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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由自己仰躺在那看似无边无际的大河中,随着波浪往前游去。他的眉间,一颗鲜艳的朱砂痣镶嵌在四瓣青莲中央,每当有不识相的地阶妖兽逼近时,朱砂痣便微微闪烁一下,将妖兽逼退。

    背后的伤口慢慢地止住了血,洛渐清却仍旧沉沉昏迷着。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条大河上飘流了多,也不知道,他竟然随着这条河从流焰谷的第九层一路飘到了第一层,最后流经一道偌大湍急的瀑布,忽然便穿透了一道淡红色的结界,继续往前。

    四周的景色渐渐变换,一身青衣的俊美修士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躺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从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到逐渐有了人气的乡村,当一个正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妪忽然看到河中央的青年时,她惊恐地往后一瘫:“死……死人!死人了啊!!!”

    洛渐清醒来时,一睁眼便是一片简陋粗糙的小茅屋顶。

    屋子里传来淡淡的米香,洛渐清尝试着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又动了动自己的手臂。他慢慢地支起身子走下床榻时,忽然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弓着腰走了过来。

    对方一见到洛渐清,手中的碗勺忽然落了地。过了许久,那老妪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醒了?”

    接下来,洛渐清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处村庄叫做顾家村,依偎着洛水的一条支流。村里只有不过四十六口人家,所有人都靠着村头的洛水过日子,那一日,这顾奶奶去河中洗衣服,忽然便看到了躺在河心的洛渐清。

    顾奶奶自然以为洛渐清已经死了,谁知道村里人将他救上来后,却发现他居然还在呼吸!好心的顾奶奶便将洛渐清带回家照顾,这一照顾便是四十天。

    一边给洛渐清盛粥,满脸皱纹的姑奶奶一边说道:“今天清晨我家那口子去了田里插秧,得等晚上才能回来。阿清,你如果不介意,不如在我这再待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洛渐清盛情难却地接过那碗米粥,柔声道:“谢谢您。”

    顾奶奶立即摆手道:“哪里用谢我,你这般俊俏的孩子,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难,背后才会被剜去那么大一块肉的吧。我这老太婆虽然是个乡野村妇,但是也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可以躺在河中心不死哩!对了,阿清,你今年多大了?”

    洛渐清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年龄:“我今年四十了。”

    顾奶奶立刻睁大双眼,不敢置信道:“你这番模样顶多才二十岁,怎么会四十了?”

    洛渐清淡笑不语。

    “四十啊,其实我家大儿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也是四十了呢。”顾奶奶给洛渐清夹着菜,说道:“不过阿清,你这孩子也是仙人吧。听说那仙人是长生不老,都漂亮得和你一样呢。”

    洛渐清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首看向慈善的老妪,问道:“我算不上什么仙人,但是奶奶……你见过仙人?”

    顾奶奶不停点头:“是啊,就是三年前,那仙人半夜忽然降临到了我家院子,给了我和我家老头一株草药。那仙人长得真是太好看了,他说我和我家老头已经到了大限,这草药可以给我们延续寿命哩。”

    心中轻轻颤动了一下,洛渐清问道:“为什么……仙人要给你们延续寿命?”

    顾奶奶道:“那仙人说,以后会有个谁……好像是他的徒儿,要来和我们两口子断什么缘分。我也听不懂这些东西,但是仙人的东西真是好,我家那口今年都七十了,身体还是那么好,还能下田插秧。”

    “啪——”

    洛渐清手中的筷子忽然掉落在桌上。

    他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复杂深邃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皱纹满脸的老太太。他的目光从那双含笑温和的眼睛上滑过,看过那一道道沟壑般的纹路,最后看着这张沧桑的脸,洛渐清抿住了嘴唇,久久没有吭声。

    这一次,洛渐清留下来了。

    虽说体内灵力才恢复了三成,虽说背后的伤还没有痊愈,但是只要洛渐清想走,他随时都可以走。然而他留下来了。

    当天晚上,顾爷爷回了家。顾奶奶特意烧了一大桌的菜,惹得老爷爷无奈地直笑,道:“人家阿清今天才醒,哪里吃得了你这大鱼大肉,你应该做点清淡的,清淡的!”

    顾奶奶一拍额头:“你瞧我这记性,都给忘了。”

    洛渐清沉默地看着这一桌好菜,心中五味杂陈。

    顾奶奶一边吃菜,一边说道:“老头子你知道么,阿清这孩子今年都四十了哩!”

    顾爷爷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洛渐清:“四……四十?!那岂不是和我家大儿一样大?”

    顾奶奶笑眯眯地点头。

    晕黄的灯光在狭窄的农舍里轻轻摇曳,洛渐清盘腿坐在床榻上,打坐修炼。他刚刚突破元婴期,要不是为了赶紧离开那山谷,他早该巩固境界。但是如今,他却一直无法静下心来。

    他听到了隔壁屋子里顾爷爷的呼声,也听到了顾奶奶的呼吸声;他听到了这小小茅屋外蛙叫的声响,也听到了不远处那浩荡洛水滚滚流淌的水流声。

    洛渐清终于起了身,走到庭院里,抬头望天。

    正巧是一个满月,那月光清凉如水,缓缓地洒在大地上。

    青衣修士清俊秀雅的脸庞上全是困惑的神色,一双星辰般的眸子里充满了茫然和疑惑,他站在顾家村中,却仿佛站在了人声鼎沸的都城里,又仿佛站在了终年冷冷清清的玉霄峰颠。

    洛渐清沉默地闭上双眼,感受这样难得寂静的夜色。

    第二日清晨,当顾奶奶起床时,忽然看到庭院里的洛渐清,她猛地一愣,惊道:“阿清,你怎得这么早就起来了?外头凉,你快进来,你穿得这么少,哪里能承受的住。”

    洛渐清笑着拿过顾奶奶手中的水挑,道:“我帮您做饭。”

    青年灿然的一笑让顾奶奶微微愣住,过了片刻,她才点头,高兴道:“好!”

    当天清晨,洛渐清陪顾奶奶一起烧了菜。上午时,顾爷爷准备下田,洛渐清便道:“我陪您一块去吧。”

    顾爷爷也是一愣,最后高兴道:“好!”

    没有用一点灵力,没有用一点法术,洛渐清亲手捧起了脆弱的秧苗,一点点地插入湿润的泥土中。顾爷爷哈哈大笑,不断地指导洛渐清哪儿有做的不对,哪儿应该再插得正一点。

    一天下来,洛渐清那张白皙漂亮的脸庞上也沾上了泥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顾家村忽然来了个外人,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而且这外人居然还长得如此俊俏!一下子,无数姑娘的芳心全部送了出去,连村里最美的姑娘也情难自禁地送给洛渐清一朵红花,接着羞涩地红了脸,赶紧跑开。

    洛渐清一手提着水挑,低下头看着那手中的红花。

    花儿如此娇嫩,如同姑娘的脸蛋般,是青春与岁月。

    洛渐清拒绝了所有媒婆的提亲,也拒绝了每一个想要为他介绍对象的村民,他一直住在顾奶奶的家中,做饭、洗菜、下田、打扫。就仿佛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庭里一般,他认真地做着每一件事,然而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他仍旧如同仙人一般清冷凌然,矜贵雅致。

    入冬的时候,顾家村忽然下了一场大雨,洛水反季节的泛滥。

    那天晚上,洛渐清和顾爷爷一起去田里查看,顾爷爷从田埂上摔了一跤,洛渐清下意识地用手去接。

    没有接住。

    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修真者,所以他没有用灵力,只是以一个凡人的身体想要去接住对方,然后失败了。

    顾爷爷这一跟头摔得很大,一直卧床不起。顾奶奶始终在床头照顾着他,洛渐清也寸步不离。村里人送了很多东西过来,那送过红花的漂亮姑娘给顾奶奶家送了一床棉被,临走时,她微微垂着头,轻声道:“那日在洛水上,我也看到你的,我一时吓着了,没有来得及喊出来。”

    洛渐清敛着眸子,没有回答。

    十天以后,顾爷爷的病越加沉重。在流焰谷的三年,让洛渐清的纳戒里早已没了任何丹药,他本想用自己的灵力为顾爷爷续命,谁料就在他打算这样做的那天傍晚,顾奶奶一边给顾爷爷擦着身体,一边状若无意地呢喃着:“那仙人说,他的徒儿要来找我们两口子断了缘分。我家老头子已经要不行了,怎么就还不来呢……”

    洛渐清一时哑然。

    三日后,顾爷爷病入膏肓,已经目不能视。他本就该在三年前过世,硬是靠灵药撑到现在,也算是提着一口气。

    在回光返照时,顾爷爷拉着顾奶奶说了很久的话,他说着两人的相识,说着两人刚成亲时候的事情,说着多年没有孩子时顾奶奶的懊恼,又说着两人当初将那孩子遗弃在洛水中的回忆。

    洛渐清一时在旁边听着,没有吭声。

    等到顾爷爷招手让他过去时,他才坐在了床边。

    顾爷爷粗糙的大手摸着他的手,轻轻地揉着。那动作温柔轻巧,脸上的笑容也慈祥包容,顾爷爷一直认真地望着洛渐清,他也不说话,就是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着声音,说道:“阿清,这一年来,我也把你看做了我的儿子。我要走了,到这时候,你可喊我一声爹吗?”

    洛渐清紧抿着嘴唇。

    顾爷爷却也不恼,只是摇摇头:“这确实强人所难了。”

    说着,顾爷爷又招手让顾奶奶过来,他轻轻地说:“我知道的,他不是妖类,他是我们的儿子。阿夕,那日我向你提亲,采了你最喜欢的杜鹃花,插在你的鬓间,那日的烟霞真是好美,但是我记得,你比它更美。”

    顾奶奶温柔地笑着:“等到下辈子,我还插着那朵杜鹃花等你,你见了它,就知道是我。”

    顾爷爷轻轻颔首。

    两位老人家互相倚靠着,床榻上,顾爷爷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他慢慢地开始闭眼,却听一道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爹……”

    顾爷爷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最后闭上了双眼,一滴泪划落。

    顾爷爷去世后十天,顾奶奶的身子也渐渐弱了下去。洛渐清开始照顾这位孤独的老人,他听顾奶奶说着自己和顾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情,也听顾奶奶说她那去世多年的可怜女儿。

    等到三个月后,顾奶奶躺在床榻上,已经无法起身。那一日,她拉着洛渐清的手,和曾经的顾爷爷一样,回光返照似的有了精神,继续认真地唠叨着。

    “我年轻时,眼光很高。阿清,别看我现在这样,年轻时却是十村八里最美的姑娘。那一日在夕阳下,我看到了那个老头子,他傻乎乎地捧着一大束的杜鹃花,乐颠颠地对我笑。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傻大个真有意思,然后我就嫁给了他。”

    “我们成亲后十二年,我没有生出孩子。老头子一直不介意,但是村里人却说我是个铁公鸡。等到十二年时,我终于怀了个孩子,他一出生,就会睁开眼睛对我们笑。他的眼睛真漂亮啊,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月牙,产婆都说我生出了一个大姑娘呢。”

    “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天上就开始打雷。那雷好亮,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雷,劈了整整三天三夜,就劈在我们顾家村的头顶,好像永远都不会停。然后村头的洛水渐渐变得特别干净,特别……干净。干净到我从来不知道,洛水底下还有那么多的虾,还有那么多的鱼……”

    “然后,我们将他放在一个木桶里,放在了洛水里。”

    “只要他的木桶沾过的地方,就会突然平静下来。鱼虾都躲开去,连雷都慢慢跟着他往其他地方劈。”

    说到这时,洛渐清仍旧淡淡地笑着,而顾奶奶却已经咳嗽了两声。洛渐清递给她一杯温水,顾奶奶喝了一口后,喘了口气,笑着看向洛渐清,说道:“我和老头子当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顾念生。”

    洛渐清轻轻颔首:“这是一个好名字。”

    顾奶奶笑了笑,又喝了口水。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雨。春天的雨淅淅沥沥,没有声音,等到洛渐清走过去将窗户关上的时候,他还没转过身,便听一道慈祥苍老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念生,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洛渐清浑身一僵。

    “你的父母对你好吗?你有兄弟姐妹吗?你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你娶了妻子了吗?”

    洛渐清依旧僵着身子,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