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床头的百合花生生地绽放。
梁衡辉趴在秦咏秋病床边,像是抽空来的、或者是事发突然,一身上班装束穿戴得整整齐齐。
秦咏秋悠悠转醒,动作显得十分的迟缓,她慢慢将视线转移到了手边趴着的人身上。梁衡辉察觉到动静也抬头,在眼神交汇的一瞬间,秦咏秋发出痛苦地叫声,胡乱地用着粤语说着“快滚”之类的话,中间夹杂着一些脏话。
梁衡辉红着眼睛,没有说话,顺从地站开了些,“咏秋。”
秦咏秋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气氛一下子凝起来,她身体开始抖动,一场无声的抽泣。
“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你。”梁衡辉难得挂上了焦急的表情。
“梁衡辉,你太自私了……”秦咏秋挤出几句话。
“我只是……”梁衡辉逆在阳光里,“我只是太爱你。”
秦咏秋大声笑起来,又溺进一串咳嗽之中,“你爱我?你是怎么去定义‘爱’的?”
“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承认。你嫉妒姜衡永,嫉妒得要命。所以他的一切你都要抢过来。”
“我求求你……我从没有说过这种话。”秦咏秋凝视着梁衡辉,一字一顿地开口,“我求求你放了我。”
梁衡辉陷入了很长的沉默,最终扯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霎时间他红了眼,冲上前去握住秦咏秋的手,“……我只是有些时候觉得费解,为什么他能得到一切,而我不行。”
他情绪变得有些失控,拉开自己的高领衫,上面有一个枪眼伤疤,还有斑驳的烧伤,“我一边替他卖命,一边就在想……为什么我这么、这么的辛苦,却还是活得毫无尊严?而他就在那里动动手指,就可以坐享其成?”
“我不信命,所以我去改,连我也有错吗?”
而秦咏秋还是看也不看他,深深地闭上了眼。
“我愿意补偿你,咏秋。”梁衡辉说得十分急促,“我什么都不要了,公司股份?所有权利?什么都可以,给阿世,给你自己,都可以,只要我做得到。”
那是一段极长的缄默。
秦咏秋缓缓转头过来看他,脸上再没什么表情。
“我要你死。”
梁衡辉怔住,却没有很惊讶,好像对这个答案并不陌生。
他松开秦咏秋,在一边坐下,深深望着她,无声地,长久地。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去仔细看秦咏秋,他总觉得秦咏秋是不朽的、是永驻的,可这样再认真去看的时候,他也看见了秦咏秋的细纹,秦咏秋的干瘦。
他常常还会做一些十几岁时候的梦,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常常故作无心地闯进姜衡永和秦咏秋的约会。可他们却不会生气,还会带着小弟同道去食早茶。那个时候明明是很开心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原来全部都是因为他吗?
梁衡辉只觉得无边无际的空虚压在了他的身躯之上。他得到了姜衡永曾经拥有的一切,然后他杀了姜衡永,占有了心心念念的秦咏秋。可在表面的快乐散开之后,他竟发现再也没剩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拷问自己,却找不出答案。
他像是被抽空了,看了秦咏秋一眼。
秦咏秋这么多年被他像傀儡一样威胁、软囚,他知道自己是怪物,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悖伦常,可他控制不住,他也没有办法,再不留住秦咏秋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常常给想要挣脱的秦咏秋注s,he镇定剂,又抱着不愿让别人窥探的心情从来不会带她来医院。结果今晨秦咏秋的昏迷才给了他当头一木奉,肝硬化和常年的低血压加上躁郁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恶果。
痛苦自责就是一场永恒的y-in霾笼罩着他,他也恍然大悟,秦咏秋想要的,没有一项他给得起。
梁衡辉走出病房时阖上了门,却看见了刚刚来的姜煜世。
姜煜世像是跑来的,呼吸有点急促。
梁衡辉一愣,笑了一下,“以后好好照顾你妈,她没你想的那么绝情。”
姜煜世皱眉,“……你说什么?”
梁衡辉轻松了些,也不顾姜煜世到底懂不懂前因后果:“我做了不少的错事情。后悔没有用谁都知道。虽然很可笑,但还是要承认,有些时候我们的确想要溯回时光。”
“我没得选,从来没有。”他说,“而现在,我只是觉得我在这个世上,再不被人所需要了。那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他打断正要开口的姜煜世,带点开玩笑的性质,“你别再讲话了。”
姜煜世不知道他这位叔叔怎么开始头脑坏掉说起胡话来。
“珍视的东西不要让它们变成梦里的回忆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林先生很好,也很爱你。”
“你妈咪,林先生,还有世上的很多人,都比你你想的更爱你。你很幸运。”
梁衡辉拍了拍姜煜世的肩膀,像以前送姜煜世上小学时,每次下车时做的那样。然后向前走了,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姜煜世疑惑地盯着梁衡辉的背影,又缓缓将视线投进病榻上的母亲。
他就伫在门边,遥遥看着,半天也没有进去的迹象。
秦咏秋这些年老的很快,不再是他记忆里那种凌厉美艳的样子了。他以为自己的家庭概念观足够薄弱了,连父亲逝世也做不出什么多余的反应,可看见憔悴的母亲,他的心却开始有些发涩。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直到护士路过开口的询问才把他惊醒,当然还有房里的秦咏秋。
他们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姜煜世大脑只余下一片空白,他恍惚听见病榻上的母亲低低喊了声,“阿世。”
姜煜世手开始颤抖,他走到秦咏秋的床边。秦咏秋颤着手想来碰他,却在将要触碰到他的手臂的前一秒,僵住了,缓缓地,再收了回去。
姜煜世看着秦咏秋闪动的双眼,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喉咙梗了又梗,“妈咪。”
秦咏秋的情绪有些波动,“阿世,妈咪好想你……妈咪常常看tv,看你很帅气地跳舞唱歌,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中意你……”
“我一直想说,可从来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不敢再面对你。”
“你的确该埋怨我的,你小的时候,我对你很不好……”秦咏秋含了些泪水,“我说你的生日是十月十三日,是因为姜衡永很忌讳十四这个数字,那是他母亲被枪杀的日子。我的身份带给你的影响已经很不好了……我不想你以后再多一条理由被他介意……”
姜煜世脑袋一阵发蒙,又听见秦咏秋继续说,“你三岁第一天去幼稚园,我接你回家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别人都是爹地妈咪一起来参加这个仪式呀’,‘他们说我的眼睛,都觉得我是怪物’。”
“我想,是不是你再做得好一些,就会分来一些父亲的注视,就会少一些他人的非议?我逼你学很多东西,为了割除你的顽性而去打你,因为我想让你变得更优秀,更强大,可以堵上所有人的闲嘴。”
“我的孩子是最好。”秦咏秋断断续续地说着,“……以前我一直这么想。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想你开开心心长大,能够简单纯粹地去爱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姜煜世从来也没想过他的母亲会在每一次打他之后独自在夜里流泪,也从来没想过他早就得到了母亲的爱。
他呜咽地涌出泪来,埋进秦咏秋身上浸着消毒水气味的被褥,浑身颤抖着,再伸手去抓秦咏秋的手,抱紧她,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她,好像是弥补这么多年来的缺失。
秦咏秋只是一下又一下,抚着姜煜世的后勺。
翌日清晨就收到了梁衡辉投海自杀的消息。
用沉默、用无休止的溺亡结束一切,生前做了那么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最后以一种最妥善的方式死亡,这很像他一贯的作风,j-i,ng明得可怕。
那一天秦咏秋变得格外沉默,她深谙这并不是一场谢罪,而是一场逃避。那些罪孽,他梁衡辉还不起,葬海甚至还尸骨无存,旁人再无法做更多。秦咏秋只觉得无力地愤怒,也意识到原来只是通过死亡根本无法抹平很多事。
梁衡辉把名下的财产股份权利都还给了他们这个家,律师找上姜煜世,他也没觉得意外。再他大概了解始末之后,只觉得茫然,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很多事情在一开始就注定,梁衡辉的妒意,姜衡永的高傲,秦咏秋的徘徊。故事就在这里划上句号,结局绝不算最好,但也找不出什么更合适的办法能让所有人好过了。
后来的几天,他陪着妈咪去了许留山吃极不正宗的甜水;再去了一直没有去过的迪士尼。可见胆小基因是家族遗传,他们闲逛了一圈,只是坐了两圈灰姑娘旋转木马,再和史迪奇对话。当然还有给他妈和贝儿公主拍照,舞丝巾的那种。
这些天里姜煜世老是想起梁衡辉走前给他说的,那有关林砚生的部分。他又暗骂自己不要再去想起这样一个人,那些回忆又会像罂粟一样向他招手。
周日他整理书柜,从层层的书堆里飞出来一沓文件,大概都是他在港大时学校的资料。
其中有一张邮箱注册表,他看着,一下子想起来。临近毕业时老师统计学生的邮箱是否完全注销,他当时在等一个教授的邮件回复,老师就把签名表给了他,叫他把事情做完了之后签了字再给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注销了,却看见自己那栏没有签名,抱着证实记忆的念头,姜煜世决定去查一查。
试了几次密码才成功打开邮箱,未读件数达到了上限值,姜煜世感叹小广告真是乐此不疲。但却在那之中看到了很多匿名的邮件,好像是从去年开始的。穿c-h-a在密密麻麻的垃圾邮件之中,倒变得格外的显眼了。
“legend编曲很烂,李珊简直不会选人,马微平和他的工作室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机器人。你们公司怎么会不觉得这首歌和隔壁那个什么男团的歌调子一模一样的。trap的段落虽然中毒但没什么技术含量。算了,我还是不说了,你多骄傲,还老在我面前跳。”
“我不喜欢玩,一点也不喜欢。你问我,我们算什么。为什么是你来问我呢,我以为答案你自己知道。我买巧克力被塞了一张你海报,好想扔了,看着你就生气。”
“飞雪白鹿,遗世凌梅,剧照很好看,希望你这次能有好成绩。”
“哦,我才知道是梨花。今天你带着我共乘走遍了临安城,我很开心总又觉得难过,最近一直想,该怎么样去做一个取舍?你的成就,我的你。”
“你昨晚拉着我说梦话,好蠢。下一次会不会抱着我喊爸。”
那一封封邮件都被一些破碎的句子拼成,显得有些杂乱没有逻辑。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一些讲不出口的心事,可姜煜世看着,心都快酸软成一滩春水了,这还能是谁发给他的呢?
直到去年三月,邮件突然出现了空白期,姜煜世心悬起来,一直向上翻,终于发现了一封,时隔近一年,《朝佛》上映的第二天,是上周送来的邮件。
这封邮件很大,里面有一个附件,未命名的音频文件。
姜煜世点开,呼吸屏在春日的晚风里。
那是林砚生独特的沙沙的声音,也是林砚生爱用的节奏鼓点,曲调却是他的歌里少有的温柔悠扬。前奏很长,有点致敬《秦皇岛》的意味,伴着孤勇又萧瑟的小号与长笛音色。
“
你的十七岁是捧海水
没头没尾又似是而非
把六月全部砸碎
将停滞悉数撕裂
追逐
沉默
星光啊
至此山长水路远
此生迷茫如缕浅
黎明的雪是细羽的白
暮色的海是沥青的黑
不识春风的沉醉
赌一场世上之最
踌躇
惊鸿
星光啊
至此山长水路远
此生自由似星焰
别怕
星光
”
姜煜世默默听林砚生唱着,再看见他附上的那一段话时,歌正到“此生自由似星焰”。
“想了想还是要发给你,算作一个圆满的句点。
我从来都对自己的破碎不堪感到恐惧,也一直笃信着去追逐自由的路上双翼是不可以负伤的。
也许是我错了,我们都该向前走,也许痛苦又自卑,也许迷茫又踌躇,哪怕找不到向前的意义。但沿途不绝星月,未来也不只眼前。
你应该活得自由,我想要你自由。
可我的这些固执想法对你来说究竟是不是一种绑架呢?
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能再为你做,想来想去,只好祝你了无牵挂,再祝你一身荣光。”
姜煜世盯着那些屏幕上光点组成的黑字,冰冷的,却又炽热的,快要将他一颗心烫穿。他将脸埋进自己颤抖的手里,那一个个字像是滚石,砸得他生疼。
林砚生要他自由。
林砚生要他别怕。
林砚生要他向前走。
第39章
几百天好像也不是很长,林砚生想。
他再去买北岸加州美女来喝时,突然想起他和姜煜世在《问》的拍摄基地里,醉的一塌糊涂的情景。
便利店的玻璃趁着夜灯映出他的模样,不太明晰。
因为商演活动他又来到香港,幸好不用再故地重游。他知道什么也没变,他还是每天做一些音乐再跑跑演出通告,只是好像没有一个人会在打开家门的一瞬间黏上来了。
他付了账,走出店门,蓦地看见一个男人靠在门框边凝视着自己。
那人宽大的黑色短袖,口罩拉在下颌,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
很难描述林砚生的心情,其实并不很震惊,他向来如此。可一种不可名状的无力感翻涌而起,他觉得姜煜世的眼神不太一样了。一年前的姜煜世眉眼里尽是跃动的火星,是薄暮时分的太阳,梵高的向日葵,一切一切浓烈又鲜活的代名词。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姜煜世的样子疏离了不少,像是苦情戏的男主角,林砚生看不懂他的表情。
又回到一年的六月,林砚生有点发怔地去瞧地上摇动的树影,握着酒瓶的手紧了紧。
姜煜世走进了些,林砚生看清了他发红的眼眶。
“林砚生。”姜煜世说出这几个字时自己都觉得久违,他又一次唤,“林砚生”。
再一次,“林砚生”。
林砚生只觉得喉头发哽,他缓缓闭了闭眼,竟无法直视姜煜世。总觉得那对漂亮的眼是一轮聚缩的太阳,盯久了就会被灼的流泪。
他听见姜煜世说,林砚生,你这个骗子。
林砚生却不知道姜煜世指的究竟是哪一场骗局,又是不是欲加之罪呢。
姜煜世以为他会做出很多事,比如去拥抱林砚生,去亲吻林砚生,可真正和相见的时候,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林砚生张了张嘴,却哑口了,被姜煜世打断。
“……你从没信过那些事情,你为我写了一首歌,你仍然爱我,你一直等我。”姜煜世一字一顿地开口。
“星光是我。”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梗塞,“……我没办法一个人向前走。我以为你明白。”
“可你现在过得很好。”林砚生下意识开口说,在看见姜煜世凭借《朝佛》提名金湾最佳男主角的时候,他是真的感到欣慰、甚至上升到感动这种愚蠢的情绪,姜煜世果然还在大步向前走,做最优秀的筑梦者。
“林砚生,没人比你更狠心了。”听见林砚生的话,姜煜世的情绪汹涌起来,他去握林砚生的手臂,悲伤又愤怒:“你在逃什么?凭什么要我们就这样错过?”
酒瓶摔在地上,轱辘地滚下台阶,金色的液体涌出来,呲呲的发出气泡破裂的声音。
林砚生只觉得痛苦,他知道自己因为梁衡辉而产生的顾虑实在太懦弱矫情。可这只是一个导火引,深层次的更是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和姜煜世的不对等,姜煜世值得很多更好的人的更纯粹的爱,不独独只缺他残缺的一份。
霎时间只有乍到的蝉鸣作响,摇晃了夏天的一缕风。
“我等你。”姜煜世红着眼,他始终不明白林砚生在坚持着什么。
他将一张演出票放进林砚生的手里,“明天的红磡,我一直等你,到十二点。”
那表情像是赌上勇气的决绝,看得林砚生心漏掉一拍。
姜煜世近乎仓皇地离开,他怕林砚生再以那些狠心的话回复他。这二十四个小时,给林砚生,也给自己。
他像春雷一样乍现又消失,留给林砚生唯独一张演出门票。
那是他的全国巡演最后一站,0602,香港红磡。
林砚生试图去正常完成工作,浑浑噩噩待到八点过的时候,节目组导演助理竟然说因为女主持人飞机误机而改日录制。
他懵着走出来,带着柏油味的夏风一下子就扶上了他。港岛的夏日一切都很浓烈,碧海云天,绚丽霓虹。
他去瞧自己腕表,分针正指到半刻。
姜煜世的演唱会开始了。
林砚生抿着嘴逼自己去张望人潮,缓缓随着涌动的人潮向铜锣湾商区的电影院走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买了哪一部电影。
大抵上真的没有很多人选择在工作日的时间来看这样一部烂片,影厅不大,他也是为数不多的观众之一。前面几排的妇女正开始安慰哭闹的小孩。林砚生迷迷瞪瞪地想,大概是全职太太做完了一天的事情跑来做形式性娱乐吧。
他端着的那一杯可乐动也没动,直到冰块都全部融化。
九点四十五。
他控制不住地又趁着投出来的荧光去瞥自己的腕表。
那部电影究竟讲得什么林砚生不知道。只是在他投眼去看时,女主角正在对男主角说着什么,在倾盆的雨里作出很悲伤的样子。
于是他一下子又想起姜煜世,姜煜世等他的表情,最后离开的表情。
一幕幕的回忆似断剑与他的血r_ou_长在一起。他怎么敢说,哪怕只是踏上这块土地那些记忆就会不断、无休止地朝他涌过来。他总觉得荒谬,他和姜煜世才认识了多久。
如果他不去,会怎么样?林砚生此时此刻才开始直面地去思考这个问题。那细细密密从缝隙里挤出来的糟糕设想让他感到恐惧,竟然是恐惧。
再不犹豫,林砚生中途离了场,缓缓走出电影院门口的一瞬间,他像是头脑也不清醒地一下子奔跑起来。他应该去赴约的,之后的事情……之后再去作考虑。
迎着晚风向地铁站跑时,他一下子又想起那样一个夏天。他路过中环,走过歌赋道,呼啦啦的灰鸽从学校上空掠过,他那时好像也是这样,更不做多细想地,跑着去赴姜煜世的约。
事情总在重复上演,而每一次他也总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刚刚从地铁站走出来,红磡体育馆传出来的声音就能被听见,姜煜世好像在说什么话,声音氤氲进飘忽的水汽中。
十一点十二分。
林砚生匆匆检了票进场,姜煜世给他的票是内场最前排、他攥紧门票,没有去,只是伫在入口不远的地方,隔着遥遥的人海去看舞台上的姜煜世,却又不自主去看大屏幕上更清晰的他。
是不是最后一首歌也终结了呢?林砚生想,他看见所有的粉丝都挥着荧光木奉一声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而姜煜世只是站在台上一边笑,一边轻轻喘着气,声音被颌边的话筒不断扩大,跳动在夜里。他被声浪和霓虹簇拥着,像遗落在地球上最后一颗恒亮的星。
穿着深灰色的条纹西装外套,胸前银色的勋链在灯光里闪烁着。梳上了半边的额发,露出额头,英挺得不像话。
林砚生怔怔地凝视着姜煜世,意识到,这里的每一束灯都是为他打的,而这里的每一个人,也都是为他来的。
“我在等一个人。”姜煜世像是卸下了一切的顾虑。
“虽然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他笑起来,样子有点孩子气:“你们可不可以帮我找找他?”
粉丝沸腾起来,摇动着荧光木奉。
姜煜世缓缓闭上眼睛。
他像个信徒,做着恳切的祷告,没人明白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勇气来给这场赌局加注。
“林砚生。”他喊着。
姜煜世的声音通过话筒盈向四方,一下子袭上了林砚生,让他大脑一阵发懵。
粉丝发出低低的惊呼,有人认出他,用荧光木奉去指林砚生所在的位置,其他的人也顺势去指。林砚生伫在原地,丝毫也无法动弹。
大屏幕的姜煜世在一场声浪渐熄中睁开眼。
万千的银白色的光柱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是极点上空英仙座流星雨的轮缩拓印,要肆意地去划亮这整个世界。
姜煜世只听得见自己狂烈的心跳声,一声声地撞着,教他大脑空白。他低头笑起来,不可控地又染上泪意,抬眸时眼里闪着光星,碎钻一样。
他用粤语开口,“最后一首歌。”
姜煜世取下立麦,走下舞台,踏过百米长廊,穿过万千人海,终于来到林砚生的面前。
“唱给林生。”他又带些笑意地说。
这一刻姜煜世和林砚生视线终于堂堂正正地交汇,望着彼此的眼,像是一场重逢。
灯光划过,冲破轻雾,世界重染霓虹。这一瞬间短暂到难以用单位丈量,可万千光y-in就此掠过。光柱里跳跃的浮尘倏忽远去,梦与爱不断被拉长在时光剪影里。
场馆里跳跃着轻盈的间调,悠长又浪漫。
姜煜世伸手拉过林砚生的手臂,背过身拉着他走回舞台,一步一步走得坚定非常。
迈上舞台,姜煜世朝林砚生笑了笑。
霎时间,舞台背幕降下,整个乐队的全样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林砚生深深地失语了,他望见在整个演奏团队最前面的,就是暂停时刻。
杨梦冰敲了敲鼓面提醒林砚生的失态;陆廷赫低头调整着贝斯的背带,而谢锐只是冲他笑,拍了拍手侧那一支,跟了他许多年的红色立麦。
林砚生发来的邮件,有一次提到了遗憾两个字,有关暂停时刻,有关音乐追求的休止。他知道林砚生极少产生这样的情绪,姜煜世看着,一下子记在心里了。
林砚生应该像期望自己一样,同样也能够去手握梦想应许远方,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林砚生是个笨蛋。
杨梦冰猛地一敲,细密的鼓点就砸下来,此时此刻,后方的长笛小号也奏响。
那是林砚生写给姜煜世的歌。
他听姜煜世唱,唱“你为我做梦”,唱“山长水路远”,间奏也被改得悠长。
站在舞台上,林砚生内里深层的渴望被唤醒,在姜煜世的目光里,他掌过红色立麦,闭上眼睛,唱起第二段。
时光好慢,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只是在最末的一段,姜煜世接过,把“别怕”重复了很多遍。就像很多年前他唱了整整十一遍“你就是我的青春”一样,简单的,重复的,浓烈的。
他望着林砚生,穿梭光y-in,他们终于又重逢在六月的港岛晚风。
爱是相互,勇气更该互相给予,林砚生没意识到,不代表他不明白。
你是我的青春。
你是我的勇气。
你是我的爱。
别怕,my angel lover。
第40章
林砚生躺在沙发上,不断地想起几个小时以前,演唱会清场之后,迎着万束灯光,姜煜世在舞台上牵他的手的样子。那热度阵阵地传过来,是甜腻的。
他做了一些很荒唐的事情,比如试图逃跑,这可不太符合他现在的年纪。谁知道姜煜世躲避粉丝狗仔的水平是一流的,竟然黏黏糊糊地一路跟上了他,一边嚷着他不是尾随,因为当事人是知情的。
林砚生脑袋一片混乱,他想也没想地就把姜煜世关在了房门外。
姜煜世起初敲了几下门,在林砚生的“快回去吧”说出口之后彻底销声匿迹。林砚生钝钝地倒在沙发上,毕竟睡眠是很好的镇静方式。
半夜里林砚生再醒来就无法入睡,独自在电脑面前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借了房主的一张大门的卡,房主拜托他明天中午之前还到小区工作台去。
林砚生想了想,觉得自己如果再一觉睡过去,应该不到日上三竿是醒不过来的,还是先去还了再回来继续睡比较好。
他抓起卡打开房门的瞬间,就看见一个什么黑黑的一团,蜷在一角。
是姜煜世。
姜煜世抱着膝盖坐在房门边的楼梯上,头倚在墙壁上,脸上蹭了些白灰,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有点可爱。
一天的演出过去,姜煜世应该很累,甚至没有被他的开门声惊醒。
林砚生心一下子没抗力地软了,总不能让姜煜世就这么傻乎乎地在楼梯上睡觉吧。
他上前去拍姜煜世的肩,姜煜世皱了皱鼻子,迷蒙着就像树懒一样缓缓去抱他的手臂,接着就是整颗脑袋贴过来,额前的发柔柔地搔着林砚生的皮肤。
林砚生再狠不下心打扰他,进退维谷下也只好也傻乎乎地坐在他的身边,姜煜世顺势就倒上他的膝盖,梦里也将他抓得紧紧的。
林砚生像是入魔了,他屏着呼吸,近乎贪婪地去看姜煜世。看他睫毛翁动,连带着那投出的影子也摇动。林砚生轻轻地去摸着姜煜世垂下来的黑发。
姜煜世皱着眉一下子把他抓得紧紧的,头也埋进布料里。林砚生好像听见姜煜世嘟嘟囔囔在说些什么,他凑近姜煜世的脸,他起初在胡乱地叫着林砚生的名字,一声比一声缱绻。
他突然攥紧了林砚生的手,声音带着迷茫:“哥……你不能不要我……”软软的,尾音拖得很长。
一瞬间林砚生心涩得不像话,眼眶一阵发酸,他只好握紧姜煜世的手。
“阿世……”他呜咽着开口,俯身去亲吻姜煜世的头顶,眼泪融进发丝间。
姜煜世睡醒时并没有感觉到僵硬的脖子酸痛,才发现自己躺在林砚生的怀里。他发怔地盯着林砚生的脸,总觉得这是个梦。
晨光从天窗斜进来,将林砚生拥住,给他的发端镀上金辉。
林砚生兜兜转醒,缓缓睁眼就望见姜煜世凝望他的神情。
“林砚生?”姜煜世有点发怔地叫他的名字。
林砚生捏了捏他的手心,想笑但显得有点勉强,只说得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姜煜世大抵上还是觉得身在梦中,他笑起来,“你又要走了吗?我做了好多这样的梦,今天的最像真的。”
“带我走,好不好,哥。”姜煜世眼弯成新月,神情却悲伤,“去哪里都行,这句话我十七岁就已经对你讲过一次了。”
姜煜世伸手去揽林砚生的后颈,看见林砚生没有反抗才抬身去吻他。
“姜煜世。”林砚生伫在他唇上低低开口,“我们都没在做梦。”
“昨天夜里我突然,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林砚生说,开始学会坦诚,“发生了一些事,也诱起了以前的蠢事回忆,这些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我开始陷入一种无尽的自我厌弃。那天你走的时候,说我第二次把你扔了……我怎么会忍心扔掉你,听见你说的话,我很难过,难过得不得了,却知道不该继续。我爱你,我不会不爱你的……可我不爱我自己,这样的我没办法和你站在一起。”
“可你总告诉我,用言语、用行动,告诉我,我很好,更该接受自己,试着去爱自己。”
姜煜世垂眼,声音有点颤抖,“如果在那之后你能来试着爱我就更好了……”。他笑着说,有点狡黠:“我其实是这么想的,我在哥心里营造的无私形象又坍塌啦。”
林砚生只是流泪,又听见姜煜世说,“我从来竭尽全力,但绝不是势在必得。我害怕你会不要我,胜过你一开始就不接受我。”
姜煜世深深地和林砚生对视。
“哥,抱抱我,如果你爱过我。”
林砚生颤着嘴唇去抱紧了姜煜世。
“亲吻我,如果你爱着我。”
他拉开林砚生,揽住林砚生的腰垂眼去凝着他,低声开口。
林砚生还能做什么呢?他不顾一切地去吻他的眉心,吻他的鼻尖,再去吻他的唇。
“你真回来了,哥。”姜煜世沐在曦光里笑,眼睛里又充盈起水汽。
“你再不来,香港就要下雪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