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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第33节
    “毛总……你别这样,现在还不到最坏的时候,你先等等我,我这就去公司,我们一起想办法,会有办法的,你等我一下!”

    囡囡坐在病床边吃水果盒子,她刚刚哭得抽噎,这会儿眼眶里还含着泪珠,汤贞把盒子里的蜜瓜条一个个挑给她,郭小莉蹲到了囡囡面前,对她讲:“一会儿祁禄哥哥过来接你和温心姐姐回家。你继续陪阿贞在这里玩,要哄阿贞开心,知道吗。”

    郭小莉边说,边攥身旁汤贞的手。囡囡对她郑重点头。

    郭小莉踩着高跟鞋,自己一人踩着雨后的积水跑到了停车场,等到了车边,才想起车钥匙不是在她身上的。周子轲在后头远远地走,望见郭小莉回头看到他时惊讶的表情。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是燃烧殆尽的金橘色。周子轲弯下腰,一上车,郭小莉就从副驾驶伸过手来,她把周子轲衣领子拽过去,完全不容拒绝地,把周子轲衬衫领口一条两条的褶全给他捋平了,两边领子折得板板正正的。

    “也像个样子!”郭小莉说。

    周子轲发动了车子。

    他们这辆车从康复中心大门出去,沿着郊外的公路驶往城区,后面浩浩荡荡,追了无数辆的媒体车队。郭小莉一面怪周子轲油门踩得太猛,一面又抱怨这辆车跑了这么多年,早该换了,跑都跑不起来。中途林经理好死不死,打电话给郭小莉,郭小莉打开车窗,对电话里面就是一通臭骂。她骂完林经理,又骂李经理,然后又隔空骂起了梁丘云,最后她说:“你啊你啊,林经理,你也不知道拦着毛总,这不是往梁丘云挖好的坑里面跳吗?这时候把公司卖了,岂不是白送给他?”

    “不行!不能卖!不管有没有主意,主意是人想出来的,我说不能卖,你们谁敢卖??”

    已经是下班时间,周子轲停了车,看郭小莉一路飞跑进亚星娱乐大楼。周子轲无处可去,在夕阳下抬了头,望眼前这栋他至今仍觉得陌生,六年来,也几乎没进去过几次的建筑。

    停车场篱笆外面,无数蹲点记者的镜头横在上面,他们鬼喊鬼叫:“子轲!子轲!!”

    “子轲,你准备同亚星娱乐解约了吗??你和肖扬他们和队友们商量过了吗??”

    “子轲,你在音乐节上对汤贞几次伸出援手,是不是真的尽释前嫌了??你对梁丘云昨天记者会上的声明有什么看法吗?你同情汤贞的遭遇吗??”

    “子轲,你这几天一直待在康复中心,是为了汤贞去的吗?你是去陪汤贞的吗??子轲,子轲!!”

    ……

    走进亚星娱乐大楼,从进门起地板上就是一片狼藉,各种标头文件散落一地,废旧纸张到处都是,还时不时有些倾洒的茶渍,也没有清洁工人来打扫。工作人员们来来往往,对这糟透了的环境熟视无睹。反倒是周子轲走进门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看到他,满脸的惊讶。

    前台还有两个没下班的年轻女孩,她们收拾完桌面,正背了包要走,见到周子轲,她们一下子退回去了:“子子子轲……”

    “周子轲来了?他在哪里?”

    周子轲穿过一楼中庭的时候,听到楼上四处是嗡嗡的小声议论。

    “估计来找郭姐解约的吧。”

    “我的妈,我的妈,真是他……他亲自来解约??”

    “kaiser 也要一个个来解约了吧,队长要是走了,估计肖扬想撑也撑不住。”

    “撑不撑得住的,也就这几天了。你们简历都打完了吗?帮我也改一份啊!”

    “有什么都不如有个好爹,公司没了,人家什么事没有,我还得出去找工作——”

    陆陆续续,人走的走,散的散,周子轲是上楼梯,别人是下楼梯。不少女员工路过他,用激动又欣喜的目光瞅他,悄悄伸手同他打招呼。也有略显紧张的男员工,说着“子轲,你好”,还展示自己的工牌,介绍自己的姓名。周子轲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身边过去。

    很快便人去楼空。

    顶层一间会议室反而正热闹。亚星几位董事争吵得是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

    林经理手点着桌面,对郭小莉道:“小莉,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有错,你不要光指责我们,你难道就没有错吗?”

    李经理在旁边补充道:“我们很早以前就在劝你了,你从来都不听。今年年初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了,汤贞在外面沦为笑柄,出去参加个商演,跑调跑成那个样子,被多少电视节目拿着演出片段来嘲笑。当时我就说,这还像什么偶像,你要么从此把他往搞笑艺人的路子上培养,要么就回家关门别让他出来了,对公司影响很不好!你不听,你还非要他继续出去演,你看今天多少电视台又把这段拿出来了,当成我们压榨汤贞把汤贞逼疯了还赶上台去演出的证据!!这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李经理,”郭小莉点了点头,忍耐着火气,说,“当时是谁每天给我打电话,不停催,不停催,催着阿贞去履行演出合同的——”

    李经理说:“当时谁知道他病那么重啊?也出奇了,一个月前还好好的,节目上表现也不错,都以为他好了,才给他签了那些演出,结果呢,签完翻脸就说病情恶化了??那合同怎么办,总得有人去履行啊!”

    郭小莉说:“所以你也承认是你们催着阿贞去演出的。”

    “他自己当时可是也想去的!”李经理说。

    “对,阿贞想去,”郭小莉说,“阿贞向来负责,对公司负责,对歌迷负责,对合作单位也负责——”

    “但是当他演了两次以后,”李经理讲,“发现演不了了,没那个能力演了,他就不应该再继续演了!也不看看在外面给公司造成多坏的影响!”

    郭小莉双手盘在胸前,她在旁边听着,听着李经理说。

    “就为了顺着他,依着他,让他一次次出去丢人现眼,他出去演了那么多回,有他妈一次没出岔子的吗?他到底是演给谁看的,他听不出来自己当时唱歌已经找不着调了吗?但凡他还有点羞耻心——”

    “李经理,”郭小莉说,“所以你以为他不想演好,你以为汤贞一遍遍坚持着上台演出,全是为了自取其辱?”

    “那他还能——”

    “因为他知道有观众在等他。”郭小莉说。

    林经理在旁边突然开始对李经理使眼色。

    “因为他知道还有观众想看到他,”郭小莉对李经理讲,“他每一次上台前都相信自己今天服了药就可以表现好,他相信自己好好准备了应该可以表现好。是啊,一次次的失败了。但只要还有人愿意看他,还有人相信他汤贞能演,能唱,下一次他就还是愿意上台,他可以付出一切,就为了能有一次好的完美的演出,这些你能明白吗?”

    李经理瞧着林经理那表情,他说:“我能,我能明白——”

    “不,你不明白,”郭小莉说,“说得轻巧,演上两次,演不好,回家去吧,别出来现眼了。对像汤贞这样的艺人来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好意思说丢人现眼,就你知道丢人,你们坐办公室里都知道丢人,难道汤贞站在台上,那么多人在底下笑他嘘他,他自己不觉得丢人?他自己不难受吗?他还不想放弃,我难道逼他去放弃?他还想自救,他不怕丢人,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唱好,我难道不救他,我难道还把他哄下台,不给他最后的机会吗?”

    “但是小莉你明知道他那时候已经不行——”

    “我不知道。”郭小莉低声道。

    她嘴唇颤抖,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了,还压抑着。郭小莉说:“我告诉你,林经理,李经理。没有汤贞,没有我郭小莉的今天,也没有你们的今天!汤贞不行?台下做不到的上了台他全可以做到!他本来是可以做到的……他本来可以,一步步靠着舞台,恢复起来,找回自信,让病情稳定下来。到底是谁毁了他啊?”

    “小莉,”林经理和李经理一头是汗,这时候谭副总在旁边伸出手,“小莉,小莉啊,先别激动。”

    “还都说是我把汤贞毁了,我把汤贞毁了,”郭小莉伸手指自己胸口,看林李二人,“那些狗 r-i的制作单位,狗 r-i的乐队,狗 r-i的班子,那些丧尽天良的媒体、电视台……回过头来说是我把汤贞毁了??”

    谭副总走过来,双手去扶郭小莉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里:“小莉啊,你先坐下,先坐下。”

    李经理想了想,去倒了杯水过来。

    郭小莉伸手给他打翻了。

    一杯温水,从李经理头上一直浇到了脚上。

    郭小莉看他:“你再提让汤贞解约——”

    “可是小莉,”李经理抹去一脸水,他的情绪也上来了,“如今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说不卖公司,好吧,我们砸锅卖铁,就是去卖血,把窟窿都填上,那接下来呢?捧着汤贞就是个烫手山芋,现在所有人都在骂我们,逼着我们和汤贞解约,就好像解约了汤贞就能好了,就什么病都没有,万事大吉了,不解约我们就是继续坑他害他逼死他。那我们怎么办,非要留下他,我们要怎么度过这个难关,你说怎么办吧?”

    郭小莉颤抖地深呼吸。

    “你说让他去演出。是啊,你说这个我承认,汤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没有他汤贞,没有亚星娱乐的今天,没有我李弘临的今天。但是现在咱们就这个处境,梁丘云和陈乐山卯足了劲儿要弄死咱们,来势汹汹,挡得住吗?就算这一次挡住了,下次呢,你说汤贞喜欢演出,喜欢舞台,但他就算以后上了台,就凭咱们,能保得住他吗?当时为什么那些制作单位那些电视台一遍遍地敢那么干,敢当众羞辱他,你难道还不明白?”

    郭小莉突然把眼睛抬起来了。

    李经理被她看得立刻住了嘴。

    郭小莉从椅子上起来,她朝李经理过去,两只手死死抓住李经理的西装领口。

    “小莉,小莉!”李经理喊道。

    林经理和谭副总从旁边过来,使劲儿把郭小莉和李经理分开。就听郭小莉说:“你明白……你明白!你明白你们还和梁丘云串通……”

    李经理也是欲哭无泪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人??”郭小莉对他吼道。

    “我不是人!”李经理立刻说,“我不是人!!小莉,我现在说我不是人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当口,会议室门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毛成瑞扶着门框进来。

    郭小莉几乎是瘫在椅子里的,她满脸是泪。

    就在今天下午,毛成瑞两个秘书已经全部交了辞呈走了。林经理赶紧搬了椅子,把毛成瑞扶进来。

    “我已经给万邦娱乐集团的陈总,递去了信了,”毛总坐下便说,他声音也是隐隐的发颤,“他们那边,从很久以前就在接触我们,相信在座的同僚也都心中有数。”

    林经理和李经理低着头,挪开视线,也不看其他人。

    “陈总能给出什么价格,我们左右不了,”毛成瑞说到这里,一顿,“原本呢,还有其他几家机构,几位老板,也在联系我们。但是今天下午,你们也看到了,哦,小莉不在。”

    “怎么了。”郭小莉喃喃道。

    毛成瑞说:“与 mattias 还有合同的六家代言商,联合起来,请了一个律师团,请了很有名的大律师,要与我们打官司。”

    郭小莉眼睛睁大了,就听毛成瑞说:“刚刚我又接到电话,其他解约的艺人啊代言商们也有类似想法,也要联合起来,请律师团。”

    “现在肯接手我们公司的,就只有万邦娱乐的陈老板了。”

    郭小莉说:“毛总,我们难道就不能再坚持坚持……再想想办法……我们借钱,我们可以求他们换代言人——”

    毛成瑞摇了头。

    “一个并购案,一拖半年一年的,足够把我们彻底拖垮,不要再浪费更多的资金进去了。”

    “他们毁掉了我的公司,”毛成瑞抬起手来,“能保,再难的时候我也一定要保住。但现在我已经保不住了。”

    “还有啊,小莉,”毛成瑞突然指明,和郭小莉一对一说话,“如果公司卖掉了,你要舍得汤贞。”

    郭小莉看着他。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汤贞是生长在台上的那种人,离开了舞台,他就会枯死。”

    “可是现在,我们给不了他舞台了。梁丘云这个人,不仅要动摇我们的根基,他是要把根全都刨出来,还要把生存的土壤烧成一片焦土,”毛成瑞看着郭小莉,“我们只有一片焦土了。”

    郭小莉嘴唇哆嗦着:“毛总……”

    毛成瑞笑了笑,对她摇头,叹息了。

    第79章 泡沫 21

    周子轲从空荡荡的亚星娱乐里出来,天幕在他头顶泛出一种暗淡的色泽。

    艾文涛在电话里讲:“你说你在个病院待那么多天,咱好歹出去……”

    “什么?”艾文涛问,“……你去香港?什么时候,现在就走?”

    苗婶耳朵听不清明,但仔细去听,窗外确实是传来了一阵汽车引擎声。家里来这个动静一般不会有别人。苗婶放下手里的织物,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忙挥开窗帘朝外看,看到一辆车停在院子里。

    苗婶沿着楼梯往下走,她嘴里碎碎念,问路过的佣人:“是不是子轲,是不是子轲回来了?”

    可她老人家费了半天劲,一直跑到一楼,也还是没瞧见周子轲的半个人影。吉叔一个大身板杵在门外,正朝远处挥手。有佣人帮苗婶把大门拉开,苗婶到了吉叔身边一看,车子早都开走了。

    吉叔还招手呢,苗婶狠狠一拽他胳膊。吉叔回头,瞅见是她,哎呀一声:“您老在家啊?”

    苗婶生了吉叔的气,周子苑下班回家,一进门,看见吉叔还在跟苗婶赔不是。

    “爸爸在家吗?”周子苑解下表带,悄悄问道。

    吉叔说,老爷子坐中午的飞机去韩国公司视察:“明天才回。”

    周子苑声调不压抑了,问:“子轲刚刚真的回家了?”

    吉叔欣慰道:“是啊!” 他活像年轻了十岁,说着话,忍不住的就想笑,眼角嘴边都是笑纹。吉叔越是这么高兴,旁边苗婶越是闷闷不乐。

    周子苑低低“哎呀”了一声,她眉毛一垂,也笑了:“还真的有用了……”

    周子苑又去哄苗婶,她弯腰搂了苗婶肩膀,推着苗婶上楼,说子轲肯定是有事要忙,所以才着急走了,下次要是再回来,肯定不会走这么急的,怎么也让您看见他了。

    周老爷子不在家,年轻男人又在加班。周子苑和吉叔、苗婶三人一桌把晚餐吃了。喝粥的时候吉叔还笑呵呵的,勺子舀着粥,吉叔低头喝了一口,烫他一下,烫得他对着勺子直乐。

    苗婶让他给气得,撂下手帕就走了,饭都不吃了。

    周子苑接了三个电话,前两个分别是金护士长和薛太太打来的,最后一个是年轻男人,他在电话里哀叹:“为了你这个弟弟,从中午到现在吃不上饭。”

    周子苑偷偷问他:“你昨天半夜找子轲商量什么了?”

    年轻男人想了想,说:“忘了。”

    “怎么能忘了?”周子苑诧异道。

    昨天半夜,金护士长给周子苑打了个电话,说周子轲大半夜还在汤贞病房里待着不走:“他一直这样不休息,我们的护士也很紧张。”害得周子苑半夜就要叫司机,要赶到康复中心去看看。她总怕她这个弟弟要钻牛角尖,是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最后没办法,还是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起了床,他说他去把周子轲找出来谈一谈,问一问。

    “真忘了,昨天已经太晚了。”年轻男人说。

    “你就是不告诉我呗!”周子苑说。

    年轻男人说:“我记起来了,他临走的时候叫了我一声‘姐夫’。”

    周子苑一怔:“什么?”

    “你弟弟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周子苑在二楼找到了生闷气的苗婶。苗婶待在子轲念书时住的房间。这房间每天有人打扫,实在不需要苗婶再忙碌什么了。苗婶嘴里念叨:“也不回家住,成天在外面游浪,还去住什么疗养院……”

    周子苑心道,苗婶不会连曹医生的气都要生吧。

    苗婶瞧着窗外浮起的夜色,嘴里念念叨叨的。

    “子轲从小就爱到外面那个湖边去玩,要么就待在自己这屋里,要么就去蕙兰房里,有时候也去厨房找我和吉叔……”

    周子苑坐在她身旁。

    她陪苗婶一起收拾子轲的房间。苗婶摸到了什么,嘴里就念叨什么。说子轲以前跟外公学写字,字写得有模有样。说子轲以前把爷爷的军功章送给个喂马的,因为他觉得那马夫把马喂得好,有功:“什么人世间的好东西,他都不拿着当回事。”

    “当年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叫老爷子打得站都站不稳,坐在地上站不起来。吉叔、我、蕙兰拼命拦着。叫子轲跟爷爷的军功章低头认个错,子轲就是不认,一声不吭地挨打。”

    “那个时候就该想明白了……”苗婶突然说,“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啊,要让他知道妈妈联合了全家人一块儿骗他,骗了三四个月,他肯定不会再理我们了。”

    窗帘下面,靠墙位置,放了只一米来高的木柜子,那是一架老式唱机。“这是光绪年间的老洋货了,蕙兰十八岁生日那年,你外公送给她的。里面有金色的小鸟,唱片一转,小鸟就会飞的,”苗婶说,“蕙兰特别喜欢,结婚的时候还专门请人搬过来,结果你爸爸那个大老粗不注意,给碰坏了。找了好些工匠师傅来修,都修不好。”

    “后来还是子轲知道了这事,他看蕙兰总想找人来修这个唱机,他就想修,可他才多大啊,人家师傅都修不好,他怎么能修好。拆了几次,越拆越坏。蕙兰说这个东西太老旧了,肯定是修不好了。子轲又不愿意,非说等他长大了肯定能给她修好,”苗婶望着窗外,回忆到这里,她一顿,“现在都长大了多少年了,家都不回了……”

    周子苑看弟弟的书架,她平日很少进子轲的房间来。有苗婶或吉叔在这房里的时候还好,若是只有子苑自己,她不太敢这么明晃晃地进来。

    究其原因,周子苑发觉自己还是有点怕这个弟弟。她怕的不是如今这个会在康复中心熬两天两夜的周子轲,是八年前那个,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形同陌路,甚至充满了敌意的亲生弟弟。

    周子苑起初不明白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后来她知道了,因为当时重病在身的妈妈问了弟弟一个问题。妈妈害怕病魔,她想离开了。可弟弟不同意。妈妈对弟弟说,妈妈希望以后有姐姐能照顾你。

    周子苑记得,那段时间子轲在家里闷不吭声,他不理会妈妈,连带着对她这个陌生姐姐也排斥、抗拒。就好像周子苑是个“死神”,突然降临来这个家里。爸爸当时说,你弟弟从小被你妈惯坏了,不用理他。妈妈则在家以泪洗面。吉叔说,子轲就是蕙兰心头的一块r_ou_。

    爸爸对子苑宠爱有加,父女两个分隔多年,爸爸有很多感情想对她弥补。可对于子轲,爸爸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了。妈妈想要提前走的事情全家人都表示了理解,只有子轲不肯接受,爸爸和他动了手,他还是不同意。

    妈妈躺在病床上,求吉叔把子轲带过来。妈妈告诉子轲,她错了,她已经想通了,子轲说的对,妈妈决定坚持下去,和子轲一起,打败这个疾病。那天妈妈连床都没下来,她哀求子轲多陪她一会儿。妈妈说,看见你,妈妈就不觉得疼了。

    周子苑端着晚餐走进妈妈的卧室,她听到弟弟认真对妈妈说:“说好了,你治病,我以后天天来陪你。”

    当时的很多事情,家里人都是直到后来才发现了端倪。蕙兰去世以后子轲就离开家了。吉叔整理他房间的时候,在桌头发现了一本日历。日历上满是子轲潦草的笔迹,一天天划着日子,计算日期。吉叔前后翻了几页,赶紧拿出来给家里人看。吉叔说,大夫确实曾经说过,如果蕙兰配合治疗,可以延长大半年的寿数:“子轲不应该知道这个啊!”

    谁也不知道周子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谁也不知道十五岁那一年的子轲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在日历上倒计时,计算妈妈剩余的时间,自己一个人做一些谁都不知道的打算。苗婶后来想起来,也说,子轲不是不接受现实,对于蕙兰的病,他还是有准备的。

    蕙兰走之前那一周,家里人心惶惶。只有子轲还不知情,他按部就班,上学前,放学后,惯例去蕙兰床前陪她,他好像真的相信只要有他在,妈妈就不会觉得疼痛,妈妈就可以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他晚上也不睡觉,在自己房间里鼓捣,不知鼓捣什么神秘的东西。苗婶那时候问过他,蕙兰也问他,他不说。十五岁的男孩子心里想什么,他们这些大人真是猜不出来。同样是十五岁的男孩儿,艾家那个孩子也不知道子轲在想什么。

    日历上的日子一天天划去了,最终停在某一天。周子苑记得,妈妈那天第一次出现了生理上的失控。

    妈妈说,也许以后子轲会原谅她的。子轲是个勇敢的,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孩子,可他的妈妈只是个自私、懦弱、害怕病魔的普通女人。“我多想为了子轲,真的恢复起来。你说子轲会明白吗,有些事情,我们人再怎么执着,都还是不能改变。”

    子轲那天很晚才回到家。听接他的司机说,子轲放学以后全城去转,想要买到什么零件。子轲走进家里,背着他的书包,看到佣人在哭,走廊上站满了亲人,每个人都面如死灰。周子苑在妈妈床前抽泣。子轲穿着校服,看他们。周世友看见周子轲,他语气冰冷,僵硬,死气沉沉,说,过来,和你妈妈道个别。

    周子轲在淋浴下面睁了睁眼睛。

    浴室门推开,周子轲擦了头发,披着浴衣出去。他换下来的衣裤穿了两天,被空姐拿去干洗,连他手里的毛巾也拿走了。

    舷窗外的天是黑色的,飞机在云层上方平稳飞行,周子轲坐进座椅里,透过窗玻璃,他看见自己一头s-hi透了的头发,还有下巴上冒出来的点点胡茬。

    有一次他发烧,也是在一个这样的窗玻璃前,汤贞给他一点点把胡茬刮掉了。

    “子轲,你到床上去休息会儿。”

    是朱塞的声音。周子轲回头看见他。

    空姐端过水来。

    “是不是快到了。”周子轲问。

    “就算落地了,今晚咱们也得先睡觉!”朱塞用笔敲着桌面,不容拒绝道。

    周子轲没作什么争辩,他问:“最快多久能回去。”

    朱塞看着他。

    “你先告诉我,子轲,”朱塞面前铺的全是些文件,“你这次具体是……想用到哪一块资金,想用多少——”

    “我有多少?”周子轲问了一句。

    朱塞愣了愣,他笑了,好像一时半会儿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

    电影明星梁丘云与经纪公司亚星娱乐之间的纷争在坊间热热闹闹了两天,全国大大小小的娱乐版头条都快被这两个名字占尽了,同样吸睛的还有昔日的国民偶像汤贞——过去十年里,他一度代表亚星娱乐撑起过国内偶像市场的一片天,如今亚星娱乐受着万夫所指,被社会舆论的道德和正义钉到了耻辱柱上,是要送到绞刑架上去受刑的,汤贞就成了那个活祭品,如同被人扒光了一样,连着他如今的j-i,ng神疾病一起,被作为活证物,呈到了刑场的祭坛上。

    不知道是谁在幕后c,ao作着这些细节,太多关于汤贞的个人隐私在短时间内被曝晒到网络上,从过去数年的工作行程,到他近年来在各地医院看病的病历、档案,到最后连遗嘱这种东西都出现了。全国大大小小医院相继发出声明,对患者档案的泄露深表遗憾,称已经在系统内部进行严肃的整治,对相关员工警告或开除。与汤贞合作多年的律所更是发出律师函,称此次泄露事关律所声誉,他们将追责到底。

    汤贞本人待在疗养院的高墙里,无处发声。而作为他的监护人,他的代理公司,亚星娱乐已是自身难保,甚至无暇发出一篇公开的谴责。打着模糊马赛克的汤贞病史仍旧被明晃晃挂在大大小小的新闻版块上,还有通篇清晰的文字总结:某年某月某日,为了参加亚星娱乐安排的某项活动,汤贞在身患某种疾病的情况下停用了药物,导致疗程中断,病情加重;某年某月某日,因为亚星娱乐安排的巡演场次与数台卫视大型晚会撞车,根据汤贞当年的行程,这位当红巨星连续一个月内每日睡眠时间只有一到两小时,在倒数第二场巡演中途,更是直接接受了封闭注s,he,以应付演唱会上高强度的舞台演出。

    “换我我也自杀,”网友们纷纷表示,“这是把人当骡子在用啊。”

    一段汤贞在某次演唱会上的舞台实录在网络上突然开始流传。他在一块小型舞台上正跳着舞,忽然一不小心滑倒了。那舞台位于观众席中央,周围尽是歌迷观众狂热伸出的双手。汤贞坐在地上,歌迷发出惊呼,镜头清晰地拍到汤贞皱了眉头的笑脸,他扶着地板站了一次,没站起来,有歌迷在他身边尖叫,他站第二次,又没能站起来。现场乐队还在奏乐,汤贞在地板上躺下了,他曲着腿,手握话筒对小舞台上空悬挂的直播镜头演唱起来。体育场大屏幕里近距离映出汤贞躺在地板上望着镜头的双眼,和他微微仰起的面孔。全场歌迷瞬时间陷入了疯狂,她们潮水般涌过来,朝圣一般在舞台边缘伸出手,想要触摸到汤贞,哪怕只是衣角的一点边缘,只是一根头发丝也好。一曲四分钟唱毕,汤贞手扶着地面,他站起来了。一束光从头顶打在他身上,照得他额上唇间脖子里的汗水,好像从露天的夜空中流淌下来的星子,落满他的全身。歌迷激动得捂着嘴哭泣,她们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汤贞笑得心满意足,他抬起眼看所有的歌迷,歪头把耳返塞回去。

    接着他身上的光便暗了,那束光照到了主舞台上,那里开始了 mattias 另一位成员梁丘云和后辈们的演出。小型舞台慢慢降落,汤贞在现场消失了。

    放出这段舞台实录的微博帐号“汤汤的圆圆”称:“这就是汤贞打封闭那场演唱会的现场。不久之后,汤贞就回到了舞台上。他享受演出,他不卖惨,他很坚强。对他来说,歌迷就是最强效的止痛药,音乐就是最有力的麻醉剂、封闭针。”

    这段视频出现的时机不可谓不突兀。新闻媒体还在把汤贞当作一个符号,一个案例,一张疯了哑了不会说话的纸片人,放在社会新闻的语境里八卦和分析。这时候很多人又反应过来,汤贞是会说话的,他不光会说话,他还会唱歌,因为他不只是梁丘云口中被逼疯了自杀了数次的“亚星受害者”,他还曾经是那个风头无两,圈内人谁提起他都要赞叹三声的亚洲巨星。

    有乐评人和粉丝发生了争吵。因为那位乐评人转发了这条视频,称从这段七年前的视频看当年的顶尖偶像是什么样的业务水平:“一流的演唱实力,超一流的临场应变能力,超超一流的敬业j-i,ng神!”接着他话锋一转,对现如今国内偶像市场音乐市场痛心疾首:“别说躺着唱,站着都没几个接上气的!”粉丝们纷纷表示,宁愿自己的小偶像在舞台上轻轻松松过幸福日子,也不要他们进j-i,ng神病院去。

    更有时下最当红偶像的粉丝后援会会长公开声称:“谁成天这么卖命当偶像,low不low啊!玩票而已。现在的音乐人真高贵,还认真点评上了,我哥是你点评得起的吗?哥哥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奉陪你们这些音乐圈屌丝。”

    什么叫“哥哥自己的生活”,看这一大清早的新闻头条便知道了。

    嘉兰太子爷周子轲在香港某机场被狗仔蹲拍到了真人,他在数位空姐陪同下下了飞机,一落地便乘上当地商会派来迎接的车队扬长而去。

    梁丘云坐在车里,看手里这份过期报纸,报纸头条还登着梁丘云的名字,第二版是另一条同样叫人过目难忘的新闻。

    《两天两夜三进三出,周子轲留宿汤贞疗养院所为何事。院方:患方隐私,不便透露》

    *

    柯薇余光瞥到了梁丘云正看的报纸标题,她紧靠在梁丘云身边坐着。坐他们俩对面的是吕天正和一个女秘书。助理小孟在前头开车,副驾上坐的宣传人员对吕天正讲:“吕老师,我没骗你,亚星那天晚上在船上的人都知道,护航船队就是周子轲的人,找了一晚上就是为了找汤贞!”

    吕天正闲闲问:“这就是第一次?”

    宣传人员道:“接着就是汤贞跳海,在海滩上,真跳了!是周子轲亲自下去救的他,从海里抱着出来的!”

    吕天正一皱眉。那宣传人员讲:“接着护航船的直升机就来了,周子轲带着汤贞就走了,根本都没通知亚星娱乐!”

    柯薇在旁边有点不敢置信,嗤笑:“周子轲也好汤贞这一口?”

    吕天正听着也觉得蹊跷。“周子轲”这三个字,怎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跟“汤贞”这个名字扯到一块去。他扶着烟斗,问:“这两天他在汤贞那个j-i,ng神病院过夜,也是真的?”

    “千真万确,”宣传人员在副驾驶上讲,“多少报社记者都拍着照片了,周子轲开车大半夜从里面出来,大清早又回去,衬衫领子乱七八糟,那头发,感觉刚睡完觉急匆匆就出来了,就跟回城里买了什么东西又着急回去似的。”

    “买套儿去了吧!”柯薇脱口而出。

    吕天正看她一眼,笑了笑,摇摇头,大约实在受不了这个女人。吕天正自己脸上也挂着一种隐晦的笑容。

    “这新闻不着调!”吕老师严肃评价道。

    宣传人员说:“确实不着调,可这确实是真新闻!周子轲确实这两天两夜都待在汤贞的病院里。说出去谁都不信,可眼见为实啊。我好多在网站工作的朋友这两天都快被周子轲的粉丝团骂死了,非说拍的照片是ps的,是造假的,骂媒体都是亚星娱乐的同伙,合起伙来炮制周子轲的假新闻给亚星娱乐转移视线——”

    “这有什么不着调的,”柯薇突然c-h-a话了,她一双耳环在整齐的短发下面轻颤,“像周子轲这种人,你指望他去救人?指望他去医院探病?还陪夜?他肯在那里过夜,还待了两天,肯定是有别的原因啊!”

    柯薇又说:“别看汤贞现在病怏怏的早过气了,当年也是红过,指不定人家周子轲小时候还是看着汤贞的音乐录影带长大的呢!”

    吕天正笑着嘬了一口烟。他余光瞥见梁丘云,发现梁丘云还在座椅里面看报纸,眉目间也没什么表情。

    柯薇又笑了,眼神颇轻蔑:“早年就听我表姐说过了,汤贞这个人,特别能勾起那种权贵人士的保护欲,说白了就是招有钱人喜欢。最早说‘睡遍京圈’说的不就是他吗。当年一大堆从来不碰小男孩的老板见了汤贞全想约他吃饭——”

    “你什么都知道!”吕天正说。

    柯薇说:“我表姐还去过周子轲他们家呢!说那时候周子轲就是个臭屁小孩。哎呀哎呀。”柯薇满面笑意,“啧啧”了两声。

    “我上回去日本,”吕天正接过话茬来了,“和日本当地代理公司的人吃饭,跟我打听起周子轲来了。”

    “说这位周公子,去了日本以后没少泡夜店,跟在国内的时候一样,”吕天正讲,“在日本待了半年,歌没唱过几句,招惹了不少模特女星惦记他。据说还出来个什么网络红人,出了本书,就写她和周子轲谈恋爱的经过。”

    柯薇感觉梁丘云在她旁边轻动肩膀,是笑了。她说:“别给周世友再整出一个中日混血的孙子来!”

    吕天正吸着烟斗:“这你也管。”

    柯薇义愤填膺道:“可不行,他一家人从我们中国人手里赚走那么多钱,不能分一半给日本人!”

    “你倒是挺爱国。”梁丘云看着报纸,冷不丁的开腔了。

    一车的人,连同正开车的小孟,全都笑了。非常捧老板的场。柯薇笑着白了梁丘云一眼。

    吕天正说,像周子轲这种纨绔子弟,败家子:“还不如趁早结婚生子,让周世友好好把孙子辈的培养一下。他们家这么大的产业要是落在周子轲手里,我看迟早要败落。”

    旁边的女秘书问:“周世友不是有私生子吗,据说在国外的。”

    吕天正摇摇头,皱眉道:“你懂什么啊。”

    “嘉兰塔知道吗,”车遇到红绿灯,在路口停下,吕天正一指窗外繁华的闹市区,远远有两栋高耸的塔影,“那上面的广告牌子,在周子轲之前,只挂过一个人的广告,就是周子轲他亲妈,几年前得癌症死了的,早年间的选美冠军,叫穆蕙兰。”

    “死了?”女秘书问。柯薇也看他。

    “周子轲没有小妈啊?”

    “没有,”吕天正说,他是个老江湖了,“穆蕙兰给周世友生了一儿一女。就凭这个妈,周子轲在他家就没人敢动他。穆蕙兰以前过生日的时候,晚上站市区往天上看,能看见一对儿星星。不是别的,就是嘉兰塔那两个塔尖发出的光。”

    小孟在窗外扫了一张门卡,把车驶入了亚星娱乐的停车场。车门打开,柯薇先下了来。她瞧着眼前这栋熟悉的老楼,回头感慨道:“有钱人真浪漫,过个生日这么大排场。可惜就生了周子轲这么一个儿子,还惯成个花花公子。”

    女秘书也下了车来,她对柯薇悄悄说,今早看新闻,周子轲昨天半夜飞香港去了:“身边带了好多漂亮空姐。”

    柯薇告诉她,这才是周子轲那种公子哥过的生活:“救了汤贞两次,对他来说就跟玩一样,”她又对女秘书窃窃私语,“你知不知道汤贞这个人,他特别容易当真。”

    柯薇笑着:“不过也真可怜,都进j-i,ng神病院了,周子轲还亲自去看他。这换成谁谁不感动啊,可能以为自己遇到了救命稻草,还不是周子轲要什么他答应什么。但没想到周子轲才睡了两宿就腻味了,就撇下汤贞走了,回香港继续泡漂亮空姐去了!”

    吕天正下了车来,道:“柯薇你一个小姑娘家!大庭广众的。”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梁丘云。柯薇笑道:“原来吕老师还把我当小姑娘啊!”

    “吕老师,”梁丘云道,“柯小姐的厚脸皮在贵公司也是远近闻名,您不应该没听说过。”

    柯薇三两步到他眼前,用细挑的鞋跟踩梁丘云的皮鞋。

    亚星娱乐停车场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几人周围欢声笑语不断。

    柯薇这时候提起来,问梁丘云以前在亚星娱乐和周子轲其人有没有过什么交流。

    梁丘云朝亚星娱乐的正门走:“没有。”

    柯薇皱眉道,不可能没有:“你忘了,《迷城追踪》宣传期的时候,你们俩还一块给《大都会》拍过一期封面。还是我问郭小莉找的你们两个呢,亚星娱乐的两代队长,‘男孩与男人’,专题名字我都记得。”

    “你记的还挺详细。”梁丘云说,也不看她,只往前走。

    柯薇说:“那当然,像周子轲这种身家的子弟平时可不好见。”

    小孟这时候突然从后头c-h-a话了。

    “柯薇姐,”小孟看着她,诚恳道,“我跟着云哥这么多年,见过的纨绔子弟多了,十个有九个最后下场惨淡。”

    “没家的没家,没命的没命。生死富贵,说不好。你也不用太稀罕。”

    梁丘云把亚星娱乐的门狠狠推开了。

    第80章 泡沫 22

    一大清早,亚星娱乐来上班的员工不多,间间办公室都是空的,电梯也停着,到处是被丢下了的烂摊子。十几家公司派人来公司大楼索要尾款。李经理姗姗来迟,带着财务人员跟他们在会议室里扯皮。郭小莉踩着高跟鞋,蹲在地上,从一楼大厅的废纸堆里捡起一本刚印制好不久的画册。

    封面写着,mattias 点滴十年巡演纪念。还印了郭小莉与公司美术部门磨合了两个月设计出来的那枚十周年标志画。

    明明不久之前,亚星娱乐上上下下,还在为公司即将到来的海岛音乐节,和音乐节后 mattias 出道十周年的大型巡演而忙碌。他们在公司熬夜,午间也没时间休息,郭小莉的办公室时时刻刻被人挤满,大家都盼着公司熬过这关,有个好的结果。谁能想到,这短短时间,音乐节惨淡收场不说,所谓的“十周年”更是彻底化为泡影。郭小莉抬起头来,看到亚星娱乐此刻冷冷清清,已是这幅惨象。

    林经理带着几个保安去会议室控制局面,路过郭小莉身边时,他看见她,劝道:“别舍不得了,小莉,扔了吧!”

    郭小莉手抓着那本纪念册。“这不才刚印好吗。”

    林经理在原地站住了,他两只手垂下,无可奈何道:“ mattias 已经解散了,演唱会都取消了!”

    郭小莉拍她手里的纪念册,在膝盖上摊开了,她告诉林经理:“你知道我准备了多久,”她一页页翻开,露出纪念画册里每一页上的文字和图片,“每一行字都是我亲笔一遍遍改的,每一张照片都是我从公司图库里——”

    林经理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在昨晚那场争斗不休的会议结束后,他是对郭小莉怀有一些歉意的。这个女人,自己带着孩子,在公司一路拼搏到现在,是不容易。他也感觉到昨天毛总那番话说完之后,郭小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林经理这会儿走过去,把郭小莉从地上扶起来,耐心道:“ mattias 已经没有了,小莉,放下吧。小莉?”

    郭小莉手还抓着那本册子。

    林经理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心血。但咱们得往前看了。”他又说:“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得想法子,多从万邦娱乐和梁丘云手里要到钱。就算为了你闺女囡囡,你也得往前看了!”

    毛成瑞在办公室里拨郭小莉的电话,拨了一次,没通,又拨一次。毛总有点心急了,又没有秘书可差遣。小莉办公室在同个楼层,他想,要不干脆,他自己亲自走一趟吧。

    刚出了办公室门,毛成瑞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就站在他办公室门外不远处的玻璃幕墙边上,正往玻璃外面的楼下俯瞰。

    毛成瑞抬起头,看清了来人。

    梁丘云也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郭小莉由秘往电梯里走。秘书告诉郭小莉,公司现在很多同事都在私底下相互联系和商量,不知道是等公司给遣散费好,还是下一步毛总有什么别的打算。秘书试探着问:“郭姐,听说,万邦有可能要收购咱们公司,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郭小莉喃喃道,看着电梯数字往上跳。

    秘书讲:“外面都在传。”又说:“连 kaiser 的后援会都在网上带着粉丝闹呢。”

    “干什么,”郭小莉说,“盼着咱们倒闭。”

    “她们怕别人都解约了,kaiser 迟迟不解约,会吃亏吧。”

    “万邦有什么,“去了万邦,除了肖扬,一个都留不下。”

    秘书一愣。

    电梯门打开,她们到了。

    郭小莉一眼看见她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有人。

    远远的,有女人的声音在里头传来:“这张给我看看,这张给我看看!”

    郭小莉进了门,一眼看见柯薇,手里拿着两个相框,正是郭小莉办公室墙上挂的 mattias 专辑封面。

    柯薇旁边一个年轻女性,打扮像是个秘书,她手里拿的是汤贞九年前发行的一张绝版单曲,郭小莉特意装裱了端放在架子上的《如梦》。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郭小莉怒目圆睁,喝问道。

    柯薇被她吓了一跳:“小莉姐,哪来这么大火气!”

    她把手里的相框随手丢到郭小莉办公桌上。

    郭小莉冷冷盯着她:“柯薇,死丫头片子,你过来干什么。”

    柯薇不高兴了:“小莉姐,好好的过来看你,怎么还骂人啊。”

    郭小莉道:“我不在办公室,谁给你们开的门。”

    柯薇笑了,“哦”了一声:“我提前过来挑挑办公室,知道你这间大,进来看看。不都是迟早的事嘛。”

    郭小莉被她气得,嘴角肌r_ou_直抖,已是咬牙切齿。郭小莉盯着柯薇,又盯着另个年轻女人,她突然走上前去。年轻女人后退一步,被她的架势吓了一跳。就见郭小莉伸手过来,不是要抓她的头发,不是抓她的脸,居然只把年轻女人手里那张《如梦》一把抢回去了。“滚,”郭小莉说,她声音还克制着,努力冷静,“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柯薇站在原地,不给反应。就听郭小莉大声喊道:“滚!!”

    柯薇扑哧一声。

    “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看把小莉姐气得,”柯薇招呼着她的同伴,路过郭小莉身边时,柯薇突然回头,“对了小莉姐,你和前姐夫的官司什么时候开庭啊?”

    郭小莉一声不吭,两眼死死瞧着柯薇。柯薇走了出去,郭小莉突然就要往外追。

    柯薇见郭小莉居然追出来了。她赶忙躲到一人身后,脸上笑嘻嘻的:“小莉姐真生气了!她要打我!”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站好了。”只听那人对柯薇说。

    郭小莉听见了他的声音。

    郭小莉抬起头,她不看柯薇了。她手指在身边垂着,直打哆嗦。

    办公室门关上,郭小莉的秘书都被关在了门外。

    郭小莉手扶着办公桌,她挺直了腰杆,静静地吞吐呼吸,她对站在面前的人抛出一句:“你来干什么。”

    梁丘云颇无辜地看着郭小莉,他眼睛里似笑非笑的。

    “我怎么也该和公司领导们有个正式的道别。”他说。

    郭小莉说:“云老板的解约发布会几亿人在电视上看。有什么话让秘书打电话通知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亲自来一趟。”

    梁丘云说:“郭姐已经同我这么见外了。”

    他低着头笑了笑:“怪不得打算偷偷带汤贞出国。不是为了躲我吧。”

    郭小莉一愣。

    “你和毛成瑞打什么算盘。”梁丘云问。

    郭小莉难以置信。

    她不知道她和毛总彻夜的长谈,还完全没有计划的事情,是怎么落到梁丘云耳朵里的:“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当年把我和汤贞牵到同一个组合里,”梁丘云说,“一签就是十年。如今十年还没到,你就想带汤贞走了,你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梁丘云,是你自己解的约!”

    “所以呢,我说要离开你们二位了吗。”梁丘云不疾不徐道。

    郭小莉皱了眉头。

    梁丘云方才站在郭小莉办公室沙发边,这会儿他过来了。他比郭小莉高出那么多,身影迫近,郭小莉下意识向后退,膝窝碰到了椅子边缘,郭小莉向后一倒,整个人便坐进椅子里。

    梁丘云身上的y-in影从上面笼罩过来,形成巨大的压力,郭小莉双手抓着膝盖上的套裙,她目光在自己脚边转,又抬起来,看梁丘云。

    带汤贞出国,不过是郭小莉无路可走的最下策。亚星娱乐大厦将倾,mattias 没有了,汤贞在国内也已经声名狼籍,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人虎视眈眈。亚星只有一片焦土,但国外还有些阿贞多年前合作过的人,合作过的公司,有些没忘记汤贞这么个人的影迷。

    郭小莉舍不下汤贞。她也知道汤贞那条所谓的“艺术生命”早已经油尽灯枯,在所有错误的选择中几乎空耗殆尽了。

    “梁丘云,你已经什么都有了,”郭小莉声音颤抖,“你还想要什么?”

    梁丘云居高临下,近近瞧郭小莉的脸,他突然笑了。

    “我告诉你,郭小莉,”他小声说,好像透露给郭小莉一个秘密,“就算汤贞解约了,就算你把他带到天涯海角……”

    郭小莉懵了一样听着。

    “有 mattias 过去的十年,汤贞这辈子都会和我绑在一起。”

    “而这一切,都是郭姐你含辛茹苦,十年的努力造成的。”梁丘云对郭小莉一字一句道。

    “梁丘云,阿贞从来没有害过你。”郭小莉突然对他说。

    梁丘云仿佛受了什么错误的指控:“他没有害过我。”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郭小莉歇斯底里问。

    “当然是因为你。”梁丘云说。

    郭小莉脸是僵硬的。

    “这么多年,为了让你的宝贝阿贞离我远远的,”梁丘云说着,笑了一声,他弯下腰,朝郭小莉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郭小莉猛地扭开头,避恶鬼一样地避他,梁丘云道,“……可惜来来回回还是只会使这一种手段。”

    “你这次又想利用汤贞去求谁替你解围,”梁丘云凑近了问她,“方曦和?”

    郭小莉在梁丘云的y-in影里,她胸膛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

    “周子轲?”梁丘云突然说,仿佛心血来潮。

    这实在是个谁也想不到的姓名。郭小莉始料未及,被他问得愣了。

    梁丘云从郭小莉办公室出来。小孟等在门外,告诉梁丘云,吕老师已经带柯薇几个人到楼下参观了。

    “天天去哪了。”梁丘云说。

    小孟解释道,天天哥说他早过来等我们,我刚才上下楼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他。

    梁丘云走下亚星娱乐大楼的楼梯。他脚步停在台阶上。背后,一整面密密麻麻的亚星历史照片墙上,当中一幅,正是汤贞六年前在欧洲影展获得最佳男演员大奖时的巨幅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