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了他!
他为这大庆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你却恩将仇报。
方君乾只剩下他了呀!
你却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嘉、睿!
高酉推门进入议事厅,却看见了一个久未出现的身影。
一身红衣如血的方君乾正背对着他们,在大厅的窗口边眺望。
除了方君乾以外,屋子里还有很多人。他们八方城的将官,无忧军师戚无忧、八方军第一步军右卫上将军李生虎、八方军第二重骑兵指挥使贾目奇、新晋轻骑兵上护军杨虎,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如松柏一样屹立在一干年富力强的将官中间,他是八方城枢密使泰岩。
不管是烈士暮年的经验老将,还是文质彬彬的文官谋士,抑或是神采飞扬的年轻彦俊,在方君乾麾下的将领身上,都有一种飞扬的男性气概,百战不殆的不败战绩升华了他们的气质和风度,他们的言谈举止都流露着常胜之师的自信从容。
将军们彼此点头致意,大家都没有出声,生怕惊扰了正在窗边沉思的方君乾。
高酉专注地凝视着窗边的人。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却明显地消瘦了。
那深沉的背影里,少了一份飞扬,多了一份凝重,年仅二十三岁的他,竟已有繁华落尽的沧桑。
过了好一阵,窗边的方君乾淡淡开口:“人都到齐了?”
他转过身来。
看到他的脸容,所有人都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同时跪倒在地:“侯爷节哀!”
昔日风姿飒沓的少年,如今竟已两鬓染霜!
方君乾黯淡的目光,霜白的鬓发,消瘦的背影,让所有人感觉到了深沉的悲哀,刺骨的疲倦如水一般——那不该是二十三岁年轻人该有的绝望与苍白!
“侯爷……您……”戚无忧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想劝他“逝者已矣,生者当坚强自勉”但看着方君乾那触目惊心的霜白鬓发,不知为何,话都哽咽在了喉咙。
如果说肖倾宇是情深不寿,那方君乾又何尝不是呢。
方君乾依旧笑得温暖耀眼:“让诸位担忧了,本侯已经没事了。”
戚无忧有种感觉。经历大难之后,方君乾竟象脱胎换骨了一般,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现在,已经根本无法从眼神和表情觉察他的真正想法了。
那一刻方君乾的微笑,竟是像极了肖倾宇。
戚无忧忽然很想哭。
人,可以爱到什么地步?
爱到,表面仍能不动声色微笑,内心却以看不见的姿态飞快衰老,直至最后枯竭。
帅座的旁边,安放着一张华贵轮椅。
方君乾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帅座,步履艰难,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量和意志。
那短短的几步距离,他竟走了好久。
他站到帅座前,伸出手,似乎想一下旁边轮椅的靠背。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终是不忍地缩回手。
方君乾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深邃而决绝:“传我军令,八方城立时进入全城备战状态,三日之后,起兵南下,攻打大庆!”
“小侯爷三思!”
“侯爷请三思!”
“眼下内忧外患,不利于我方啊!”
方君乾傲立于上方,散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我、意、已、决!”
“侯爷——侯爷!”一个小将抬起头喊得声嘶力竭,“八方城刚经历与匈镔的大战,元气未复,贸然攻打大庆一旦惨败,八方军就将面临灭顶之灾!侯爷请三思,眼下决不能与大庆——”
方君乾冷冷俯视着他,目光嗜血而疯狂,修长的手已握住碧落剑的剑柄。
小将立马打了个寒战迅速应命:“得令。”
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再废话一个字,方君乾立马就会令他血溅五步!
庆历330年九月十七日。
一道消息雷霆般震惊天下!
八方城兵马大元帅,年仅二十三岁的方君乾,倾全城之力挥师南下,攻打大庆!
八方城内兵力空虚不设防守,八方军已破釜沉舟,没有退路!
天下人都在惊叹:方君乾疯了!
八方军攻城掠池兵侵如火,大庆守将未战先怯望之风靡,竟让他一路势如破竹攻打到了兵家必争之地——茹永城。
离大庆皇都仅余六十里!
没有人能够阻止孤注一掷的八方军,疯狂了的方君乾!
三十九座城池在方君乾马蹄下洒落一路血色的妖娆,如一幅尽情湛放的鲜红画卷——
倾宇,我要整个大庆给你陪葬!
皇城,小楼。
清晨乳白色的薄雾将清寒小院笼罩得依稀朦胧,而飞鸟宛转地掠过,在树梢间划出极美的身姿。
小院重兵把守,封锁重重。
而庭院中央,一个白衣男子正端坐抚琴,依旧淡然自若。
沉闷窒息的小院因为他而显得素雅幽静。
匆匆而来的脚步打断了舒美悠缓的琴声:“肖丞相,陛下有急事召见!”
白衣男子抬头。眉目清雅绝世,眉间如泪般的朱砂嫣红凄艳。
他清冷平静的眼神能轻而易举踏碎过往的盛世烟花——肖倾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外面盛传着自己的死讯……
方君乾起兵攻打大庆……
八方军连下三十城,快打至茹永城……
布衣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王者一怒,哀鸿遍野,血流漂橹!
天下震惊,方嘉睿大惊失色,即命肖倾宇带兵阻止八方军攻势。
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何外面会盛传公子无双的死讯,自己明明让林文正转告方君乾说肖倾宇已被自己软禁,以令方君乾投鼠忌器呀!怎么话传到八方城就变了一个样了!
待林文正回府,就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无双公子雪袍玉带,雍容华贵。几上搁着一盏茶,茶水已凉,看来已等他很久了。林文正瞳孔针尖般收缩:从这个年轻人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火气,气度行云流水淡然自若,哪有半分久等不得的焦躁不满?这少年,好坚忍,好耐性。
林文正心中一凛,这个八面玲珑的大庆左相立刻换上一副笑容:“老夫公务缠身,让肖丞相久等了,失礼、失礼!”肖倾宇优雅还礼,仿佛如果林文正不赶回来的话,他就是再等一个时辰也不介意。“如今国难当头,林丞相日理万机也是情有可原。”“公子过誉了,老夫实在愧不敢当。”
“哪里,林丞相自是当之无愧。假传消息、瞒天过海、天下大乱、祸心暗藏啊。”如此轻柔的语气,语风却凌厉如刀,字字闪着尖锐的棱角,刺入林文正本就心虚至忐忑的内心深处。
无双公子面目清寒唇薄如线:“不知林丞相夜半更深熟睡之际,那些枉死冤魂会不会来找林丞相索命。”
眸中冷光仿佛由七分寒意三分怒火淬炼,眉心一点朱砂,更是隐隐挟着煞气。
林文正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转青,最终长叹一声:“还是瞒不过公子,的确是老夫假传消息。”
肖倾宇无声地盯着他。这老人历尽风霜的脸上已有了许多许多的皱纹,因年纪大了的关系,显得清癯俊雅。
林文正脸容一肃:“老夫实乃定国王爷安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今大庆皇室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小侯爷君临天下之机已然成熟!老夫假传公子已死的消息逼小侯爷提前造反,小侯爷早一日报仇雪恨,老夫也早一日报答当初王爷大恩。”
“呵呵呵……”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一样,无双公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他笑得难以抑制,笑到几乎要把前世今生,从未肆意狂笑的份都一次补齐;笑到,将林文正的脸色吓成一片惨白。
终于,无双公子停止了笑声。
“时机成熟?报答大恩?”一边说,肖倾宇脸色一边就冷了下来,“林丞相,肖某看起来就这么天真么?低劣的笑话,听听是觉得好笑,但如果你以为肖某会信以为真,那你也太侮辱肖倾宇的头脑了!”
林文正兀自坚持:“老夫不懂公子何意。”
“定国王爷的确有恩于林丞相,林丞相也确是王爷安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所以小侯爷才会对林丞相所传的假消息深信不疑,因为他绝不会想到,父亲留给他的耳目居然会唯恐天下不乱假传消息,他更没有想到,林丞相这个耳目所效忠的对象不是他父亲,而是大庆夙敌——匈野。”
林文正脸色阴晴不定。
“林丞相,肖某说的可对?”无双公子笑得温润如玉。
林文正深吸一口气,拱手:“佩服佩服,老夫瞒了这么多年,自以为万无一失无懈可击,没想到还是被公子一眼识破。”
“如真能一眼识破,肖倾宇何至等到今日。”无双公子望着这个儒雅清癯的老人,语气复杂,“林丞相好心机,好手段。”
林文正摸了摸山羊须,感慨万分:“老夫自二十岁入境大庆,整整四十六年未返故乡,亦从未跟匈野王庭联络,终日如履薄冰小心经营,不敢有一丝懈怠。自公子十五岁学成归来后,老夫更是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生怕被公子查出蛛丝马迹——公子大才,老夫心里是十分钦服的。”
“林丞相四十六年如一日,只等今时给大庆致命一击。肖倾宇栽在林丞相手里却也不枉了。”
“眼下大庆覆灭在即,八方军即使得胜也必然元气大伤,老夫卧薪尝胆四十六载,一夕成功。也亏得方小侯爷对公子一往情深,这才冲冠一怒为‘苍’颜啊。”
转过头,无双眸光流转间流露一须臾的脆弱迷离,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痴儿……”
忧伤眼神一闪而逝,肖倾宇重新对向林文正,瞳眸里是让人看不清深浅的深沉:“此事乃肖某失察所致,肖某定要亡羊补牢给无辜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不知林丞相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老夫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林文正仿佛解脱了一般,露出明悟微笑,“只希望死后,公子能答应我两件事。”
“但说无妨。”
“这第一件事……”儒雅老人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起少年时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顶顶雪白的帐篷,阿妈慈祥的微笑。小伙伴们手拉手围成圆圈唱着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老夫死后,望公子将老夫骨灰送回匈野的敕勒大草原,老夫泉下有知感激不尽。”
无双公子淡淡点头:“肖某答应你。”
林文正迟疑了一下:“这第二件事,便是希望公子能照顾好小女依依。依依天真无知,且从小对公子暗生情愫。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放其一条生路,好好照拂于她。”
叹了一口气,肖倾宇微微颌首。
林文正心愿已了:“得公子一诺,老夫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