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棱,浅浅的凹槽,最锋利处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寒意。
这支箭,正是昨夜杨敏穿过小内侍帽饰的那支;从头至尾,同她幼年时见过的害死皇兄宇文哲的那支并无二致。
已经七年了啊!
宇文睿记得清清楚楚,七年前的自己,信誓旦旦地对阿嫂说:一定要捉住害死皇兄的凶手!一定要替皇兄报仇!一定再不让阿嫂伤心难过!
可是,眼下,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她都没有做到。
她央求阿嫂放走了杨敏。诚然,她心中另有打算,她亦相信敏姐姐的为人,更知道敏姐姐对皇兄的愧疚之情,恨不得死于自己之手才得解脱。
可是,她终究是当着阿嫂的面,放过了这个“杀夫仇人”!
彼时,阿嫂说:“皇帝当真要如此?”
阿嫂说:“皇帝当真另有打算?”
阿嫂说:“皇帝可知,这个人,做过什么?”
阿嫂把这支箭掷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什么都没说,亦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宇文睿懂得。
她懂得阿嫂在质问自己——
无忧,难道你忘了这支箭了吗?
无忧,难道你忘了杀兄之仇了吗?
无忧,难道你当真不知这个人曾经用同样的一支箭杀死了你的皇兄吗?
她是皇帝,是已经亲政的大周帝国最最尊贵的那个人。
纵然是亲手教养她长大的嫂母,在她的臣民面前,也得顾忌着她帝王的尊严。
宇文睿知道,阿嫂是在顾全自己的脸面,帝王的、任性的脸面;而阿嫂赔上的,则是一颗受伤的心。
景砚根本不等她回答,只抛下一句“皇帝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便好”,就转身走了。
那一刻,宇文睿觉得那婀娜的身影、那不盈一握的倩腰,竟是无比的孤寂与凄凉。
迎着月光,宇文睿看着掌中的箭矢,她忖度着阿嫂内心的所思所想。
阿嫂定然认为自己是存着私心的吧?
不错。是私心。
然而,这份私心在阿嫂眼中是怎样的?
是认为自己倾心于敏姐姐而不忍伤她性命吗?或者,阿嫂会认为,自己以不杀其为条件,让敏姐姐成为了在北郑的眼线,为己所用?
宇文睿倏的攥紧箭杆。
为兄报仇,这是再符合道义不过的事。
“道义”二字,是她从小便向往,如今也尊崇的字眼。
可是,长大之后的她,此时才明白:纠纠葛葛的人事,斑驳杂乱的人心,无论哪一样都比那纯然而近乎无色的“道义”复杂得多。
她才十五岁,她的心已经驳杂得令她自己都不敢坦然真实地面对了。
自从在山洞中,听了那个“皇兄变皇姐”的故事,宇文睿就好想拉着阿嫂问问她:“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被隐瞒了七年,且母后和阿嫂还打算一直对自己隐瞒下去。宇文睿才知道,自己哪里是什么大周的第二个女皇帝?在她之前,她的皇兄,不,皇姐,早已经实践过了。只不过,是以男子的身份。
长久的疑惑,就这样被揭开了谜底。
宇文睿初初确定皇兄是女子之身的狂喜,渐渐被更深一层的忧虑所代替:皇兄是女子,阿嫂就会喜欢自己这个女子了?难道因为自己也是女帝,阿嫂就会将对皇兄的一腔心思转到自己的身上?难道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十年生死两茫茫”什么的,都是老学究们说着玩儿的?
宇文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渺茫。
申全可没她这份对月叹惋的风雅心思,他心里火烧火燎着呢!
这祖宗坐在殿脊上有一个多时辰了!
她是皇帝,这江山都是她的,她要坐哪儿,谁又敢真计较什么?
可申全入宫十来年了,听说过的、见识过的,就没见哪个当皇帝的这么玩儿过!
这要是让宫外面的言官大人们知道了,再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了,还不责怪自己不教皇帝学好?还不打断了自己的腿?
申全眼巴儿地瞅着殿顶上的人影儿,他又不敢大声嚷嚷失了体统,就算他嚷嚷,他一个不会一丝一毫武功的,声音能传多远?
没法子,他只好和皇帝的仪仗一起候在下面,实则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就地转磨磨儿。
总算他盼来了救星,何冲在宫里寻了一圈,才在这儿找到了皇帝。
乍一看到殿顶上那幅随着微风起舞的素白袍襟儿,何冲惊得一抖:陛下不会是要寻短见吧?
他继而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气乐了。
“申公公,这是……”何冲一时摸不着头脑。
申全面上倒是佯装淡定,他一派老神在在,“哦,何大人啊!您问咱们陛下啊?这不,赏月呢吗!”
赏……赏月!
何冲嘴角微抽:好吧,赏月。陛下好雅兴……
他可没申全那份儿耐性,索性仰着脸对着宇文睿的方向,朗声道:“臣何冲参见陛下!”
说罢,躬身行礼。
宇文睿的思绪突然被他打断,不耐烦地蹙眉:“有事说事,朕听得见!”
何冲干脆忽略她孩子气般的埋怨,禀道:“陛下,昨夜刺客之事,您看如何处置?”
宇文睿愈发的不耐烦:“四个当场死了,一个你们捉到后死了,还处置个屁!”
不还有一个被您放走了吗?何冲忍不住腹诽。
可皇帝显然心情不佳,他也不好拧着来,只好又道:“臣方才入宫时,见刑部尚书、禁卫军大统领和京兆尹都在宫外跪着请罪呢!您看……”
宇文睿一想到昨晚之事,心里更烦,一片腿,一飘身,从殿脊上跃下地面。
“又不是他们派人刺杀朕,别在那儿跪着碍眼了!”她蹭蹭前行几步,忽的止步,想了想道,“禁卫军和京兆尹衙门护卫有漏洞,各罚奉半年,回家好好思过去吧!至于刑部,罚奉三个月,让他们给朕好好查查那几名刺客的来历,密奏上来!”
申全一一记下了。
何冲却腿弯一曲,便要下拜:“那臣的护卫失职之罪……”
宇文睿知道他所说的是,身为内廷侍卫总管,竟致刺客将箭射到了皇帝眼前。她一把提溜起何冲:“别跟朕在这儿啰嗦了!”
说着,压低声音又问道:“朕在城外吩咐你的事,可办妥当了?”
何冲一凛,知道她指的是日间“放走刺客”的事不许张扬,忙应道:“陛下放心!若此事走漏了风声,您唯臣是问!”
宇文睿略略放心。这样的话,只要不被探知到详情,杨烈就不会知道敏姐姐给自己通风报信,且被自己暂时放过了。如此,她和她的母亲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哎!想想将来某一日,要亲手对敏姐姐……真是伤神啊!
“太后还在奉先殿?”宇文睿唤来申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