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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第18节
    小酒吧的卡座里,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生坐在中间,搂了两个明显是戏剧学院学生的女大学生在那卿卿我我。

    乔贺无端觉得那个小男生有点眼熟。

    女生声泪俱下,嘴里念念叨叨,说的不是别的,正是乔贺他们刚刚演出结束的《梁祝》。“艾文涛,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感动啊?”

    “不感动,”那个叫艾文涛的男生搂着两个大姐姐的脖子,面无表情喝手里的啤酒,“也就是没结婚吧,姐姐们,嫁给这个梁山伯我看未必幸福。”

    他年纪不大,说话口气倒是不小。

    “为什么啊。”

    “还有什么为什么,他没钱啊!”艾文涛讲,“我就纳闷了,姐姐们,比起死,难道嫁给有钱人不好吗。你们不要歧视有钱人啊!”

    “你说那个马文才?他也就是有两个臭钱,怎么和梁山伯比啊。他和英台一点感情也没有。”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啊,梁山伯那不也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吗。有钱,什么培养不出来?”

    “不管,我还是觉得梁山伯好。”

    艾文涛皱了一张脸,一副无法与她沟通的样子。

    另个女学生说:“梁山伯长得帅,马文才有钱,各有各的好。”

    艾文涛一拍桌子,突然伸出大拇指往脑后拽:“我跟你们讲,我哥们儿,一会儿要来的那个。人长得又帅!还又有钱!要什么有什么。他要是来了,你们还看他妈什么梁山伯啊。”

    女大学生蹙眉看了他:“艾文涛,你就吹吧。”

    “那他怎么还不来,我们在这儿等了快半个钟头了。”

    “他……他家最近出了点事儿,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还不来啊,”艾文涛小声嘟囔着,从兜里摸手机,“再不出来,我看这哥们儿快与世隔绝了。”

    第56章 梁兄 30

    排练进入后期,乔贺感觉这日子过得就快了。好像风吹着云,飘飘荡荡的,脚像落不下地,和汤贞把戏排得久了,也容易不知今夕何夕。樊笑从老同学那里听说了试演时的s_ao乱,乔贺当初问她要不要去看,她不肯去,到第二天试演的时候她又来了。

    第二第三天都中规中矩,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樊笑和乔贺说,你们这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没瞧出什么特别。乔贺笑笑,不说话。副导演倒是在一旁c-h-a嘴,说这只是戏剧学院的小试演,到预演的时候还会请媒体记者,欢迎您到时候来。

    樊笑和乔贺说,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林导说乔贺,汤贞他们一群小孩,瞎胡闹也就算了,你都快三十了,还跟着乱来。

    乔贺反省了一下,和林导致歉。

    好在林导气也消了,再加上后两次试演乔贺表现良好,连汤贞也颇在状态,让林导有些意想不到。他晚上回到酒店,找乔贺研究了一番,发现在那一场台上的瞎胡闹里,汤贞泪流满面,倒进“坟”里,被乔贺从“坟”中牢牢地接住。这件事对汤贞似乎造成了一些不小的影响。

    乔贺起初没有留意到这件事有什么特别,他回想起那个夜晚,只记得他在那个台底下的“坟墓”里,把“英台”接住。汤贞在台上那样哭,哭得乔贺心里一阵一阵钝痛。他分不清是梁山伯在为英台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无奈、惭愧,甚至遗憾。汤贞在“坟”边看见他,连哭也忘了,那一瞬间舞台的白光打在汤贞的头顶背后,汤贞望着乔贺,那巧笑不见了。

    阳城下蔡一片寂静无声。乔贺在黑暗里接住那只鸿雁,那条小小的游龙。他脸颊上s-his-hi润润的,不仅没有避开乔贺,反而两只手臂抱着乔贺脖子,低低抽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样:“梁兄……”

    乔贺拍了拍汤贞的背。

    大家都很累,汤贞也是,他的台词最多,情感变化最丰富,折腾人。他们一起从不见光的“坟墓”里出来,汤贞脸上端起笑容来,和乔贺一起朝台下招手,鞠躬。

    副导演再三强调,没有,小汤没不喜欢那个道具:“我说,难道你还指望梁山伯在坟里躺着等你,他听了还笑呢。”

    随后副导演又表示,这主意是他和乔贺老师一起临时出的,主要是想闹着玩,小汤不知道,让林导不要和汤贞发脾气。

    林导端着他的杯子,低头在乔贺房间坐了一会儿。夜里十一点钟,他抬头问乔贺:“他回来了吗。”

    乔贺侧耳听了听,隔壁阳台没动静:“应该还在忙他的偶像工作吧。”

    林导叹息一声,走了。

    乔贺一直觉得,林导把汤贞拉回这个舞台上,最初大概是想弥补什么遗憾。

    谁知遗憾越补越多,越接近汤贞这个人,越是如坠五里雾中。

    试演结束以后,导演助理把试演时的笔记交给林导。汤贞在和经纪人打电话,林导把小褚和小江几个人叫到台上,一番指导。这时候的林导总是态度和蔼,说话还特别注意,尽量地照顾着几个年轻演员的自尊,显得特别温柔。可等到了乔贺和汤贞面前,他又难免刻薄起来,变成一个孩子气的爱捉弄人的老头。

    事实上排练直到现在,乔贺也没有亲口从林导嘴里听到那个答案:他心中的梁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拥有很多选择的人,为什么到最后只剩一个选择。林汉臣喜欢把演员蒙在鼓里,他用一种半欺骗性的指导,引领他们进入他想要的一种状态。他总是不打招呼就做一些决定,比如试演结束以后,他要求汤贞在最后那场戏里,把所有台词都藏起来。

    汤贞问:“怎么藏。”

    “不要说词,你安安静静地,在台上把词给我演出来。哭也不要哭。”

    乔贺听着,觉得这就有点玄虚了。

    汤贞对演戏拥有极高的天赋。和他合作过以后,乔贺就再没有怀疑这一点。汤贞技术卓绝,情感丰沛,尽管有时候——也许是年龄问题,也许是因为阅历——他始终很难准确地到达某个情感状态,他需要不断地引导,不断地“逼迫”,才能把内心里的情感维持在一定的程度。

    而一旦不作引导了,一旦不“逼迫”他了,他的那些真实的情感又会慢慢缩回去。就像人的舌头,除非拉扯着才能让它一直暴露在日光下,一松开,它就立刻躲回自己闭塞的小空间里,汤贞也又成为那个可爱的,年轻的,容易害羞的,富有朝气的,有点神秘的偶像明星了。

    乔贺可以把这种弹性理解为演员的一种自我保护。这也许和汤贞这个人的处世方法有关,也可能受到了他职业的影响——作为一个偶像明星,需要长时间保持兴奋,长时间地维持一种不真实的,不人道的,甚至虚无缥缈的乐观主义,这根本有违人性。汤贞又有点追求完美,他像是很排斥自己的情感流露似的,乔贺想起有几次他们在阳台上的交谈,每当汤贞不自觉对他表达出什么真实的情感,汤贞下意识的那种慌乱、窘迫、吞吞吐吐,仿佛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身体在阻止他的情感交流。

    只有等到了舞台上,到了话筒前,汤贞才放松下来。

    乔贺时常想起汤贞只有十八岁这件事。

    他也曾对林导说,汤贞的表演已经足够好了,再多就属于苛求了,万一适得其反怎么办。林导却说,对小汤来说不行,不够。

    林导想要的也许并不是一个足够完美的祝英台。他想要的是没有留下过往那些遗憾的汤贞。

    可汤贞已经长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经历了生活,不可能再变回十一岁的样子,回去香城。

    *

    汤贞坐在台下,低头看剧本,像是想从字里行间里推敲出林爷要表达的意思。

    选择,悲剧,命中注定?

    “你的梁兄,因为你,郁郁而终,”林导坐在旁边,一边同他讲,一边看舞台上几个工作人员在调整最后一幕要用的升降台,“你的老父亲,因为你,骑虎难下。祝公远在邻里乡亲间丢尽了颜面,如果你不嫁给马家,他恨不得一辈子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和英台年龄相仿,小汤,假如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假如你也这样失去了这些东西,亲情,友情,爱情……你会作何选择?”

    汤贞靠在座椅里,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像团成了一个球一样安全。听着林爷的问题,他嘴巴嗫嚅着。

    亚星娱乐年轻的练习生们就坐在不远处,梁丘云,祁禄,骆天天。

    “我觉得我还能,找到一些别的东西,”汤贞回过头,说,“我不至于这就要去死。”

    “别的什么?”林爷问他。

    “别的……”汤贞想了想,“别的比方说……我的工作,我的舞台,我的歌迷、影迷什么的。”

    林汉臣说:“那你就想象这些东西全都不要你了。”

    汤贞一愣。

    “歌迷影迷,全跑了,没人要看你,没人要听你。你就这么想。”林汉臣说。

    副导演从旁边劝:“怎么会歌迷影迷全跑了,导演你也说得太过了。”

    林汉臣神色如常,看着汤贞:“过吗?据我所知,每个演员差不多都做过类似的噩梦。小汤,你一定体会得到我说的意思。”

    汤贞坐直了。

    他明显从梁祝的故事里抽离了出来,带着戒备心,看了林导。

    “就像祝英台饱读诗书,却无法改变她的任何命运,”林汉臣一个字一个字,说给汤贞听,“你想象有一天,小汤,你就算再会唱歌,再会演戏,你的歌迷也不再爱你,你的影迷也对你失望透顶。没有人好好听你唱歌,也没人请你演戏了。你甚至就不能演了,你就不会唱了!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就像你眼睁睁看着山伯离开楼台,你却拦不了他。”

    汤贞似懂非懂,坐在原地。

    “我怎么会挽回不了?”他突然问。

    林汉臣说,我又不会算命。

    “你想象英台最后的生活,最后的状态,”他说,“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明知道山伯病重,却回天乏术。心急如焚,日夜焦虑,被父母关在家门里,无计可施。她在楼台上痴等,直等到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挽回。”

    林爷说:“梁山伯一死,所有一切,没有机会再来了。”

    汤贞喃喃问,还是最初他不明白的那个问题:“梁山伯死了,英台就要死吗?”

    林汉臣说:“如果你的歌迷影迷,你的工作,你的事业,你的才华,你的一切都没了,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汤贞说,他愣了一会儿,“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一切’这么多吗?”

    “很多人以为他的确意味着这么多,”林汉臣说,“很多人觉得,在这个爱情悲剧里,梁山伯这个人死了,英台理所应当就要去殉情。你之前不也是按这个演的吗?”

    汤贞垂下视线。

    “但你仔细想一想,小汤,想想英台那时的境况。”

    汤贞问:“什么意思?”

    “你想,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嫁给梁山伯,对英台来说,代表着她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林汉臣顿了顿,“按照普遍的说法,梁山伯死了,英台爱他爱到也跟着去死。那既然这样,如果英台当初没有遇到梁山伯,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会吗?”汤贞问。

    “当然会。”林爷说。

    “如果当初在草桥遇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英台接下来的境况真会有所不同。可你想啊,小汤,祝英台当初只是在家中学了几个字,念了几本书,就拼了命的要出去求学。在那样一个女子抛头露面都是十恶不赦的年代,祝英台不仅出了门,露了面,还女扮男装,一学三年。她使劲浑身解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几番巧计,连她父母都拿她毫无办法……”

    “我知道,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孩。”汤贞说。

    林汉臣看了他一眼,继续讲:“……她走出闺阁,看过了世界,她享受过那个年代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想想,这是一个多么无所不能的小女子,一个多么聪明机敏,像你说的,了不起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以为,如果没有遇到梁山伯,她就可以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马家过所谓的平凡生活。”

    汤贞一愣。

    “永远都不可能。只要她还是祝英台,遇不到梁山伯,也会有王山伯、李山伯、张山伯在前面等她。”

    “所以你想,梁山伯这个名字,对英台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爱情,她的智慧,她自己的选择,甚至于她的整个过去?能出去念书,完成梦想,见更多世面,能认识山伯,自由恋爱,能和喜欢的男孩子许下婚约,在那个年代,对当时的祝英台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中生高考考上最好的大学,那种生活几乎已经达到她个人能力的一种极限了。”

    “但就是这样的极限,就是这么惊世骇俗的难以想象的,对英台来说如此珍贵的事情,还是很容易,很轻易地就被她的家庭,或者说被她固有的命运,给完完全全地摧毁了。”

    “这个过程中有人来帮助她吗?没有。英台每日被关在家里,苦苦痴等,等待的只有梁山伯吗?不是的。她也在等一种命运,等一只手,把她从她的命运里拯救出来。英台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可以说,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刚刚开始读书识字的时候,就已经清清楚楚看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以后会拥有的人生。她不是寻常女儿,她多么聪明,所以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想去摆脱这种命运。她做了这么多,念了这么多书,她甚至用了三年时间,为自己找到了真正可靠的另一半。她从心里,是绝不肯被人摆布的。可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抵抗不了自己的命运,她依旧又回到了那条要任人摆布的路上,”林爷说着,把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吭的乔贺的手拉过来,和汤贞讲,“英台也曾期盼过,山伯能帮她,山伯能有办法解决问题。英台每天在家中等待,她多么希望山伯是那个能拯救她的手,多么希望山伯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也希望山伯面对这样的压力,能坚持下去,就像她希望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选择,能有一线生机一样。”

    “但是没有。不仅没有,山伯因为爱她念她,因为过于痛苦,反而郁郁而终,一命呜呼。”

    “这是英台的最后一根稻草。到这一步,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到最后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是从哪一步起出了错。英台还是个少女,还是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她也希望有人能救她,能教教她,能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可她身边的人只会说,你认命吧,英台,嫁给马家的儿子没什么不好。这反而更让英台明白了,她无论怎么做,无论她如何努力,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曾经以为,生活可以有很多选择,她曾经以为命运可以自己选择,但到最后她发现一切都是幻象。她对自己失望透顶,她害了山伯,也找不到出路救自己。再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生活就是重复这样的命运。”

    “传说里,英台痛哭,情感动天,才使得梁氏坟墓大开。老天如果当真这么好心,早干什么去了,”林汉臣浑浊的眼珠看着汤贞,“那个墓一直就在尽头打开着,早早的等她进去。”

    汤贞问,主题为什么叫选择:“更像是命运。”

    林导说:“命运是结果,选择是过程。人总要死的,死不是戏,过程才是戏。”

    “最后一幕,你跪在那个升降台上,你一定是安静的,是没有台词的,甚至是没有悲痛和泪水的。小汤,我要你表现的不只是无声的静止,更是一种不断翻涌的绝望。英台最后的状态,就好像把你关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你拍打四壁,毫无回应。到最后你放弃的那一刻,前面所有积压的绝望全部都翻出来,把你吞没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汤贞说。

    林导说:“按照我告诉你的去想。”

    乔贺一度不明白林导想诱导汤贞得到什么。但他知道,最后这一幕很重要。林汉臣一直说,梁山伯的死只是情节,祝英台的死才是结局。这是汤贞的独角戏,谁都c-h-a不了手。

    汤贞去休息室了,林导叫他自己去休息室琢磨,就按照他之前提供的路子去想。副导演看着汤贞的背影,跟林导说,导演,祝英台这算不算时代悲剧:“她如果活在现在,就没这么多事了。”

    林导问他,哪个时代停止过悲剧?“活在现在,一样有她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东西。”

    汤贞在休息室待了快一个钟头。乔贺在外面坐着,想起林导说那几句话时汤贞全然戒备的反应。

    “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

    “谁?”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从休息室里传出来。

    “乔贺。”

    门锁从里面打开,梁丘云站在门边往外看了一眼,冷着一张脸。

    汤贞就坐在沙发扶手上,他垂着头,睁着眼睛,好像根本没听见乔贺的动静。他不时用手捂自己的眼睛。

    梁丘云拉他的手,抱他,他还茫茫的。

    “云哥……”汤贞叫他抱着,声音都发颤了。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阿贞,不会发生的。”梁丘云贴在他耳边,一直说。

    乔贺听见汤贞喃喃自语似的。

    ”我不知道……”汤贞说。

    我不知道。

    第57章 梁兄 31

    一连好几天,汤贞的j-i,ng神状态都有点萎靡。林导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汤贞去调整情绪。随着首演的日期临近,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舞台设计调试好了他们的“大秋千”,汤贞一个人爬上去,几条绑带绑住他的腰和大腿根,用戏服半遮住。

    乔贺站在舞台上,仰了头,看汤贞从他眼前坐着“秋千”远远地飞出去,跨越八百观众席上空,直飞到舞台对面观众席三楼的包厢前。汤贞一开始坐在秋千上动也不敢动,人是僵硬的,只有头发上的长巾和衣摆随风飘摆,那么灵动。到第二次,汤贞轻轻晃着小腿,脚抬起来,飞到三楼正中位置最好的那间包厢前,他一蹬栏杆,“秋千”荡回去。他扶着“秋千绳”,回头偷偷看乔贺他们。

    乔贺伸手,把回到舞台上的“秋千”扶停了。

    汤贞下来,一边解身上的绑带,一边问林爷:“开演的时候那个包厢有人吗?”

    “没人,”林爷说,看了观众席三楼正中的位置,“那个包厢没人去。”

    “我怕我不小心踢到人家。”汤贞说。

    “踢不着,”副导演说,“上回制片人来,想进那个包厢看彩排,朱经理都没让他进去。”

    林导说:“不用你踢,让‘秋千’自己往下滑就行了。”

    朱塞经理请林老爷子、汤贞、乔贺一行人吃饭,席上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在,是戏剧协会奖的专业评审。林导和那几位老师有说有笑,请他们来看首演。

    不断有杂志社报社记者到剧院来,还有电视台的摄制组来录节目。摄影师请所有演员和主创团队上台合影,连那群在台下观摩了近六个月的亚星娱乐小朋友们也被叫上了台。好多工作人员也被从后台拎出来,场面热热闹闹,一时间像是过年。乔贺被请到第一排,坐在林汉臣导演左手边。汤贞被林导拉着手,坐他右手边。汤贞再旁边是那个叫骆天天的爱哭鼻子的小男孩,这会儿面对镜头,天天也不哭了,开开心心地挨着汤贞。

    副导演站在乔贺后面。拍完了集体合影,摄影师又找单个对象拍照。汤贞穿了一身祝英台去时的打扮,他拍了几张单人的,又和周围的人合起影来。扮演“银心”的小江,扮演“四九”的小褚,扮演祝父祝母的两位老师,还有林导……汤贞搂着骆天天拍照的时候,副导演突然和乔贺说:“你发现没有,这小孩和小汤脸长得有点像。”

    乔贺点头。副导演说:“平时看不出来,靠一块还真和哥俩似的”

    “那小孩眼睛下面有个痣,汤贞没有。”旁边服化组的姑娘说。

    “长这么像,不如去给小汤演替身啊,”副导演说,“再长高点,更认不出来。”

    “汤贞又不用替身,”那姑娘神情骄傲,又补充道,“再说了,人小孩这么好的条件。他一来剧院我就注意他了。他们那公司成天保密,神秘兮兮的,但他肯定能出道。”

    骆天天吃饭时候听大姨说,今年夏天公司招来的那一批新孩子,半年不到,走了快十几个了。

    “都想一夜爆红,又都一点苦吃不了。来的时候那家长个个都觉得自己孩子妥妥能成第二个汤贞,等孩子练舞一受点伤,又受不了了,”大姨说着,气道,“也不想想汤贞什么时候上台演戏的,不想想就算是汤贞也在公司当了两年练习生吃了这么多苦才能出道。还来找我们公司,问我们怎么照顾的孩子。我说大姐,我们是艺人经纪公司,我们不是幼儿园。您孩子想红,想出道,不吃苦是不行的,谁都受伤,谁家孩子学跳舞不受伤,您想不受伤您还来干嘛。”

    “那些个妈宝,趁早回家。我跟你说实话,”大姨跟骆天天妈妈讲,“我们公司还巴不得净找些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那样的孩子,最能吃苦,最肯踏踏实实听话。”

    “我家天天有妈妈爱哦,”骆天天妈妈说,“但是天天也要吃苦是不是。”

    骆天天闷头吃饭。

    “天天啊,”大姨在旁边吃着饭,筷子一放,“天天是不错,条件好,也能吃苦。”

    妈妈伸手一顿捏骆天天的小脸蛋:“那天我同事还说,汤贞怎么了,也就是出道比天天早。天天现在还没出道呢,等天天一出道,指不定多红呢!”

    大姨看了她一眼:“这种话你在外面少说。”

    大姨说,现在公司每天都在研究,特别是魏萍,急死了,一趟趟往毛总那跑,商量着怎么打造“木卫二”和骆天天。在她们看来,前面有个汤贞在,对骆天天太碍事太难办。喜欢汤贞的观众很难同时喜欢两个这样的人,特别骆天天“暂时”还达不到汤贞目前的业务水平。

    她一顿发愁,还跟骆天天说,让天天自己也想一想,琢磨琢磨以后想怎么发展:“别成天不拿出道当回事。”

    骆天天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天冷得快,他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围巾,是梁丘云他娘从乡下织了寄来的,给“云子”织了一条,给“云子的小助理”织了一条。梁丘云不爱搭理他,要不是祁禄正巧看到那个包裹,这围巾十有八九叫梁丘云给别人了。

    骆天天那天问祁禄,为什么梁丘云现在对他这么坏:“这个王八蛋,他以前对我那么好。”

    祁禄只肯说实话:“云哥对谁都挺好的。天天,你不要老是和云哥——”

    骆天天说,他对我的好是不一样的好!

    祁禄没脾气,看了他:“好,他对你是不一样的好。那你就更不要老是和云哥发脾气了。你不使性子,他也不会和你发火。”

    骆天天气道:“是他先和我发的火,现在是他欺负我!不是我欺负他!”

    看祁禄的表情,明显就不相信他。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梁丘云是个好人,所有人都知道梁丘云生来与人为善,是个随便使唤随便欺负他都不会生气的大老实人。

    所有人见到梁丘云对骆天天的态度,第一反应也都是,能把梁丘云这么好脾气的人激成这样,这孩子该有多气人。

    祁禄也不例外。“他欺负你干什么,你摔伤那次,他第一个发现的,他当时多担心你。”

    骆天天还在生闷气,耷拉着脑袋坐了一会儿:“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抱着你去的医院。你忘了小时候他对你有多好了。你一不想走路,就是他背着你走,你想吃什么喝什么,他再忙也会去给你买,要么就让我们去帮你买。有一次公司发工资,正赶上你过生日,他工资都给你买礼物了,买那个游戏机,你都忘了吗,你拿着玩了不到一个月就扔了不玩了,他都没生气。”

    骆天天低着头,突然觉得一阵委屈,特别难受。“我没忘啊……”他小声说。

    祁禄跟骆天天讲,云哥很少很少发脾气的:“我不知道你和云哥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乖乖的,不要和他吵,不要和他闹,他肯定还是很喜欢你的。”

    骆天天躺在护士铺好的床上,呆呆望着头顶积灰的三角风扇。

    护士把冰凉的膏体涂抹在他眼底下:“这是麻药,不要碰。”

    我乖乖的。不吵不闹。

    骆天天闭着眼睛想。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理作用,短短几分钟,他闻到皮肤烧焦一样的糊味,从自己眼底飘过来。

    他爱漂亮,爱自己的脸。长这么大,这还是骆天天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医院。他谁也没讲,谁都瞒着,偷偷来的。他有点慌了。

    我乖乖的。不吵不闹。他对自己说。

    等睁开眼睛,骆天天眼眶通红,看着镜子,发现自己眼底下原本有痣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更大的凹进皮肤里的坑,原本光滑的脸被挖掉块r_ou_一样。

    他吓得手一哆嗦。

    护士拿了两支药过来,一看骆天天那掉下来了,她笑道:“回去好好擦药,慢慢就好了。长这么好看,好了以后更好看。”

    骆天天连忙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他哥给他的宝贝墨镜,着急把眼底下的坑给遮住了。

    *

    林汉臣导演的新戏《梁山伯与祝英台》首演当天,嘉兰天地艺术剧院朱塞朱经理的手机一直处于繁忙状态。演出晚上八点钟开始,下午四点钟剧组已经乱成一团。朱塞穿过后台走廊,一下楼梯,撞见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这部戏的主演汤贞。

    汤贞穿着戏服,蹲在一个坐在楼梯上的小男孩身边。

    “天天……”汤贞叫他。

    那小男孩低着头,肩膀耸动着抽泣。汤贞手一碰到他肩膀,他突然抬起头。一看见汤贞,他整个人扑过去,两只手抱着汤贞的脖子,再压抑不住地嚎啕起来。

    汤贞慌了,急忙抱住小男孩的背:“怎么了,天天,谁欺负你了?”

    那叫天天的小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埋在汤贞肩头,声音都哑了,就是不回答。

    汤贞告诉朱塞,林爷可能在四楼,也可能和乔大哥在一起。

    朱塞说,他现在临时有事,可能赶不上看首演了:“你帮我转告林老爷子,如果演出结束前我还没去找他,谢幕的时候不要等我上台了。”

    汤贞一愣,点头,他也许从朱塞脸上看出了一丝不自然:“朱经理,发生了什么事吗?”

    朱塞说:“一点家事。”

    汤贞戴了假发,化了妆,扮相这么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朱塞想着,握了汤贞的手:“一会儿别紧张,好好演。”

    司机打电话给朱塞,说地下停车场堵满了车:“我在正门外面等你。”

    朱塞一头是汗,他穿的西裤贴身,一双皮鞋也不适合跑步。下到一楼大厅的时候他被外面花园广场上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等候入场的观众队伍吓了一跳。距离开演还有近四个小时,朱塞穿过堵得水泄不通的干道,跑进一条小巷,打开自己的车门坐进去。

    司机踩了油门就走。朱塞解开自己西装扣子,看了看手里攥着的一卷海报,他把海报叠起来,塞进口袋。

    车开了一个多钟头,绕过一面湖,车行过处,扬起一地金黄的银杏落叶。

    门卫送他们进去。车子停在一座冰冻了的喷泉前面,一个中年男人等在大房子门口,朱塞一下车,快走两步,着急跟着他进门。

    “吉叔,她为什么这么突然,要定今天。”

    那叫吉叔的中年男人沉默地爬着楼梯,从他的脚步和弯腰的姿势,看得出他这一天已经十分疲惫了。

    “吉叔。”朱塞又喊了一声。

    “蕙兰她啊,今天早上……”吉叔说,半哑着嗓子,说话都破音。

    说了一半,又不说了。

    朱塞看着他。

    “蕙兰不想我们说啊,”吉叔讲,“她希望在你们心里,能一直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朱塞愣了一会儿,吉叔继续向上走,朱塞跟上去。

    “请的人什么时候来?”朱塞轻声问。

    “半小时后来。”

    “该见的人她都见过了吗。”

    吉叔说:“都见过了。”

    “子轲呢,”朱塞问,“子轲放学了吗?”

    吉叔没说话。

    周穆蕙兰躺在床里面,朱塞几天没见她,她是坐都坐不起来了。

    病情恶化得突然,明明是冬天,房间几扇窗户却全敞开着,寒风刺骨。朱塞心道,房间里躺着病人,窗户就这样开着。他过去关窗户,一出动静,周穆蕙兰醒了。

    “小朱……”她喊他,“把窗户打开……我想透透气……”

    朱塞坐在她床边,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叠成块的海报,打开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剧院租给谁了吗,”朱塞说,他看了周穆蕙兰的脸,声音颤抖,“租给了林汉臣,排的梁祝,今天首演,你想不想看?”

    周穆蕙兰看了他,女人的脸上化了点妆,到这时候了,朱塞走近她,还能从她身上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我想看……”蕙兰说。嘴角泛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看着朱塞。

    朱塞猛的低下头,他一摘眼镜,大拇指抹了一下把眼镜戴回去。

    “你怎么这么突然就……”朱塞说,他伸手握住蕙兰被子里的手,“你和周叔叔说好了?”

    蕙兰慢慢点头。

    “子轲呢?”朱塞说,“你不是说他怎么都不肯同意吗,你说服他了?”

    蕙兰安静了。

    她的眼睛垂下去,望着朱塞的西服下摆。

    “我对子轲……说了假话……”蕙兰开口了。

    “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女人,受不了儿子一直恨我……”她说。

    朱塞皱了皱眉,低声道:“子轲怎么会恨你啊。”

    “我没什么遗憾了,”周穆蕙兰突然说,眉心簇起来,自言自语似的,“唯一剩下的,就是一直没能解开他们父子的心结……”

    朱塞不说话了,他觉得眼前一片泪水模糊,看蕙兰也看不清楚。

    蕙兰回握他的手:“小朱……子轲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钱的事情我也不懂,”蕙兰说,“一直都是你帮我打理……香港那边,你帮我跟他们打个招呼,等子轲成年了,就都让他自己去支配吧……”

    “蕙兰,你想清楚了吗。”朱塞说。

    有人从背后推门进来,朱塞抬起头,一下子从床边站起来。

    “周叔叔。”

    周世友像是比上次见面老了十岁,他看了朱塞,眼神木木的,连头也没点,他一个人走到周穆蕙兰床前,坐下了。

    几个护士站在门外,全裹着大衣,戴着口罩,不露面。

    朱塞听见周世友低声问:“你不等他放学了。”

    周穆蕙兰没出声音。朱塞看见她握了周世友的手,张了张嘴,笑了。她望着自己的丈夫,眼泪轻轻划过她的眼尾。

    朱塞下车的时候,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仍灯火通明。他用手帕拭鼻子,一路疾走进了剧院。

    演出还没结束。林汉臣导演坐在后台,捂着嘴巴看转播屏幕。他屏着呼吸,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屏幕里的舞台,一句话不说。

    副导演看见了朱塞,下意识想叫林导,朱塞只问他:“怎么样,顺利吗。”

    副导演用力点头,比了个手势:没问题。

    朱塞回去了自己办公室。他锁上门,解开西装扣子,到浴室里把水龙头拧开。

    他一直在办公室待到夜里近十一点,看了一眼时间,他起身,换了衣服。

    三楼,包厢外走廊里站满了观众带来的秘书和司机,这会儿全等在门外。朱塞开了一间包厢的门,独自进去。自从女主人卧病在床,这间包厢就成了空荡荡的摆设。

    朱塞手扶着栏杆,朝舞台下面看。手机在口袋里震,他接起来,听对方焦急的声音:“子轲刚刚回家了。”

    祝英台的婚船行驶在甬江上,风大浪大,船不得不在胡桥镇九龙墟靠岸了。

    银心叫道:“小姐,你等等我啊!”

    祝英台穿了一身大红色喜服,一路奔跑,扑倒在梁山伯的墓前。

    朱塞挂了电话,低头看这最后一幕。

    剧场里灯影变幻,犹如天地初开,天雷乍现。舞台后幕是一块巨大的墓碑,高耸入云,遮天蔽日,上书着“梁山伯之墓”五个大字。汤贞跌跪在高台上,身披着的喜服褪作缟素,化身灯光投影雪白的前幕。

    滚滚江水、血水,在汤贞身上流过又汩汩流尽。他仰望天空,眼神澄明,无怨无恨,身形摇曳,如风中一片枯叶。

    突然间他纵身一跃,坠入江水深陷的墓里。

    一时间风雨骤歇,电闪雷鸣也休止了。

    剧场里死一般寂静。交响乐队更换曲谱,《化蝶》变奏缓缓涌入。

    江水漫溢,伴随着梁祝尾声,梁氏墓碑轰塌在一片汪洋中。

    第58章 梁兄 32

    乔贺想起首演结束的那个夜晚,还觉得一切好似一场幻梦,太不真实。

    他站在台上,抬了头望嘉兰剧院三层楼上欢呼的朝他们招手的观众。《化蝶》变奏还在剧场里回荡不绝。乔贺想起以前有人说,说嘉兰剧院是个有魔力的地方:“你体会过,你就知道,它会让你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就为了站在它的舞台上尽情享受那一刻。”

    朱塞经理和林导一同鼓着掌上台,林老爷子握着乔贺的手,郑重地抱了他一下。“乔贺,好啊。”他说。摄影师们从观众席两侧涌将上来,蹲在舞台前,用镜头对准了他们。舞台上灯光重又变幻了,一只只飞鸟在空中浮现,在天顶来回盘旋。有那么一阵子,乔贺被台下闪光灯照得一阵晕眩,恍惚间,他感觉曾失去过的很多东西又回来了,好像回到青春年代。

    他搂着汤贞的腰,把汤贞抱离了地板。汤贞叹着气,哽咽地笑。汤贞把背伸直了,被乔贺抱得高高的,朝台下用力挥手。他还穿着那雪白的“缟素”,手举高了,宽松的袖摆落下来,飘飘荡荡,好像一对薄翅。

    这个画面同《梁山伯与祝英台》首演的新闻一起,登上了第二天各大报刊文娱板块的头版。

    乔贺第二天一早回家,以为樊笑会与他发一通脾气,没想到樊笑态度温柔,抱着他,神情伤感。

    她告诉乔贺,周穆去世了,就在《梁祝》首演的当晚。

    “怎么这么快?”乔贺问她。

    樊笑靠在他肩上,摇头。

    乔贺扶了她:“怎么了?”

    樊笑看他一眼,明明家里没有其他人,樊笑还是用口型静悄悄说:“安乐的。”

    乔贺一愣。

    “她爱体面,”樊笑说,“吗啡怎么打,最后还不都是一样。她还是想走得美一点,有尊严一点。”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在剧场演出的时候,人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与社会与生活都脱节。演戏的时候,哪怕隔壁房子着火了,也没人能阻止演员把戏演完。

    可当戏结束了,尘俗人世又齐齐涌来,把人裹挟了。

    “这个病的确是痛苦,”乔贺说着,见樊笑眼中隐隐含泪,他安慰她,“多活一天,多一天的病痛折磨。她做这样选择,也可以理解。”

    樊笑搂了乔贺的腰。

    “她刚得病那会儿,就和我们一个朋友说过这事,”樊笑轻声说,“她念头动得早,但还是拖了这么久。中间费了很多时间。”

    “是不是周老爷子不同意。”

    “老爷子后来同意了,主要是她那个小儿子,”樊笑说,“孩子理解不了。”

    嘉兰剧院的演出要持续半个月。樊笑从茶会上回来,问乔贺有没有时间和她一起参加周穆的葬礼。这次他们没怎么置办行头,樊笑穿了一件黑色大衣。还是范钰夫妻来接他们。乔贺一上车,范钰从副驾驶上一个劲儿回头看他。

    范钰和樊笑说,小樊,你这运气太好了。这么好的男人让你赶上了。

    范钰的丈夫金先生说,乔贺老师,我们行几个小姑娘今儿还在大堂念叨你呢。都去看你演梁山伯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周家后面,沿湖的一座小教堂里。除了路上车队停得长了些,客人来得多了些,葬礼办得十分朴素。乔贺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见了周世友神秘的背影。

    周穆蕙兰的女儿出现在教堂里面,被左右的人簇拥着。她年纪还很轻,头发挽上去,穿一件黑色裙子,气质高贵如兰。她怀里抱着逝者年轻时的相片。

    蕙兰的儿子没有到场。

    乔贺从教堂里出来。冬天,道旁生着枯草,银杏叶飘满湖面。樊笑和几位太太聚在一起聊天,老金看见了他,朝他跑了几步。

    “乔老师,抽不抽烟。”

    乔贺拒绝了。

    老金笑了一声,自己抽了一根,和乔贺沿着教堂外的路往他们停车的地方走。“有钱人办葬礼就是有意思,这么小的地方,外面停的全是豪车,过路的还不吓一跳啊,”老金说着,压低了声音,“我刚听说,这位周穆太太,遗产这个数,一大半全给她那个小儿子了。结果这儿子可好,个败家子,葬礼都不来。”

    乔贺后来再没有见过那片湖。

    周穆太太的离世,切断了樊笑和周家攀上关系的最后一点可能。某种程度上乔贺觉得这是件好事。

    别人的生活到底是别人的,只有回到自己的家,真实感才慢慢回来。乔贺永远不可能满足得了樊笑,也许他在剧场里演一辈子戏,也挣不到穆蕙兰留给她儿子数目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但乔贺不觉得这有什么,人和人的生活归根结底不一样,没有必要愤愤不平。

    《梁山伯与祝英台》结束了在嘉兰剧院的演出,开始了漫长的全国巡演。那几个月,乔贺和林导、汤贞,和整个剧组一起走遍了全国大大小小城市。他开始习惯在报纸上频繁见到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照片。巡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自称是林导朋友的人给乔贺打电话,问乔贺有没有经纪人:“我这有个电影剧本,林老师和我推荐你,你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巡演临近结束的时候,乔贺签了一份万邦娱乐集团提供的艺术家经济合同。合同条款自由宽松,既不会影响乔贺在剧团的本来工作,又可以为他提供更好的事业平台。

    乔贺把合同给汤贞看。当时他们并肩坐在头等舱里,汤贞身上盖了块毯子,把合同还给他。“希望以后和乔大哥还有合作的机会。”汤贞有点羡慕地说。

    乔贺告诉他的经纪人,汤贞什么别的话都没说。

    “乔贺老师,您劝劝他啊,您不是也觉得他工作太辛苦了吗。我跟你说,他们那个公司的合同,就和当奴隶没什么区别,您看着不觉得可惜吗。”

    乔贺觉得可惜,但路是人自己选的。汤贞这么聪明的人,做事情一定有他的理由在。

    第二年初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全国巡演终于告一段落。最后一站,剧组又回到原本的起点嘉兰剧院。报纸上说,乔贺和汤贞的“梁祝情侣档”引燃国内戏剧市场,火遍一整个冬天,最后一场,粉丝们千万不要错过了。

    林导很喜欢一个词,叫“完美收官”。

    小褚告诉乔贺,他拿到了家乡一个话剧团的合同:“乔老师,他们要是让我演主角,我第一个给你寄戏票!”

    副导演老高依依不舍,站在嘉兰剧院的大门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到这边来啊:“导演这个人吧,平时事儿多是事儿多。这突然听不见他唠叨了,还有点不习惯。”

    乔贺问,你下一步去哪儿。

    “台湾一个剧组,临时缺人,我去给人帮个忙,估计要闲一阵,”他说着,和乔贺拥抱了一下,“乔贺老师,高兴认识你!有机会再见吧。”

    乔贺开车,去单位上班。时不时就有女影迷等在单位门口,惹得同事一阵围观。

    同事告诉他,有个白色文件袋送过来,是交给他的。

    还很神秘地问:“上面印着嘉兰的标志,是不是什么邀请函啊?”

    乔贺没听说有什么邀请函。他把文件袋拆开,里面放着一叠照片。

    他拿出来,一张张看,看每个人亲密的拥抱、开怀的笑脸。

    “这是什么,”同事在一旁问,“这你们彩排的时候拍的照片?”

    乔贺“嗯”了一声。他拿起其中一张,看照片里汤贞憋着笑,站在他身边。

    他拿出钥匙,打开自己办公桌抽屉的锁。里面放着他这些年自己私下写的剧本和资料,一开始只是忘了往家里带,后来慢慢的又习惯了全拿过来,锁进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