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这是船票的钱。”
陆克渊看着她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一信封钞票,却是笑了一下:“这么生分,还要给我钱?”
希灵也知道自己这行为不潇洒不漂亮,然而现在她与他相见,不公事公办又能怎样?谁让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她的谁。
“又要劳你帮忙买船票,还要让你自己破费搭钱。我未免也太不客气了。”她的手停在半路,嘴上还伶俐着,然而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笑容和举动都有些僵。她不是他的对手,当年不是,现在也不是,莫说他老了,就是将来他死了,她想起他,在记忆里依然战不胜他。
这时,陆克渊伸手接过她的信封,然后拿过她的小皮包,把信封服服帖帖的放了回去。
“我不缺钱。”他很自然的说话:“坐吃山空也够我吃完这一辈子。倒是你,这一路要到重庆去重新安一份家,处处都要用钱。”
希灵任他将自己的皮包扣好,忽然又变回了二十岁,是他面前的乖女孩:“我既然肯离开天津,也是做好了准备才走的。你放心,到了重庆也不会有困难。”
陆克渊听了这话,却是抬头向她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说,目光深邃,声音温柔。希灵看着他,看在他的白发与皱纹之下,他还是他。
于是慌忙的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她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你这些年。还好?”
陆克渊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抬手对着窗外一指:“希灵,你看没看见,那边街角有一家店。”
希灵歪着脑袋向斜前方看,果然看到了路口一家西餐馆子的小招牌。
“看见了,怎么了?”她问。
陆克渊答道:“那家馆子我去过,还不错,如果方便的话,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希灵本不想和陆克渊再生太多纠葛,然而身不由心,只听见自己答道:“好。”
两人并肩出了旅馆大门,只穿过马路又走了几步,便进了那家小馆子。这时还没有到饭点,所以馆子里很清静,没有几桌食客。陆克渊带着希灵进了雅座。然后拿过菜单对她说:“我来点。”
希灵继续点头,想起自己素来对吃没有兴趣,但是那时一到他家就会有食欲,就是觉得他家的饭菜好吃。
等陆克渊点过了菜,侍者退了出去,雅座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希灵沉默片刻,然后问道:“你的伤……都好了吗?”
陆克渊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微笑着答道:“好了。”
“有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
陆克渊依然是微笑着:“都是小问题,没有关系。”
希灵看他总是笑微微的。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陆克渊答道:“没想到还能看到你,心里很高兴。”
“高兴?”希灵故意说道:“我还以为你依然对我是避之惟恐不及。”
陆克渊摇了摇头:“我现在也还是认为你很有危险性。但危险归危险,高兴归高兴,不冲突。”
希灵忽然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前几年,小桐受了我的连累,被日本人抓去坐了牢,险些丢了一条命。”
说到这里,她发出了一点带着戏谑意味的感慨:“怪不得你当初跑得快,老狐狸。”
这时侍者送了酒与大菜上来,陆克渊先不说话,等侍者离开了,他才伸手拿过希灵的杯子,一边用软纸把杯子重新擦了一遍,一边答道:“你了解我。”
然后他拧开洋酒瓶子,倒了半杯酒放到希灵面前:“我这个人,前半辈子越是不要命,后半辈子越是惜命。”
给希灵倒过了酒,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记不记得,你当初总说我是个坏人?”
希灵端起玻璃杯,送到鼻端嗅了嗅:“我说错了?”
陆克渊放下了酒瓶:“不,你说得很对。我当时不管你的死活,把你扔在天津,后来听说你嫁给了小桐,我还在上海生了一场闷气。”
然后他欠身举杯,在希灵的酒杯上轻轻碰了一下:“祝你这一次旅途顺利。”
希灵小小的抿了一口酒,忽然说道:“我被你丢下之后,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微微的红了,可是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但我不恨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没骗过我,是我自己昏了头,非你不可。”
陆克渊怔怔的看着她,这小女人代表着他一生中最激烈的、也是最后的罗曼史。他不是讲爱情的人,如今年纪大了,就更是什么都懒得讲,可是此刻面对着希灵,他忽然感觉周围野旷天低、有风有雨。
年华岁月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只剩下两个灵魂相对而立,一个还是这样坏,一个还是那样危险。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希灵的手,他咬牙切齿,用力的攥。他老了,老得腿脚都不大利落了,可是在这女人面前,他竟感觉自己一阵一阵的热血上涌,会想搭船到重庆去,会想重新的打江山闯江湖。
希灵被他攥疼了,挣扎着把手抽了出来。蹙着眉头望向他,她问:“你干什么?”
陆克渊紧盯着她,说道:“站起来。”
希灵慢慢的站了起来。
陆克渊又道:“过来。”
希灵茫然的走到了他面前,然后在下一秒中天旋地转,被他拉扯过去抱到了大腿上。收紧双臂勒住了她,他喘息着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让我第一次痛恨我的年纪。”
然后微微抬头移动目光,他盯住了希灵的脸,目光冷酷,藏着凶意:“如果我能年轻二十岁,那你今天就回不去了。”
希灵直视着他的眼睛,答道:“我相信。”
然后她又答道:“如果我能年轻二十岁,今天你赶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去了。”
陆克渊的目光渐渐柔和悲凉了,低头嗅了嗅希灵的头发,他松开了双手,只说出了两个字:“可惜。”
希灵却是说道:“不可惜。我们两个的关系,注定是有善始、没善终。”
雅间恢复了安静,希灵坐回原位,吃了一点东西,喝了杯中剩下的酒。
然后她和陆克渊一前一后的出了门,走回了旅馆前。陆克渊停在汽车前,说道:“到了重庆之后,给我报声平安。”
希灵答道:“好。”
陆克渊打开车门上了汽车,又对她挥了挥手:“我走了,你多保重。”
希灵目送陆克渊的汽车远去,心里很满意。陆克渊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坏人,她年少时的爱情,真实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