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熟悉的身影。
“师……师尊……”
那慈祥的面容,一如当年。凌华只觉心头一哽,竟无暇再分辨这究竟是幻象还是现实,眼眶一热,差点便要跪下。
一双手将他搀住了,师尊叹道:“你如何会在此处?”
凌华心内一片茫然,也不知此处究竟是何处,便问道:“此处又是何处?”
师尊将他扶起,道:“你心中所想之处,便是眼前所见之处。你心中所想之人,便是眼前所见之人。”
凌华只觉更加糊涂:“那方才我见到的师姐……”
“你心中觉得对不起她,便见到了她。”
凌华好似明白了一些。莫非这便是幻魔所说的,他未曾见识过的幻魔真正的手段?他不过是被困在了自己的心障之中吗?
那么为何他会见到师尊?难道他也觉得对不起师尊吗?
“师尊……”
师尊却仿佛看破了他心中的疑惑,缓声道:“你心内觉得对不起为师吗?”
凌华垂首低声道:“弟子没有守护好凌门,愧对师尊所托。”
“为何没有守护住凌门?”
“因弟子之错,未能阻止小师弟入魔,才害得几位师弟送了性命。”
“你错在哪里?”
凌华一愣,下意识的重复道:“弟子未能阻止小师弟入魔。”
“为何未能阻止?”
沉默了片刻,凌华道:“弟子不知。”
为何没能阻止凌昭入魔?是因为当初便该将他封在降魔阵内,不该一时心软放了他?还是在那山洞内时,自己离去前便该设下重重结界,确保凌昭不能走出山洞,以致酿成后患?还是……
却仿佛一切都是天意,还是他始终太过优柔寡断?
他真的不知道。
“其实你师姐没有说错。”
耳边落下这句微微的叹息,凌昭猛然抬头:“师尊?”
“你心内,始终觉得昭儿是个魔物,不是吗?”
凌华想要分辨,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难道不是吗?你自幼便不喜欢他,连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将他当做个魔物吗?
“你对其他师弟都很宽容,唯独对昭儿,便是罚也格外罚的重。华儿,你扪心自问,那时若是换了其他凌门弟子被魔物所惑,你也会将他困在降魔阵内吗?”
凌华心中一乱,是啊,若那时候换了是别的师弟,他最多也是将其制服后,带回凌门,听任师尊处置。那时候凌昭拼命辩解,求自己相信他,可自己相信了他吗?若是换了其他师弟,自己也会狠下心不听,不信吗?
凌华颤声道:“真的是弟子……错了吗?”
师尊长叹一声:“为师又何尝没有错,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也相信昭儿入了魔,要你最后不必手软。也许,当初我们肯给昭儿一个机会,肯信他一分,助他挣脱魔障,他便不会最终被那幻魔所侵。只是事过境迁,如今多说又有何益?昭儿终究还是入了魔道。”
凌华默然无语。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困在这心障之间了。
其实是他始终不肯承认,原本他是可以阻止凌昭入魔的。若他在凌昭成为他师弟之时起,能对他像对其他凌门弟子一般,一视同仁,悉心教导,或许凌昭便不会变成后来那样的个性。如果他肯对凌昭多几分关爱,多几分信任,好好看住他,那魔物又怎会有机可趁,将凌昭诱入法阵之内。
凌昭变成今日的幻魔,难道他便没有半分责任吗?
可他当年,心内只有一片憎恨,恨凌昭为何要入魔,恨那魔物为何要夺去他师弟们的性命……他心中所想,不过是如何为凌门弟子报仇,哪怕要与幻魔同归于尽也不在乎。
可他为何又总会心软呢?
一边憎恨着那魔物,一边同时又憎恨着自己,为何曾经对那魔物动心动情。
他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动情,终于成了他的心魔。他只道是自己被那幻魔所惑,只道是幻魔一次又一次的阻他修行之路——可当时当日,山洞之内的种种意乱情迷,他又何曾忘记过。
即便是成了仙,也照样堪不破。
他始终还是无法自情障内脱身,与那幻魔爱恨交加,纠缠了数千年。
猛然一记地动山摇般的震动传来,凌华大惊,只见师尊的身影刹那间消散不见,而眼前的景象也全然变了。
他身处一片空旷之地,不知何时竟已从幻象之境内脱身而出。转头一看,幻魔却已倒在一边,奄奄一息。
东君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冰冷而威严:“这魔物,临死前还想将你困在自己心障之中,想要拖着你同归于尽。如今他大限已到,再也不能为患世间了。凌华,你没事吧?”
幻魔体内的魔气已所剩无几,闻言不过是冷笑一声:“东君,本座可不想死在你手里。叫凌华来亲手杀了我吧。”
东君冷冷道:“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资格讲条件?”
双手轻挥间,数到金灿耀眼的光芒自指尖迸射而出,直穿透幻魔体内。凌华大惊之下,直扑过去,然而还是晚了,幻魔连哼都不曾哼出一声,便灰飞烟灭了。
呆呆的伫立在原地,凌华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空了。
那束缚着他的魔物,消失了。
天地间,再没有名为幻魔的魔物,再没有心魔困扰于他。
他再没有爱恨之心。
“幻魔已灭,怎还不随我回天庭?”
东君的声音,怎么好像那么遥远,几乎都无法传入他的耳中。
凌华忽然笑了,似乎有什么炙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面庞滑落下来。
草木原本无心,他为何却要化出仙体,为何要知道情动的滋味。
这世上又为何要有凌华,他不过是棵扶桑木罢了。
不如重归草木,再不需修得神识。
这世间,也再不需存在凌华仙君了。
眼前蓦然一黑,却是一双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双眼。
耳边传来个含笑的声音:“师兄,我却没有想到,你竟肯为了我连神识也不要了,这一滴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凌华还未反应过来,那掩住他双眼的手已经拿开了。他睁眼一看,哪里有东君,眼前的幻魔略带笑意,半拥着他躺在幻象之境的床上。
结界……不是被东君破了吗?
幻魔……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吗?
“一切不过都是幻象,可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看到师兄对我的一片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