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方君乾悍勇,结果推推搡搡,谁都不愿第一个进去。
把争执听在耳里的方君乾不由苦笑:哪里用得着推三阻四,此刻自己怕是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不是011小队吗——喂,那儿的兄弟快过来帮把手!这儿有大鱼!!”
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听声音不下十人。
为首的士兵语气急促古怪:“你们找到方少……方君乾了?”
“嘿,就在洞里!”
有了十来个人做后盾,原先那两个士兵的胆气似乎大了许多,又怕后来的士兵抢走功劳,竟同时弯腰挤进了山洞。
洞口处,他们如愿看到了方君乾,还是毫无反手之力的方君乾,两个士兵顿时大喜过望!
然而人心总是不知足的,眼见方君乾落网,两人又开始惦念起未曾露面的肖倾宇来。
“说!肖倾宇在哪里?”
方君乾冷笑一声,闭目不言。
“丫的还嚣张!”其中一个士兵一巴掌甩在方君乾脸上,打得方君乾扑倒在地!
慢腾腾抹去嘴角血迹:虎落平阳被犬欺!
“说!肖倾宇人呢!”
依旧一言不发,然而眼神却有意无意瞟向洞外开阔的雪地上。
那士兵见状不由心生疑窦:莫非肖倾宇已经逃走了?
“肖倾宇在这儿!!”洞穴深处传来另一士兵惊喜若狂的叫声!
方君乾双掌猛地攥拳,心顿时沉到谷底……
“快动手!”那人扭头朝制住方君乾的队友吼道,旋即抽出靴子里的军用匕首,寒光照亮了他狰狞的脸,“方少帅,肖参谋长,两位到了阴间可别怪我们,督察长有令,抓住你们后不必留活口,就地格杀!”
说完恶狠狠朝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白衣少年扎下!
“别碰他!”方君乾目呲欲裂!用尽全力推开身边的士兵,几步拉近,千钧一发间挡在肖倾宇身前!
刀尖划过他的脸,飚洒的血花在空气中无情绽放。
长长血痕从右眼眼角直至颧骨,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洛迦寺,参禅佛堂。
佛珠洒落一地清灵跳跃。
原本盘膝端坐蒲团正闭目参禅的了尘冥冥中似有一道灵光划过脑际,猛地睁眼,一向宁静慈悲目下无尘的眼神此刻竟是复杂难辨。
似不信,又似悲悯。
似庆幸,又似叹息。
“劫,破了?……”
命运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千方百计将你逼入绝境,却在你万念俱灰时又大发慈悲给你一线生机——
造化竟捉弄如斯——
“这丫居然还反抗!”动刀的士兵既惊且怒,本来就歪斜的眼睛竟气得转正了:惊的是方君乾竟然还有动手的能力,怒的是方君乾居然敢还手——他居然敢还手!?
大头靴疯狂往他胸口重重一踏,
“咳!”方君乾不受抑制地吐出一口鲜血,映衬着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庞,平静到几近冷酷。
“你要逞英雄是吧?”士兵挥手一刀在他胳膊割下一片肉,浅浅的伤口鲜血流注。
“你要挡刀是吧?”又是一刀扎在他大腿,士兵嘴角噙着狰狞的微笑,“老子现在就活剐了你,倒要看看你能挡几刀!”
另一个立马转头兴奋向洞外招呼:“外面的兄弟快进来,咱们一起活剐这声名显赫的方少帅!——”
两个士兵早把上头速杀速决的命令抛诸脑后,完全沉浸在扼杀天之骄子的快感里。
011小队队员鱼贯进入山洞。由于山洞容量有限,011小队的大部分成员都留在了洞外。
洞外隐隐透射进阳光刺得方君乾的眼睛有点疼,微抬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半是迷茫半是艰辛。
然而当神智完全恢复清明,冰冷的眼神像两柄利剑刺人心肺,而眼角眉梢斜卧的血痕竟生生带了一股子冷艳的煞气。
而肖倾宇,仍旧醉卧红尘,枕石漱流,迟迟不醒。
“这两人就是绝世双骄?”011的小队长仿佛要确定般地发问。
“对,就是他们!”锋利的刀锋贴着方君乾苍白的脸颊危险滑动,那士兵狞笑,“大伙儿要不要一起乐乐?宰杀名人这种机会可不是每人都有的,千载难逢呀!”
“慢着!”为首的小队长出乎意料地抬手阻止了那人的动作,“这位大哥先等等!先让兄弟我问个话。”
乐事被打搅,那斜眼士兵感觉眼前阻止自己的铁塔般的汉子忒不上道了,不悦地拧眉:“你是?——”
“011小队的队长,姓徐。”
“徐屠夫!?”
这徐屠夫可是督察队里凶名在外的恶神,为人护短,心狠手辣,据说一次014队的老大将011一个队员打伤了,那徐屠夫竟带着全队气势汹汹去找回场子,直把014队长打进了医院三个月下不了床……
斜眼士兵大吃一惊,原本不屑的神态顷刻间变成恐惧,并隐隐流露出讨好的意味来,“原来是徐大哥呀!您问您问,我不急。”
欺善怕恶前倨后恭,典型小人行径。
徐屠夫不再理他,直接上前一步蹲下身,两只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冷冷盯住方少帅,满目凶戾:“老子就问一句话,当初浏扬县徐家堡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浏扬县,徐家堡……
这不是臭名昭著的倭伪军吗?身为华人却早早投靠倭桑,这还不算,徐家堡更是打着倭桑军队的名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凶残程度令当初的倭桑将领平谷秀之都瞠目结舌。
后来徐家堡一夜覆灭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
两个亲兵心里都在想:他姓徐……莫非他是当年徐家堡的人?
于是双双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方君乾的目光也充满了同情:真是祸不单行啊……
方君乾心下苦笑。
自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方君乾就没准备能活下来。
战士若不能视死如归,又何谈血肉长城保家卫国?
至于倾宇……
他一定会在临死前最后一刻亲手杀了他。
他的倾宇,傲华于内,风骨嶙嶙,定然是宁愿死在自己手里也不愿被宵小折辱的。
倾宇,
我们死在一起吧。
心境一变,气场不由自主地发生变化。
慢慢撑起身,独属于上位者的雷霆积威灭顶而至,睥睨间带出俯视众生的无上威严。
“没错,徐家堡那帮吃里扒外的蛀虫就是本帅杀的——”唇角勾起阴冷的笑,眼中讥诮之色更盛,“不单他们,南七省的伪军奸细举凡遭遇不测下落不明的,都跟本帅脱不了干系。”
徐屠夫瞪着他,满脸的横肉似乎抖了抖,依旧蹲在那里。
“真是不识好歹!”斜眼士兵怒喝一声,转而谄媚道:“徐队长要不要亲手收拾他?”
“收拾?”徐屠夫缓缓站起来,背光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然而声音低哑透着杀气,“当然要收拾!——豹子、虎崽,动手!”
斜眼男一脸错愕:“徐队长您不亲手收拾他?”
跟在徐屠夫后面的两个011队队员一左一右踏前几步,手中步枪敲在两人膝窝处,两声惨叫同时响起,豹子和虎崽压制住两人迫使其跪下,只三秒工夫就使两人失去了行动能力。
情势急转直下,赵甄建的嫡系手下一下子蒙了。
当徐屠夫将匕首从其中一人的胸口拔出时,他还一副呆若木鸡难以置信的样子。
斜眼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说……要收拾……”
“我要收拾的人不是他,是你。”反手一刀割破斜眼的咽喉,血兜头喷了他半边脸。猩红的液体溅在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更显恐怖狰狞,再加上他粗壮的体格粗鲁的言行,完全坐实了“屠
夫”之名!
方君乾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梢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鲜血。
虽然对眼下的情况不明所以,但他实在太虚弱了,枪伤未愈,身上又添了几处严重外伤,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我本来是徐家堡附近村庄的一个屠夫,有几分力气,平时也没人敢惹,家里有一个媳妇和一个儿子。后来……徐家堡的那帮倭伪军趁我没在,抢了我媳妇杀了我儿子……”似乎想起来
过去不好的回忆,凶恶的脸有些扭曲,“你杀了那帮人渣,杀得好……杀得好!!你刚才如果贪生怕死矢口否认,怕是,嘿嘿……”
连豁达如方君乾都不由在心中暗呼庆幸:如果自己刚才回答得犹疑不决,怕是真要抛尸荒野了!
“我徐屠夫有恩报恩,你方少帅既有恩于我,我就绝对不会让你死在那两个人渣手里。”
方君乾又望向他身后的士兵。
“这些人都是徐家堡周围的村民,后来都编进了一个小队,跟赵甄建的亲兵部队完全不一样。”徐屠夫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沉声道,“放心,这里只有我们自己人,都是信得过的弟兄!
谁要敢把这里发生的事对外泄露一言半句,谁要给自己的老祖宗蒙羞,我徐屠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徐屠夫口中的豹子和虎崽正在认真查看躺了一地的残兵,一人补上一刀,以防有人侥幸活下来。
011小队完全没有迟疑的余地,杀害赵甄建的亲兵是足够杀头的罪行。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不但他们自己,连他们的家人、朋友都会受到牵连!
做完这些事后,徐屠夫吩咐队员:“你们身上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统统拿出来!”
在方君乾实在支持不住昏昏沉沉中,他看见那个外表凶狠内心炽热的彪形大汉将几卷纱布几包伤药还有棉签镊子打火器等物悉数堆放在自己手边。
“你的护卫马上就能找到你,我们得先走了。万一被赵甄建怀疑可真是件要命的事儿,弟兄们还有家小被兔崽子捏在手里。”
“少帅,您保重了……”说完带着011小队朝洞穴外走去,“如果肖参谋长醒了,记得替俺们问候一声。”
接下来——
接下来怎样,方君乾就不知道了。
眼前黑雾涌动,一浪接一浪的疲倦痛楚席卷而至,方君乾终于沉沉陷入了幻境。
黯淡了刀光剑影,荒芜了流光红尘。
隐隐约约,方君乾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
原来上苍,终不至薄凉至此。
方君乾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穿着华贵沉重的铠甲,英武雄霸,底下万千众生顶礼朝拜,平步震惊天下。
场景忽然一转,雕栏玉砌转眼间都变成残垣败瓦,他不由自主地站在废墟中央不断塌陷、掉入、坠落、湮灭。
方君乾几乎魇住,双眸一睁一闭间,眼前有大风吹过,大片大片的芦花随风飘摇在天地间,亮白亮白的灿银迷茫了在水一方。
等白色的芦花散开后,方君乾看清楚了前方逶迤而行的清贵少年。
他的表情安详而孤寂,雪白的衣袖轻轻拂过铺陈了一望无垠的齐腰蒹葭,拖曳出一条淡淡的痕迹。
他想去哪儿?
是不是从此以后不回来了?
方君乾想拉住他,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挣扎,一点劲都使不上,双腿像灌了铅似地一步沉似一步。
他追不上,赶不及、留不住。
“倾宇,等等!……”连声音都被茫茫的飞花淹没,消散而去。
眼睛似乎被芦花迷了眼,涩涩的痛。方君乾直愣愣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仿佛被挖去了一大块,尖锐的空洞。
蓦地——
那人回头淡淡道:“准备在那儿呆到什么时候?”返身走到他面前,拉过他的手,清雅的脸上浮起清绝的笑容,“快点君乾。”
方君乾反手紧扣住他的手心,心中莫名的安详宁定。
抬起头,他惊讶地发现眼前人雪白的眉心处,有抹红艳欲遮还休、若隐若现。铭刻在岁月里的思念终究敛不下去,泛起了一点凄艳朱砂。
方君乾见状只一笑,手却握得更紧了:“啊,一起走。”
我踏足俯瞰空旷的天下
你白衣拂过湄水的蒹葭
我牵着你的手轻轻步伐
琴弦沙哑
芦花飘摇终不曾回答。
谁都没有料到肖倾宇居然会比方少帅早一步醒来。
所以当方君乾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仍然身处幻梦之中。
望向幽暗病房唯一的光源,雪白纤弱的身影孤独坐在窗前,正在眺望深邃夜空中稀疏的晨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