褥上染了零星的暗红,想是玉蓉半夜里呕血沾上的,一时更觉摧心蚀骨,忙轻声唤着玉蓉起来,张玉蓉嘴唇忽然一抿,原来早就惊醒,睁开了眼对周丹青道:“我还当你真就不来了,正在这屋里思量寻死的法子。”周丹青听得又惊又恐,心里酸楚难安,故做了安定淡然说道:“辛辛苦苦熬上药,巴巴盼着你能病愈,你倒是说这样的胡话呕人。”张玉蓉面色蜡黄摇着头默不言语,周丹青端着药碗喂他吃药,张玉蓉瞥着脸躲闪,他皱起眉劝道:“这付药不比相前的,保管你能药到病除,我自然知道你吃尽苦头,可是蓉哥,你就当单为了我,待得身体痊愈,我求爹娘把你放出去,日后吃斋念佛,求佑你能安享荣花,再不受人间疾苦。”张玉蓉哆嗦了半天,终于把一勺汤药吃进嘴里,周丹青喜出望外,连忙再喂,正露出手上缠的白纱,玉蓉问他:“手是怎么了?”周丹青笑道:“逗个鹦鹉没留神,叫那东西啄了一口。”张玉蓉也没多想,只是轻声道:“荣华富贵我也享过了,人间冷暖也早不新鲜,我只期望你能一直记得我,别当是草尖上的露水转瞬即逝,待往后妻妾成群、子女环膝,还能念着唱戏的张玉蓉,我便已能含笑。”这一字一句抽打在他身上,周丹青几乎要脱口说出往日所有隐忍,但毕竟无可言诺,垂目不语。
☆、第 5 章
他再宽慰张玉蓉几句,满心的残破的痕迹无暇收拾,瞧着他渐渐睡下便走出房,一路上又牵挂玉蓉屋里阴冷潮湿,身边又缺个殷勤服侍,不知仍得吃多少苦头。待出了花园,猛见着孙棠落正望眼欲穿等候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孙棠落本是绝顶聪明,明知道自己丈夫心存奇念,哪愿意直言点出来,忙和颜悦色对他道:“早听得相公宽恤待人,我也绝非是刻薄不容人的,只是张公子也算是自家人,日后熬药的活计大可交给下人,叫香娃候在厨房里守着,待煎好了立刻给他送过去,免得相公日夜操劳。我自然也懂得如何做事,刚才收拾出参膏鹿茸正准备送到花园里,也不知对不对病症,还请相公先过了目。” 周丹青听得一愣,深知他妻子所言句句殷诚,心中感激不尽,二人相伴着返回去,少不得一场夫妻恩爱浓情蜜意。孙棠落裹着水红的小衣,熏得面上红朴朴的又道:“说句造次的话,爹爹身边本不乏如花美眷,不如向他求了张公子,我俩分庭而居,都是伺候相公。”周丹青想了想笑道:“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纵是爹同意了,娘怎么能容他。”他心里又涌出无限愁伤,一边可悲玉蓉命途多舛,一边感激他妻子温润贤良,斜眼瞟着孙棠落,唯恐自己往日寒了她的心,忙把烦恼收敛住,一心一意陪伴她。
自这之后,房里有孙棠落帮着操持,香娃每天熬好药交给他过目,周丹青只管捧着瓷碗巴巴送去花园里。那方子虽是古怪但确有奇效,玉蓉的气色果然一日胜过一日,周丹青瞧得欣喜欲狂,往日的愧疚一扫而空,坐在屋里只剩下欢喜。玉蓉披一件白褂子朝他冷笑道:“你这是替谁高兴,就算我死不成,也轮不着你过来,原该是老爷探问才是。”周丹青知道他说的气话,抿着嘴逗引道:“不如朝我爹要了你,你日后住到我那院子,我也免得两边跑动。”玉蓉听得身上一震,满眼绽出奇异的绚烂,却又听周丹青道:“蓉哥你别恼,我是跟你说笑话。你现在只管着养病,终究有一日我会把你放出府。”张玉蓉木愣了半晌,垂了眼淡淡说:“我早是就人不人鬼,到外边又有什么用。”
天气好的时候,两个人到花园里散步,玉蓉虽久住在园子里,却从不曾好好游览一番,逛到草木深处,仿佛误闯进桃花源,四处乱红芬香、落英缤纷,拖着尾巴的白孔雀躲在假山后面,再有风疏云淡,碧水淙淙,几乎让他想一步步迈到天上去。周丹青笑道:“你过去被烦病扰得一叶障目,总瞧不见这世上的好处,等到身体康健起来,心里也自然快乐。”张玉蓉偏着头笑道:“可巧我偏偏叫那一叶害苦了,满园子的繁盛竟然从来没瞧见。”他穿的薄绸褂子迎风腾起来,好像霓裳羽衣化作云朵,笑容渐渐沉凝在脸上,连同着往昔眷恋不舍都深深烙进魂魄,周丹青猛一恍惚,想再说些温言软语,又不知如何言语。忽见桂奴远远的寻过来,见到他喘着气道:“可要小的好找。恭贺少爷大喜,香娃姐姐说少奶奶得了喜,请您赶快回去看看。”周丹青听了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张玉蓉,拔腿就要往园外跑,玉蓉忽然下狠劲扯住他,眸子里盛着一汪翻滚的水,嘴唇却紧紧蚌合,仿佛抵死仍是一言不发。周丹青笑道:“蓉哥你先回屋歇一会儿,我瞧过了棠落再来看你。”不由分说撇开张玉蓉,一边往前跑一边听着身后依稀有人高声呼喊他。待一溜烟赶回去,孙棠落正在屋里含笑等候着,周丹青忙问:“是个何样的孩子?”香娃站在小姐身后掌不住笑道:“现在哪能瞧得出。前连天小姐恹恹不思饮食,刚找了大夫来瞧,竟是害了喜。过去听说‘好事盈门’咱们还不明白,今天才懂得什么叫天上掉下来的福份!”周丹青听得丫头如此,心中更是欢喜,连忙赶着回禀爹娘,老爷太太自然喜不自持,忙叫人通告亲家,又捧了族谱黄历算日子取名子,周家上下一片欢腾景像。
张玉蓉偏在这时候犯起病,趴在床上大口呕出血,一床薄褥被揉搓得不成样。桂奴只怕触了老爷太太的霉头,把门一关便任他在里面作死作活,自己落得清闲,跑进园子里打雀儿玩。到深夜里,周丹青高高兴兴端着药来瞧一蓉,推开门见那情形大惊失色,不知道一日之间他竟又病成这个样,双脚像生了根不知往前迈,张玉蓉尚存一丝余力,缓缓抬了手把他唤过去,周丹青这才连忙喊“蓉哥,蓉哥!”玉蓉气若游丝朝他笑道:“丹青…难为你这时候还想着我,可惜我总配不上,今日里受得种种都是自作孽。过去总也劝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终究看不透。这辈子挣得没完没了,等到死怕还是没完没了。”他分明攒了万千的委屈,可终归只说出这几句,周丹清听得模糊时作糊涂,待听到明白还是作糊涂。他好说歹说把药喂给玉蓉吃,此时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自己是即要做别人的父亲的人,再行不得当年那套荒唐,纵是尚存万般不舍,也强自压进心里。可玉蓉口口声声念的死,他又委实不敢想,人活着时早已经纠葛不清,那他死了呢,这一番有始无终又如何依托?
周丹青无可奈何走出去,昏暗的背影像要溶进月光里,张玉蓉又哆嗦着爬到床台瞧他渐行渐远,银辉映着他瘦削的脸,本应是伤心致极,却忽然勾起唇角绽出明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