾想到过今日凄凉的状况。
人生至此,万般念头俱已熄灭。
宁紫玉酒后,又非要写字,他拉着肖烜来到砚台前,命他为自己研磨,自己又在桌案上铺了雪白的宣纸,提起一笔,却久久难以下去。
直到浓稠的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力,“啪嗒”一声,从笔端滴落下来,溅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宁紫玉才终于动了动,他手腕一动,在雪白的宣纸上立即挥毫泼墨,提笔篆落,书成一卷。
肖烜细细看去,只见他在第一行写道:《怀人十句》。
第二行,他写下自己名讳,映碧·厉武五年·宁紫玉。
终于写到第三行,宁紫玉起笔,侧脸认真,肖烜看到他在青檀宣纸上,一笔一笔印下字迹。
只见,过重的思念及心事好似在他的笔端游走,不过片刻,肖烜慢慢地,看到这样一行一行的字迹铺展在自己的眼前来。
纸上书道:
其一,人去也,人去碧竹阴。杨柳杨花皆可恨,春风荡尽伤心语。况晚来,往事水迢迢。
其二,人去也,人去小楼台。飞絮拂断垂垂雨,暮秋子夜思难寂。泪落尽,强自从头忆。
其三,人去也,人去云阳山。叶尽塞鸿栖未得。杜宇啼血边声起。数归鸦,脉脉春寒送。
其四,人去也,人去长剑寒。露光微泫疏窗闭,晚风香径碾红泥。乱红稀,回首阶前立。
其五,人去也,人去银锁凉。长命银锁锁空愁,酌酒忘忧忧难收。许三生,泪咽却无声。
其六,人去也,人去翠衾单。寂寂绣屏香篆灭,谁怜照影独横笛。听谯鼓,帘外五更风。
其七,人去也,人去梦偏多。梦来双倚谁念我,醒时独拥我念谁。背高楼,空作相思句。
其八,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唯求梦外有归期,几多心事托云寄。弄墨愁,字字为君题。
其九,人去也,人去绝壁峰。黄昏日落人长立,红尘百味最别离。任西风,吹冷头上月。
其十,人去也,人去暮云中。忆昔见时不多语,而今欲语偏多情。悔前生,难把话分明。
诗中一直反复道“人去也”,这人,虽未指名道姓,但深知宁紫玉与那人纠葛的人,却不过一眼就能明白。
诗中,总是道人去之后,却不禁让人联想起来,是否在人未去之前,曾几何时,他们之间,也有过这样堪比用淡淡水墨勾画过的“小桥流水,烟柳长堤,双飞燕子,绿杨人家”。
然而这一切,在人去之后,一切都变了味道。
小桥不再是小桥,已成断桥,而流水亦变成了死水,怕是那“烟柳长堤,双飞燕子”,此时此刻,人去之后,在题诗人的眼里,也化为一座座“残堤断坳,暮秋衰柳,失伴燕子,悲怆独飞”的萧条景色了。
也不知这现实之中能有多少艰难险阻,才令他将梦境视为唯一的相逢通道,并为之窃喜又感伤。
全诗通篇一气盘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吐露心中万斛愁恨,令人不忍卒读。
宁紫玉题诗完毕,肖烜还在欣赏,却见面前人已身子一颤,雪白的宣纸上当即便听到“滴答”一声,鲜红的血液霎时如盛开的红梅,滴落而下,晕开在诗的最后“悔前生”的三个字上。
忆昔见时不多语,而今欲语偏多情。悔前生,难把话分明。
不知为何,血染的这三个字,最后这一句,让人觉来,竟像是对宁紫玉与那个人这一生痴痴缠缠的总结,令人感叹命运的心惊。
前些年,宁紫玉何尝不是对那个人冷眼相待,吝词少语。然而五年已逝,再见之后,宁紫玉再想对那人说些什么,却已是一腔情愫难分难解,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又是“滴答”一声,很是刺耳,鲜红的血液,再一次将雪白宣纸上那一笔一笔狷介狂妄的字迹染红,就好像同时也模糊了他的一腔心事。
肖烜见状大惊,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抬眼望去,只见身前的人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捂着自己的双唇,可就算是这样,仍是不能阻止他唇中血液溢出,不断地沿着他手指尖的缝隙滴落,看起来好不触目惊心。
肖烜再次低头看去,却见他腹上的伤口又已全然裂开,将他身前衣襟迅速染红。
不知皇上做此诗时该是如何激动,以至于胸头一口热血翻涌上来,压在喉中,最难将息。
肖烜此刻,单单是体味诗中内容,那溺水一般的绝望,就已感同身受,只是不知他刚刚落笔之时,该是怎样力透了纸背,墨染了血泪。
如此,怕是要掷笔开窗,也不见得能透得上一口气来吧。
肖烜正出身,忽见眼前人身上一软,许是身子虚弱,根本就经不得如此折腾,眼看就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