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相依,山色空朦雨亦奇的地方,这些年每每想起来,都觉得美好得令人不敢回望。如今他置身其中,就站在这里,一眼望不到头的林荫大道旁,而颂颂就站在对面,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照在她脸上。他仔仔细细看她的眉眼,熟悉又清晰,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他不敢置信。
也许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空气里有莫名的物质,刺激他的鼻孔,令他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颂颂先说:“我们应该谈一谈。”
他跟她进了街口拐角的一家小咖啡店,浅棕色的墙壁,绿色的桌布,窗前摆着开粉色花朵的盆栽,充满罗曼蒂克的情调。颂颂坐下来,沉静地开口:“宽宽今年足岁四岁半,快五岁了,生日在九月初。”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她就一句话挑明了主题。尽管他也早已猜到,听她亲口说出来仍是不一样的。这些天他早已尝尽后悔的滋味,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早该想到。当年你离开剧组匆匆从印度回来,应该是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些你从网络消失的日子,只怕是宽宽刚出生的时候。你的日志里说晚上睡不好,我还以为……是我太笨,现在才看懂。”他艰难地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他?她想。隔着茶色玻璃,可以看见远处川流不息的街道,在眼前沉默地流淌,那些不愿意回首的日子也在面前走过。那时候她跟着摄影组在泥泊尔和印度的空山里漂泊,每一天都是周而复始的空虚。睁开眼是一样的山,闭上眼还是一样的山,每天累到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晚上还是睡不着。每晚仰望星空,四周空旷无声,死一般寂静。
她的生理周期被打乱,她想也许是太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闻到酥油茶就吐,她想,也不奇怪,她本来就讨厌酥油茶,喝了几个月,终于喝到吐。最后她几乎什么也吃不下,人瘦了一圈,还是索朗狐疑地问:“你回h城,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找第一个机会搭班机回国。甚至在医院做检查时,她还存了一丝侥幸,问医生:“大夫,您给仔细看看,是不是搞错了?”
那位好心的医生一定见多了她这样独自来做检查的年轻姑娘,用同情的眼光看她,指着b超的屏幕说:“b超上已经可以看见心跳了。”
医生给她一张b超的照片,据说上面某个点就是那个胎儿,医生跟她约好第二天来做手术,那个点就会消失。她想这是个理智的决定,两个走散的人,怎么可以再有牵绊。
可是就在那晚,她躺在窗前仰望星空,仿佛听到从未有过的声音,扑通扑通,打破四周的寂静。当然,这肯定是她的错觉,那个点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到。然而她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微弱的脉动,伴随她自己的心跳。
那一刻她想,家人,朋友,爱人,她谁都没有了,现在至少还有另一个心跳。如今她面对这世界,并不是孤军奋战。
所以他问为什么没告诉他,最初见到他的震惊过去,她可以平静作答:“早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会独自抚养宽宽,当初生下宽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没理由让你承担责任。”
亦辰无声地苦笑:“你觉得我会害怕承担责任?”
“也许你现在很难理解,象我这样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其实一开始我也犹豫过,但身体里有了一个小生命,所有的想法都变得不同,全心全意都是孩子,想象他出生会是什么样子,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同。”她顿了顿,低头搅动面前的咖啡:“所以,你不用想太多,我不想因为孩子改变我们的决定。”
“我们的决定……”亦辰抬头望向窗外,瞬间有无数往事涌上心头,“颂颂,那是你的决定。你想要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我尊重。你的所有愿望,我都只有尊重。”
他觉得心里象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而她却用无波的眼神看他:“我实话实说,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暂时还不是时候,本想等到宽宽长大些再联系你。”
“那现在呢?”他问,“我们要怎么办?”
“我知道这一天也终究会来。”她从咖啡杯上抬起头来,目光坚定而温柔,“宽宽是个早熟的孩子,他长大了,生命里需要有父亲这个角色。你要见他,我不反对,你不需要通过这种躲躲闪闪的方式,我们可以讨论见面的次数和方式。你住得远,也许不方便,可以给他打电话。如果你想带他见你的父母,我也不反对,你可以寒暑假带他去美国,这样也可以增加和他相处的机会。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停下来,停顿良久,才继续说:“你将来总会结婚,还会有别的孩子。如果你现在介入了宽宽的生活,将来请你不要退出,不要因为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够多而少爱他一些。这就是我全部的要求。”
天渐渐暗下来,窗外一片灰黑,下班的人流在远处的街道上无声地奔走。小咖啡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昏黄灯光下,他看见她静静坐在对面,眉目如画,那个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他曾爱过的人。他唯有无奈地一笑:“如果我说我永远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你是不是会放心一点?”
她只报以平静的微笑:“这些年我总算学会一件事,还是不要轻言永远,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所有兑现不了的承诺都是对对方的伤害。”
她是对的,在她面前他有什么信用可言。鲁颂颂永远是对的,用她理智而坚强的方式,而他能做的只有理解和服从。
太阳朝升暮落,日子一天一天无声地消逝。亦辰和幼儿园商量,每天早上就来,下午才走,打打杂,帮帮忙,每天至少可以和宽宽在一起。颂颂似乎很忙,又或者是故意不想和他碰面,每天一大早急匆匆把孩子送过来,下午常常是宋挺来接。
到后来连李老师也看出了端倪。下课之后,当他坐在窗前和宽宽对弈时,李老师笑眯眯地走过来,调侃地说:“陈老师,不用朝窗外看了,今天星期三,宽宽妈妈不会来的,一准是那个宋叔叔来接。”
他把这些年攒下来无处可用的年假统统集中到一起,和贝克请了个长假。尽管是在休假,堆积如山的事情也不能完全甩手不管。美西时间和中国正好日夜颠倒,他白天泡在幼儿园,晚上几乎都花在回邮件上。即便如此,假期总会修完,生活还要继续。
宽宽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每天望着门口的眼神大概也骗不了任何人。有一次宽宽问:“陈老师,你是不是特别希望妈妈来接我?”
他无言以对,只好摸摸宽宽的头。宽宽朝他招手,示意他矮身下来,在他耳边说:“告诉你个秘密,妈妈明天要带我去王子非的生日聚会,你要不要也来?”
他迟疑:“你和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