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丞把田领队的情况又讲了。他说,公司的人目前恐怕应付不了,领队自己都乱了阵脚:“今晚情况要是压不住,放到明天就晚了。”
他又说:“像当年汤贞老师他们也是——”
不少人一听这,面面相觑。
“这怎么能比啊,小罗,那年那就是个小风浪,”有人反驳道,“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汤贞就陪媒体聊了半小时天。但你看现在外面这风,明天都不一定能过去,我们出去,能陪媒体干什么?”
罗丞正在无可奈何之际,走廊远处一扇楼梯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
罗丞听到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上楼来,他和周围前辈们不自觉转过身,朝那个方向看。
是周子轲,他走近来,身后跟了几十个罗丞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们一大群人停在一扇房门前。
罗丞抬起头,看见房门号,居然是汤贞老师的房间。
周围人同周子轲耳语几句,接着他们过去,在众目睽睽下强行把汤贞房间的门锁打开了。
周子轲快步闯进了房间里,他看了空无一人的玄关、客厅,去推开主卧室的门。
身后有人追进来,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劝他:“子轲,没人就走吧。”
卧室里没开窗,窗帘紧闭,周子轲一眼望过去,这里处处是先前主人住过的痕迹。汤贞的皮箱就摊开在周子轲脚边不远的地方,沙发靠背上搭着汤贞爱穿的几件睡衣,沙发下面散落着双拖鞋,周子轲只看一眼,便认出那也是汤贞的。
床头桌上的水杯已经打翻了,滚落在地面上,这多半是汤贞吃药时候用的。周子轲走近床前,低头从床单上捡起两条腕带,他拿在手里反复摸了摸。
“子轲。”身后的人催促道。
“我出去找个人。”周子轲说。
身后的人问:“你到什么地方找人?你知道这条船有多大,船上有多少人?”
“现在这条船的电力供应完全中断了,发动机都停了,邮轮相当于是漂在海上,”那人继续劝道,“外面风浪正大,子轲——”
周子轲这时候抬起眼,他发现头顶的天花板一直在震。不同于身边人的紧张,周子轲是十分冷静的,他点点头:“那你说该怎么找?”
骆天天坐在皇家套房的沙发里,听林经理他们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骂。林经理说,这音乐节算是彻底砸了,眼下谁也联系不上梁丘云:“现在就要他一句话,我们股东的利益还有没有保障?”
骆天天闲闲的,膝盖搭在沙发扶手上,两只脚悬空了。他望着落地窗外的天,望那漆黑的云。他听见林经理骂道:“天天,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叫人把脑子撞傻了?”
窗外忽然有道光照进窗户。骆天天藏身在暗处,他眯着眼睛,看见风雨中一架巨大的直升机横亘在窗外,那道光落在他身上,接着一晃而过。
天上黑云压阵,隆隆的雷声蕴在风里。温心吓得面色苍白,还故作坚强,雷声一响,她本能就想往汤贞身边靠。
以前也是这样。在野外山里拍戏,无论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温心嘴上说着:“汤贞老师,我保护你——”最后却总是吓得直哭,被汤贞老师抱着,被全剧组的人笑话着。汤贞老师摸她的头发,边准备开工边安慰她:“知道了,温心保护我。”
雷声暂时停了,温心深呼吸,从汤贞老师身上抬起头来。哪怕生病时候,汤贞老师身上也暧和。温心发现汤贞老师的眼睛睁开了,睁大了。她循着汤贞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黑色的天,黑色的云,黑色的海。
“汤贞老师,你在看什么?”
温心头发上一沉,是老师在摸她的头发。温心听见汤贞的声音:“温心,你先回去,去看看祁禄怎么样了。”
温心一愣:“你呢?”
汤贞说:“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不行,”温心立刻说,“我们一起回去。”
汤贞好像笑了:“你不怕打雷。”
温心说:“怕啊,所以我们一起回去!”
雨开始下大了。
温心把手遮在眼前:“汤贞老师,雨下大了,咱们明天再来好不好。今天就先回去吧——”
“听话,你先走。”汤贞说。
“不行,”温心不明白,“你跟我一块儿走才行。”
汤贞又笑了。
汤贞老师今天真是很开心的,一个下午,温心感觉他状态虽不是太好,却笑了很多次。温心问他想要什么,想玩什么,想吃什么。温心说:“汤贞老师,只要你想的,你说,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陪你到底。”
汤贞老师当时忍俊不禁,说:“不用赴汤蹈火,也不用陪我到底。”
汤贞老师的要求只有那么一点点,仿佛只要带他出来散散心,吃吃喝喝,看看天,看看海,他就已经很感激了。
温心说:“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就最开心了。”
她知道她这么说,汤贞老师就又会笑的。汤贞嘴角扬起来,好像十分感动,领受了温心的心意。
“等以后汤贞老师的病全好了,我们再出来玩。”温心当时说。
甲板大幅度地倾斜过来,又被浪头推到一个高处。温心着急抓汤贞的胳膊,她扶住背后的座椅,说:“汤贞老师,我觉得我们真得走了!”
可汤贞还是对温心说,你先回去。
“这种天气,再不走就真要出事了!”
风涛声外,隐隐约约传来其它楼层游客们慌乱的哭喊。汤贞却异常平静,他身处距离风浪这么近的地方,这没有光明的天地,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有一个浪头打来,将汤贞吞没了。
“汤贞老师,我好害怕……”温心声音哆嗦着,她淋了雨,被风吹得全身冰冷。她感觉有浪涌上了甲板,不停ji-an在她的后背。
若搁到平时,温心这样示弱,汤贞大概早心软了。可今天的汤贞似乎铁了心,他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他像是有自己的地方要去了。所以只等温心受不了,自己离开。
世界浮沉颠倒,船板持续震动,粗砺的雨点敲打船舷,一股股激流从邮轮下的漩涡中奔将上来。浪花扑过了栏杆,冲刷在甲板地面上。
温心下午尽吃些汤贞老师没吃的甜点,吃得肚子饱胀,到这会儿,她脑中昏昏沉沉,想的都是,幸好我吃了这些。
汤贞老师到底还是心软了,因为温心死活不肯自己回去。她向来顺着汤贞,从着汤贞的意愿,连这种危急时刻,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勉强汤贞。她只是陪着他,陪到浑身被雨浇得s-hi透,冷得发抖,嘴巴因为不停讲话,吃了不少海水。那咸味刺激她本就不舒服的肠胃,她忍了一阵,终还是没忍住,胃里一阵翻腾,全呕吐出来,呕出胃液了,她还是不肯走。
“温心啊。”温心听见耳边汤贞老师无奈的叹息,她知道汤贞老师舍不得她。汤贞老师从背后抱她,把她用力扶了起来。汤贞自己走路都不安稳,这会儿扶着温心,扶着身边的座椅、栏杆,硬是在这种天气,一步步把温心带回到安全的船舱里。
“汤贞老师……”温心遂了心愿了,她全身发冷,躺在汤贞老师找到的一张床上,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拉住汤贞的手,小声说,“我们明天再出来玩……后天再出来玩……今天就先不玩了……”
终于不再有雨落下。温心迷迷糊糊的,感觉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汤贞老师……”温心喃喃道。
汤贞老师的手凉凉的,像块玉。温心额头滚烫,她半睁着眼睛,隐隐约约,看到汤贞坐在床边,正在解外套。那是温心给祁禄买的外套,汤贞整一个下午都穿在身上,外套外面防水,里面一层保暖面料。汤贞把那件外套盖到温心身上,把她发冷的身体裹住。
温心嘴唇哆嗦,她听到汤贞老师说,温心,好好休息,明天记得去看医生。
温心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摇头:“你不要再出去了,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温心想从床上爬起来,她用手撑床:“你带我一起去,我跟着你……我保护你……”
汤贞又笑了。温心看到汤贞老师低下头来。有那么一瞬间,温心仿佛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梦——汤贞老师好像从没有生过什么病似的,还伸过手来,捏她的脸蛋。“知道了,谢谢温心保护我。”她听到汤贞老师笑着说。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带我一起走。”
舱门打开,山呼海啸,狂风骤雨,迎面扑来。谁也不知是哪里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引得这片海上的现实世界支离破碎,颓然瓦解。
汤贞在一条黏稠的大河里走,雨水落在他身上,冲刷他满身仿佛洗不净的泥泞。这条沉重的河,汤贞一个人走了太久了,他双脚深陷在不见底的淤泥中,每一步都走得筋疲力尽。
越接近船舷,汤贞越觉得那天地间无边无尽的黑暗深处,有些东西是可以解救他的。那是什么,是真实抑或是幻觉。汤贞手触碰到满是雨水的栏杆,他在风雨中张口呼吸,手因为激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感觉周身的大河在急速退后,那股在河底拽着他的力量被雨水击打得不成形状。
他踩上栏杆,低头望巨轮下翻涌的浪。栏杆勾住他的鞋底,汤贞眼睁睁看着那只鞋落下去,先他一步滚进滔滔的海水中,被吞噬进海面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一束光照过来,紧接着光源摔落在地上。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汤贞反应迟钝,他光着的脚心刚蹬住栏杆,有人从背后钳住他的手臂,继而搂过腰把他抱住,拽离了船舷。
汤贞有点懵的,他手指刚刚还抓着栏杆,抓着他的希望,这会儿便一无所有了。他抬头看见一个人的侧脸。没有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个人在黑暗中喘息,双手紧紧抱着他,像是那么害怕失去他。
大河回来了,再度把世界裹挟住。雨落在那个年轻的肩膀上,汤贞脸靠着他的脖子。淤泥短暂地消褪了,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把汤贞放开。
第72章 泡沫 14
肖扬攥着手里给歌迷发到一半的晕船药,靠近了窗边。他瞧着远处停机坪上,那直升机透出的光,照亮了船头折断的半根旗杆。
那印着“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子在船头伫立了一整个白天,已是彻底被雨打s-hi了,缠在杆头。如今外头风雨飘摇,旗杆撑了一阵,终于撑不住了。肖扬眼睁睁瞧着那七米多长的半根杆子断下来,砸到了船舷上,接着斜出船头,连杆带旗,伴随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徐徐沉入海底。
汤贞全身早已经s-hi透了,他头发长,贴着脖子滴水,衣裤也被雨淋得紧贴了皮肤,裹出一个病态的身体轮廓。他实在太狼狈,狼狈到一点不像“汤贞”,“汤贞”不应该这样出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可周子轲像是并不怎么在乎的。他喘着气,低着头,口中呵出的热气急促地蹭在汤贞耳边上。他把汤贞抱着,把汤贞整个人,连同着这些狼狈一起,搂在更贴近了他胸口的地方。
“汤贞,”他叫他,“阿贞?”
汤贞后背发抖,大约是因为冷。
风涛声渐渐远去了。等进到了船舱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几道光照亮了一侧门廊。汤贞被抱进一个房间,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抬起头,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些许光线,他看到小周的脸近在咫尺。小周用什么罩住了他的肩膀,又拿了条很柔软的,像是毛巾,过来擦汤贞耳边的s-hi头发。
小周的动作小心翼翼,却又难免急躁,从他的动作就看出来,他有经验,他是做过这件事的。他攥汤贞的发尾,手背时不时地蹭过汤贞的脸颊。他的手是热的,有温度,是让人不自觉想去靠近的。汤贞艰难地低下头。小周把他头发里的雨水挤走了,擦干了,一把s-hi头发搭落在肩头。汤贞能听到小周的喘息声,小周又用条新的毛巾,那毛巾一样很柔软,汤贞感觉小周的手心隔着布料,揉搓他的耳朵,脖子,擦他的脸。汤贞两只手也让小周拿过去了,他两只手还习惯性地攥着,手心潮s-hi,里头蓄着雨水。小周把他左手手指头一一捋平顺了,把每根不自然的手指擦干净了,然后再是右手。
对汤贞来说,这实在是个煎熬的过程。
头顶天花板的吊灯这时亮了。
满室光线,汤贞一时不能适应,他下意识阖上眼睛。
汤贞的右脚脚腕也被小周握住。因为鞋丢了,这只右脚一直藏在穿了鞋的左脚后头,汤贞的脚背瘦,白得发青,血管一条条的。小周蹲在他面前,把汤贞这只脚也握在毛巾里,擦干了。
汤贞脚趾头缩着,上面一块伤疤,平日里总遮着挡着。周子轲看见了这疤,多多少少才更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他。
上次分开的时候,周子轲实在没想过是这样再见汤贞的。
那也是一个雨天,周子轲到现在也还能想起来。又冷又s-hi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任谁去淋,就他周子轲去淋,也是活活给淋成一条落水狗。下雨的时候,人连想安慰自己都做不到。周子轲那天从汤贞家里出来,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该回什么地方。他走在路上,想要抽烟,打火机蹿出火来,烟的一端续上去,怎么也点不着。
汤贞说,一切已经过去了。
“小周,你别想这么多。”
周子轲至今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周,以前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该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清楚。”
汤贞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汤贞用一句“一切”就轻而易举带过了,一句“过去”就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就这么打发了。汤贞有这种本事,他可以随时和周子轲开始一段关系,他把周子轲带进一个名叫“阿贞”的小世界里。然后突然之间,这段关系戛然而止。周子轲还云里雾里的,汤贞已经单方面把那个世界的门关上了。
往后,任周子轲再如何叩门,踹门,想要开门,任周子轲再怎么搂他,亲他,甚至求他。
周子轲没办法,周子轲只想要进去。只要能回去那个地方,他什么都舍得尝试——他可以说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可那扇门还是关着。
汤贞对他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汤贞甚至不会生气。他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叫人根本无处着手。汤贞说,小周,你回家吧。
“别再来了。”
门已经关上了。
周子轲讨厌下雨。他讨厌人站在雨里,那种冰冷,潮s-hi,对雨只能接受,无从抗拒的感觉。同样的他也讨厌“自取其辱”,他不想再被淋成什么落水狗——这样的事情对他周子轲来说,本就一次都不该发生。
周子轲以为门关上,是因为汤贞能有更好的生活。
他抬起头,去捕捉汤贞的眼睛。他手隔着毛巾,摸汤贞脚趾上那块伤疤,他感觉汤贞想把脚缩回去了,他握住汤贞的脚腕,然后他听到汤贞深呼吸,那好像胸腔都在颤抖的声音。
周子轲把汤贞抱过来,紧抱了,直到那种颤抖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汤贞两只手都被他攥着,捂不热。周子轲把鼻子埋进汤贞颈窝里,贴着那把s-hi头发深呼吸,又把汤贞的腰搂得更紧。
“你的维生素呢。”周子轲问。
“是不是没吃啊?”
汤贞下巴靠在周子轲肩膀上。
“你想干什么,汤贞。”
“你这么晚撇下温心,你想出去干什么?”
外面甲板上风大浪大,人形单影只,难免奢想一些不可能的事。而等一回来,回到人身边,回到蛛网般的社会关系里,“汤贞”就该回来了。他一个完美偶像,不需要太多缓冲时间。旁人问他话,哪怕只是机械式的反应,他也该得体地回答两句。
可汤贞仍旧呆板、迟钝,就好像机能退化了。
我。汤贞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声音来。我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对周子轲讲。我的鞋,掉到船下面去了。
周子轲抱着他。
汤贞嘴角动了动,向上扬了一下,落下去,又在周子轲面前扬起来。
谢。汤贞说,他很真诚,慢慢喘气。谢谢。
谢谢你救我,小周。他感激道。
祁禄透过一扇舷窗,看到远处黑色风浪里那些闪亮的光点。
他听说了,那是跟在周子轲身边的护航舰队。十几分钟前,正是这群人解除了对整条船的封锁,还修复了船上的电力系统。
船还在颠簸,好在已经进入了人力能及的控制范围。祁禄从走廊地毯上拾到一张摔碎了的相框,里面镶嵌了张薄薄的照片。
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和几十位艺人、孩子们站在一起合影。“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是本该挂在田领队办公室外亚星纪念墙上的。
祁禄在照片中看见了他自己,那年他十五岁,记忆里,是生平第一次有机会乘坐邮轮。在那个贫瘠年代,这趟旅程称得上梦幻般奢侈——毛成瑞就像个圣诞老人,他轻而易举实现了公司所有孩子们的梦想,也以此实现了更多粉丝的梦。祁禄在照片里晒得皮肤黑红,他喜欢冲浪,喜欢在太阳底下、在海面上徜徉。他穿一件不合身的大衬衫,衬衫上绣着梁丘云的名字。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和骆天天肩并肩,一同站在汤贞和梁丘云身边。
汤贞。祁禄在照片里看到汤贞也开心地笑,眼笑得如一轮弯月。
汤贞听着小周不讲话了。
小周握着汤贞的手,还纹丝不动地把他抱着。听了汤贞这一番回答,小周什么也没说,只是后背更僵硬了。汤贞抬头看他,汤贞把脸上的表情收起来,然后又想要笑,想笑得好看一些。
小周的大拇指在汤贞手背上轻轻摩挲。
“梁丘云为什么没来。”小周突然说。
汤贞愣了愣。
小周垂着脖子,又沉默一会儿,闷声问。
“他不是对你很好吗,”小周瞧着汤贞那迷茫的表情,“他人呢?”
汤贞慢慢想起一些缘由来。
在忙吧。汤贞说。
“忙什么,”就听小周问,小周顿了顿,“忙你们那十周年演唱会?”
汤贞没说话。
“就你这样……”汤贞听见小周无可奈何,低声念叨,“还开演唱会……”
汤贞看着小周的脸。
汤贞嘴角一抿,好像笑了。
小周垂眼看他。
谢谢小周。汤贞说。
周子轲皱了眉,大约不明白他又突然在谢什么。
“不用跟我客气,”汤贞看见小周喉结滚了滚,小周说,“是郭小莉让我多照顾你。”
周子轲本就不爱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更甚。汤贞不主动讲话,周子轲问过了他几句,又是这种回答。纵使有再多话藏在心里,周子轲也再说不出口了。
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把汤贞放开,甲板还在震动,他抱着这么个人,他不想撒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连外面的风浪都开始平息了。汤贞趴在周子轲肩上,几次睁开眼睛,又阖上,再一次睁开的时候,汤贞眼皮已经发沉了。他额头搭在周子轲肩上,半梦半醒之间,他觉得好像有呼吸靠近了他。
然后是点到即止的吻。
祁禄听到邮轮里的广播通知,田领队气喘吁吁,宣布邮轮故障已经抢修完毕,卫星通信恢复正常。周围船员们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他们告诉祁禄,这次来回跟船的那些护航舰队帮了大忙:“不愧是国际安保团队,什么场面是都见过。”
“对了,刚刚他们还从露天甲板层救下来一个小姑娘,发着高热,都烧糊涂了,送下来的时候嘴里还直念叨,说让谁带她一起走?”
祁禄在临时搭建的医疗中心病房找到了温心,温心脸颊通红,打着点滴,已是神智不清,说话都迷迷糊糊。祁禄只好一路延着楼梯向上跑,去露天甲板层。
有护航舰队的人封锁了通往露天甲板层的楼梯入口,祁禄一见到他们,立刻明白过来是谁在上面了。
祁禄的手有点发抖,他掏出证件,证明他是汤贞的贴身助理。他接受了盘问和搜身,他翻出口袋里的药盒,说明现在已经是汤贞不得不吃药的时候了。“他离不开这个药,他现在需要休息,吃药才能睡着,我必须给他送去。你们让我见见他。”
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灯,熄灭了。那房间门一推开,里头漆黑一片,周子轲坐在灯底下的y-in影里。祁禄借着身后走廊的光,先是看见了他。
周子轲穿着件白色背心,露天甲板层气温低冷,周子轲手臂背脊的肌r_ou_线条就被那一层布料勉强包住。相比之下,他怀里那个人穿得倒多一点,被一件黑色运动夹克严严实实裹着。
周子轲在黑夜里长时间睁着眼睛。门打开,光忽然照进来,周子轲还不适应,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门外。门外有人,周子轲看不清来人是谁,他下意识把汤贞抱得更紧。汤贞的额头还贴在他胸前,呼吸均匀,沉沉睡着,像是已经睡了很久了。
第73章 泡沫 15
汤贞睁开眼睛。耳边滔天的海浪声霎那间褪去了。
他手指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四下里看,地板,床头,水杯……他回到了船上房间里,在自己的卧室醒过来。
有阳光透过舷窗,沿着窗帘缝隙,照进汤贞还没醒透的眼睛里。
汤贞手肘撑着床单,想要爬起来,他感觉全身肌r_ou_酸痛、乏力,每个关节牵动一下都叫他苦不堪言。汤贞想往外爬,他想看到什么人,至少看到温心和祁禄,来告诉他脑海里哪些事情在现实发生过了,哪些还没有。
被子滑下床去,汤贞垂着头,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着件陌生的黑色夹克外套。
胸口流动的小狮鬃里,绣着“zi ke”几个字。
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汤贞在床边安安静静坐着。这会儿他抬起头,瞧见祁禄就站在门外。祁禄头发有点乱,身上穿着昨天上船时那身行头,像是一夜没睡。
汤贞看着祁禄走到他面前。
卧室门外突然又响起敲门声。
“汤贞老师!”是肖扬在问门,“汤贞老师,你起床了吗?”
祁禄打开玄关门。肖扬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 kaiser 一队人,除了队长周子轲外,另四个都在。
进门时肖扬还小声问祁禄:“汤贞老师醒了没有?”见祁禄点头,肖扬回头对易雪松讲:“我就说醒了吧!”
汤贞在卧室里足足又待了半个钟头才出来。祁禄进了厨房,给肖扬他们泡了些茶,茶壶和茶杯端出来,被陶锐赶忙接过去了。
“祁禄前辈,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陶锐劝他。
祁禄留意到肖扬额头上汗津津的。肖扬坐在沙发里,半倚靠着身边的队友,强打着j-i,ng神。他时不时把困顿的眼睛睁大,甩甩头,想更清醒。易雪松被他靠着,偶尔回头看他一眼,把祁禄泡的茶给他递过去。
罗丞告诉祁禄,说他们来的路上去了医疗中心一趟:“心姐还没退烧,但是人刚刚醒了。医生那边还要留她做一些检查,她说她检查完就立刻到汤贞老师这里来。”
“两个眼睛都哭肿了。”罗丞补了一句。
祁禄听了也没什么表示。
汤贞推开卧室的门。看起来他已经洗漱过了,换过衣服,才出来见人。罗丞和肖扬几个一见他,顿时全站起来。汤贞乍一瞧见他们这么多人,也有些不适应。
“你们怎么都来了。”他说。
肖扬说:“没都来啊。周子轲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没找着他。”
陶锐在汤贞身边坐下,他问,汤贞老师,你昨天去哪了:“祁禄前辈找了你大半天,我们都很担心你,郭姐昨晚还打电话挨个来问我们——”
陶锐边说,边抬头看身后默不作声的祁禄。
其余几人则安安静静,陶锐问了,他们全盯着汤贞。
“昨天啊,我跟温心出去散步,”汤贞对他们说,神色如常,“没想到后来下雨了。”
“温心有点晕船,再加上下雨,”汤贞说,“所以我们就回来了。”
罗丞意外道:“你们当时就回来了?”
祁禄在一旁冷眼看着。
汤贞点头,他刚刚睡醒,只能艰难地回忆。毕竟谁都知道他记性不是太好。汤贞抱歉道:“但是船上太大,我不太认路。给温心找了个休息的地方,我就想找回来的路了,也没能找到。”
罗丞听到这儿,身体向后靠了。他缓缓松了口气,与易雪松交换一个眼神,说:“这条船上的路确实不好找,上上下下的。特别像昨天那种情况,汤贞老师你幸好没出什么事啊。”
汤贞问,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肖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昨夜船上大体情况对汤贞讲了。然后罗丞告诉汤贞,是子轲身边那支护航舰队的人,出手帮公司度过了难关:“连临时的医疗中心也是他们帮忙搭的。我今早想找机会谢谢子轲,还没碰见他。昨晚也没来得及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当时忧心忡忡,到处找你,也没看见我。”
肖扬和易雪松对视一眼,又看罗丞。罗丞对他点头,肖扬便直接凑到汤贞跟前。
“汤贞老师。”
“昨天早上公司的大家一起在停机坪那块合影,”肖扬对汤贞说,“你看,你也没去。”
“今早海上天气不错,”肖扬说,汤贞客厅窗帘紧闭,接触不到外面阳光,肖扬提议道,“你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就咱们几个人,现在到外面拍张合影吧,留个纪念!”
汤贞望着眼前几个年轻人,才发现他们这趟过来,无一例外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套着 kaiser 的外套。“现在?”汤贞问。
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这艘载着近百艺人与两千五百位幸运歌迷的豪华游轮在海上度过了极不平静的一夜,而在几百海里外的中国大陆,那个被娱乐圈新闻把控的传媒世界,一样有无数人受着这场暴风雨的波及。连平日对娱乐新闻毫不关心的人,一大早吃着早餐,都忍不住对位居话题榜首的“亚星邮轮海上神秘事故”充满好奇。可等点进去了,又只能看到被不断刷新的八卦争议和明星合影冲散后的遗迹。
钟圆圆坐在床头刷新网页,正刷牙的闫小光问她:“圆圆姐,你昨晚几点回来的啊?”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钟,钟圆圆拉开各大论坛的讨论版,还能看到源源不断更新的第一手爆料与无穷无尽的粉丝争吵。事实上从昨天深夜,船上卫星信号甫一恢复,大量关于亚星邮轮事故的实时讯息就像溃坝的水,泄洪般冲上了岸。陆地上无数歌迷一夜未眠,就为了在信息爆炸的汪洋大海中找到一条关于自己偶像的实时消息,更多的粉丝则如无头苍蝇,在真真假假的传闻里陷入了彻底的茫然恐慌、狂躁不安中。
钟圆圆在搜索框输入:汤贞。
汤贞肖扬合影 new ↑
汤贞梁丘云缺席 -
汤贞失踪 ↓
汤贞 kaiser new ↑
汤贞亚星音乐节 ↑
汤贞音乐节失踪 ↓
汤贞自杀 ↓
……
……
……
汤贞周子轲 ↓
……
钟圆圆点了点鼠标,点进其中一条话题。
内容只有一条来自已注销账号的博文,这位博主称,自己所值班的甲板层今晚被某国际安保公司的人封锁了整整半个钟头:“听说是周子轲带着他们封锁了全船,就为了寻找汤贞??#壕找人的方式太特别 [围观][围观]”
数以万计的评论点开,全是愤怒的声讨。
“子轲爸爸救了你亚星娱乐,子轲爸爸利用嘉兰的人脉资源拯救了前后辈拯救了全船歌迷拯救了四千条人命,垃圾亚星文化不知感恩,还妄图借你子轲爸爸炒这种话题,垃圾公司忘恩负义早日去世[微笑]”
“嘉兰天地 兰庄酒店及度假村看看这些三流小公司就是这么对你家太子爷的,看得下去??”
……
钟圆圆听到闫小光在浴室里忽然兴奋地大叫一声,接着又萎靡下去。
“邮轮公司否认员工开设私人微博,安保公司方面未做任何回应,”闫小光刷完了牙,趴在钟圆圆旁边床上郁闷念她在手机上刚刚搜索到的内容,“难得看到一条和汤汤子轲有关的新闻,又是假新闻。”
全世界大概只有闫小光还在关注这种被光速遗忘的过时新闻了。钟圆圆看她一眼,昨天从搬进钟圆圆的房间,这个小姑娘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躲在被窝里埋头大睡,大约到现在她连昨晚船上发生过什么都不太清楚。
“昨天到底……汤汤真的失踪了?”闫小光在手机上使劲儿划。
社交媒体正被和 kaiser 主唱肖扬有关的内容疯一样地刷屏。
随手点开歌迷上传的小视频,全是各种与肖扬近距离接触的动态影像。
肖扬外套系在腰上,t恤汗s-hi了,站在摇晃的镜头中,低头给歌迷们发晕船药。肖扬金色头发一缕一缕,手握住病中歌迷伸向他的手:“一起加油!” 肖扬亲自和邮轮工作人员一同搬运成箱的醋,还把醋和切好的一盒盒姜片分发到歌迷手中。
有歌迷听到外面的雷声,吓得直哭,肖扬安慰她的声音也被手机录下来了:“别怕别怕。这个雷打累了,它自己也要歇会儿的。”
有些歌迷原本还在自己微博上愤怒问责亚星娱乐公司,要求亚星对自己刚刚经历的危机做出赔偿和解释:“亚星娱乐出来!负责人出来!我要回家!给我们歌迷一个交代!”
但没过多久,这些歌迷又纷纷秀出和肖扬的合照:“这是宝宝刚刚亲手给我的晕船药!!亲手!!!!”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们确实经历了非比寻常的一晚。我们和哥哥们在这条船上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同生共死’。已经有够多人在谴责亚星娱乐了。我只想说,看到哥哥们在那么危险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奔波,专程来照顾我们,在场的很多歌迷粉丝都哭了。我无法形容看到他出现时我的心情。我此生都会记得这一次的经历,记得我爱过这样一个人。他对我来说绝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歌手,一个偶像,他是一切的唯一!”
如今已是事故发生的隔天清晨,互联网上热度最高的一个视频仍与肖扬这个年轻人有关。太阳在海平面上初升的时候,有媒体拍到肖扬和罗丞在亚星高层的陪同下登上直升机的一幕。借着安保公司直升机的帮助,肖扬把一面印着“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帜亲手固定在拦腰折断的旗杆顶端,这个调皮的艺人还坐在直升机里,对媒体的镜头比出一个大大的“v”字。
这面年轻的旗帜已经在船尖上,在朝阳里,生长出属于自己无可取代的新生力量。
合影结束,肖扬对汤贞说,等这次音乐节一闭幕:“我们几个估计很快又要去日本了。”
kaiser 几人陪同汤贞回房间。
“如果没什么意外,可能又要过很久才能再见你。”
肖扬盯着汤贞的脸,严肃道:“汤贞老师,我会经常想你的。”
汤贞被他突然的正经逗笑了。
肖扬强调:“真的啊!”
汤贞说:“好。”
肖扬说:“你在国内有什么需要就给我们打电话,让郭姐叫我们回国!”
他们正说着话,罗丞先留意到汤贞房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人影。
汤贞和肖扬抬起头。
周子轲穿一件白色紧身背心,下着与肖扬几人一模一样的黑色运动长裤。他双手c-h-a进裤袋里,一声不吭看着汤贞他们过来。
肖扬说:“刚才去找你你不在,我们和汤贞老师都合影完了。”又见他这个打扮:“你的外套呢?”
周子轲听了,低头看向汤贞。
汤贞盯着周子轲的脸,他反应好像被电击了一下。汤贞看肖扬和罗丞他们:“你们再进来坐坐。”
肖扬意外道:“还坐啊?算了吧。汤贞老师我们一会儿还有工作,所以只能这个时候来看你,刚刚都进去坐过了,等工作做完了我再来坐!”
罗丞瞧着周子轲的表情,又看汤贞和肖扬的反应,他有些迷惑不解,一时又弄不明白。“我一会儿没工作,我进去陪汤贞老师他们坐坐。”罗丞对肖扬讲,又看向周子轲,诚恳道:“子轲,我有话正好想和你说。”
*
罗丞一坐下,便拉着周子轲长谈。话题围绕的无非还是昨夜里周子轲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帮公司度过危机这件事。罗丞说,昨夜无论是上了船的谭副总、林经理,还是没上船的李经理、毛总,都亲自找到他,要他一定替公司方面感谢子轲此次的帮助:“平时他们也不常见到你,大家都不是很了解你,子轲,你这次热心相救,实在是大家都没料到的——”
罗丞态度越是诚恳,越是热情,越显得周子轲反应冷淡,不大领情。肖扬一脸好笑:“老罗你再说,我看他肠子快悔青了。”
罗丞不解:“为什么?”
陶锐小声对汤贞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大哥这么夸奖三哥。
“以前在演唱会后台,大哥也经常抓着三哥说这么多话,”陶锐说,“教育三哥不要迟到,要端正工作态度,好好演出,听郭姐的话什么的。”
陶锐又说,她妈妈第一次去她们演唱会后台探班的时候,还把大哥当成是三哥了:“她只听说周子轲是队长,当天三哥又正巧迟到,被大哥抓住。”
陶锐说着,发现周子轲听着罗丞说话,突然抬眼睛瞅他。陶锐把嘴闭上了。
陶锐走的时候和汤贞说,汤贞老师,你一直没来看过我们的演唱会。他说话的时候,肖扬从旁边lū 他的头毛。陶锐说:“之前每次请你时间都不凑巧。下次我们回国内开巡回,你来给我们探班好吗?”
肖扬手撑着陶锐肩膀:“你请汤贞老师,当然是请来做演出嘉宾啊!”他拍了陶锐脑袋,“探什么班,不会说话。”
罗丞站在门外,对周子轲讲:“子轲,公司的意思我已经传达到了,不管你接不接受,这个谢意我必须要表达。”他又顿了顿,“下午船到了岛上,就要开始你个人的拍摄了,你千万别再忘了。”
“行了吧走吧!”肖扬在走廊远处受不了地叫他。
罗丞握了汤贞的手,郑重道:“汤贞老师,我走了。”
汤贞说:“有时间再过来坐。”
罗丞看着他:“有机会一定去看你。”
罗丞目送汤贞消失在门后,周子轲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罗丞心事重重,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肖扬几个人在走廊前头等他。到这会儿,罗丞仍是眉头紧锁。他一走近,肖扬问:“郭姐今晚几点到?”
罗丞低头看表:“再怎么加急,也要八九点左右。”
“她现在什么打算,”肖扬问,“连夜就带汤贞老师他们仨走?”
罗丞回头看了眼汤贞关上的房门。
“郭姐那意思,”他告诉肖扬,“应该是想趁夜就走。”
陶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郭姐……要去哪儿?”
罗丞同肖扬和易雪松说:“你们知道公司这次有多少把柄落在那些跟船的媒体记者手上,”他摇摇头,“已经快压不住了,不能再被拍了。”
肖扬苦着一张脸:“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罗丞还要抓紧时间去找公司的人商量船靠岸后的细节,他说:“只能按郭姐说的,先工作吧。下午有时间就去看看汤贞老师,没有就算了。就几个小时了,不要惊动他。”
郭小莉在昨夜的电话里焦急道:“子轲,你什么情况都不了解!阿贞的病情也远远不是你能想象的。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去把一切事情跟你面谈!”
看汤贞的表情,他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罗丞他们一走,门一关上,周子轲问:“汤贞,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
“阿贞,还跟不跟爸爸走了?”
窗外传来自行车链条的转动声。汤贞抱着自己塞了剧本的书包躲在被窝里,只盼望着妈妈出门前不要发现他。乍一听到这声音,汤贞把憋红了的脸钻出被子,他跳起来,光着脚一直跑到窗边。他搬了椅子踩上去,推开窗户朝外面看。
爸爸穿着一条灰色长褂,头戴瓜皮帽,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在窗底下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慢悠悠地骑圈。爸爸连说话的声音都慢:“再不走,妈妈就要抓到阿贞打屁屁喽。”
“汤老师,您今天这又是什么打扮啊?”
汤贞跳下椅子,听到爸爸在外面街上哈哈直笑:“单位排练到一半,接儿子过去看看。”
“戏院最近排什么戏呀?”
“《孽海花》。”
“哟,什么时候开演啊?”
汤贞背着书包,在门口蹬上鞋。他使劲儿掰开锁了两道的门锁,在门外带上门。他沿着陡峭狭窄昏暗的老房子楼梯一路向下跑。
“阿贞,走,走,今天我爸不在家。”
汤贞趴在阳台上,边揉眼睛边借着夜晚街道的反光写作业。字也看不清楚,说是写作业,大多数时间也只是乱涂乱画。汤贞对着阳台外的马路、住宅、天空发呆,神游天外。听到有人叫他,他回过头。
隔壁阳台有亮光,被一盆盆大芦荟遮挡了。邻居哥哥一边哼哧哼哧地连盆搬大芦荟,边抱怨:“我爸养这芦荟,重死了,酿那些芦荟酒,臭死了!”
遮天蔽日的芦荟叶中露出条隐蔽的通道来,隔壁客厅的光透到汤贞脸上,还有邻居哥哥兴奋的面孔:“阿贞,来!”
汤贞转过身,看了背后漆黑的家,有人在熟睡。汤贞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告诉邻居哥哥:“我作业还没写完。”
“来我家写!”对方把手伸向他,“来!”
汤贞把作业本和铅笔橡皮透过那道缝递出去了。他脚穿着拖鞋,小心翼翼踩上阳台堆的废旧书报。汤贞膝盖跪在阳台边儿上,他颤巍巍站起来。两座阳台之间,缝隙近半米宽。汤贞不敢低头看四层楼下的马路,他把眼睛闭紧了。
“小汤,小汤!”有人叫他,“把眼睛睁开!”
汤贞听到来自遥远他方的欢呼声,他睁开眼睛,那欢呼便更近了,满场是起立鼓掌的观众。
“外国人真的能看懂梁祝吗?”汤贞走进化妆间,问跟在他身后的林导。
林导说:“你怎么能看懂人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
汤贞听到周围人在笑,助理把手机交到他手中。信箱已塞满祝贺海外首演成功的短信。屏幕上是一个十一位号码的来电。
化妆间里人满为患,尽是来一同开香槟的演员。汤贞推开门,独自钻进阳台,找了个安静地方偷偷接电话。
“你现在哪里。”对方问。
“我?”汤贞边说边回头看化妆间,“我刚刚结束了演出——”
“出来吃个饭吧。”
“我现在法国,”汤贞道,“在法国演出啊。”
“我知道。”
汤贞把耳边的手机放下了。他向前走了几步,趴到了阳台边上。剧场门外,街灯底下,一辆辆汽车在潮s-hi的路面驶过,密密麻麻是正在散场的观众。路对面,消防栓边,一个戴着木奉球帽的年轻人边打电话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汤贞一眼看见他。
林导在身后推开阳台门:“小汤,卸妆换衣服了,一会儿出去庆功宴!”
“哦!”汤贞胆战心惊道,“好!”
那年轻人把手机揣进裤袋,手够住剧场外的围栏,脚踩着缠满植物的铁栅栏,三两下翻进了剧场。法国的老式剧场,阳台外还留有消防楼梯的痕迹。汤贞和林导说完话,正想对手机里讲,剧组有庆功宴要办,恐怕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