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医生说:“任何一个人,在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都有遇到难关的时候。踟蹰,犹豫,跌倒,退步,一段时间的停滞,太正常了,你难道没有过吗?”
周子苑愣了。
“只要他最终还是继续向前进的——”曹医生看了身后的走廊,“你的弟弟,他已经开始往前走了,你发现了吗。”
*
吉叔摘下头顶的帽子,抬头看了眼前的裁缝店。
司机在后头把车开走了。吉叔推开店门,搅动了一阵风铃声。
老裁缝在里头正忙,看见吉叔沿着进店的走廊一路进来,他放下手里的笔和设计图,摘了眼镜。
几个徒弟还在旁边继续做着绣工。
“吉叔,吃了吗?”他问。
吉叔瞧着身边四处柜子上堆放的各式布料,还有衣架上挂的一件件客人送来,正等待修改的西装、礼服。他把手里的帽子往旁边一搁,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叶师傅,近来忙不忙啊。”吉叔问道。
老裁缝一翻身边日历,看向吉叔:“再忙,误不了你穆家小寿星的工期。”
吉叔呵呵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已是七月中旬。老裁缝把吉叔的纸接了,展开看:“你老穆家的活儿,我什么时候有没做完的?”
纸面上是一组完整的身体数据,是少女的笔迹。
老裁缝戴上眼镜细看:“这是什么意思?”
“您依着这个,再给赶工做一套吧。”吉叔道。
老裁缝默念了那组数据,问:“这你们家谁啊,这么瘦?”他反应过来:“再做一套??”
吉叔笑着点头。
老裁缝道:“开什么玩笑,时间来不及!”
“哎呀哎呀,叶师傅。”
“交不出来,”老裁缝回头检查墙上日历,摇头道,“22号交不出来!”
“是这样,叶师傅,我们家孩子要上电视——”
“你们家孩子哪天不上电视?”老裁缝道,“也没见他哪回上电视穿我做的衣裳了。从小到大,哪年生日我不给他做成套的,穿过几回?”
吉叔道:“这次肯定穿,肯定穿!这次很严肃的!”
“怎么个严肃?”
“要到电视上开新闻发布会。”
“哟。”
“所以啊,这不是,来托你叶师傅帮这个忙。”
“小祖宗长大了啊,都开新闻发布会了,”老裁缝说,又扶了眼镜,检查吉叔纸上的数据,“这个人……这个身高、裤长……这袖长……”
吉叔说:“哦,这是子轲的——”
“是汤贞吧!”老裁缝抬起头来,问吉叔。
吉叔一愣:“哎呀。”
老裁缝眼睛穿过镜片,说:“他可好些年没来找我做过衣裳了。是不是他?”
这家裁缝店在街上铺面不大,但只要走进来就会发现,里面是一间套着一间,楼上楼下连带着后院,别有洞天。在这个地面有这么大一间铺子,可想而知这老裁缝的手艺有多么稀罕了。
“我得领着所有孩子一块赶工,才能给你做出来,”老裁缝一边在日历上画日子,一边对吉叔讲,“但你还是要把他本人请来试穿,你家那小祖宗也是,俩人一块来。穿上身之后好改一改。”
吉叔说:“还不一定汤贞什么时候能过来。”
老裁缝说:“那我也不给你卡着日子了,什么时候能来你叫他来。”又说,“他跟我这儿熟,原先见天儿过来,我给他做过多少戏服啊。你给我那纸,我看一眼就觉得熟。”
又喃喃道,比以前瘦了吧,多长时间没来过了?
老裁缝的徒弟来了,拿着一本表格。老裁缝边说,徒弟边做标记。西装上衣、裤子、领带、马甲、衬衫四件……“长大衣和防雨外套也做吗?”他问吉叔。
吉叔正低头瞅老裁缝桌头上一个八音盒。八音盒一开,伴随着音乐,一列木质小火车从山洞里摇头晃脑闯了出来。
听到老裁缝这话,吉叔抬头道:“做。”
“面料纹路颜色图案钮扣这一些……都要和子轲一样的?”
“好。”吉叔用手一戳火车头。
老裁缝嘱咐徒弟,再加上手套一副,手帕三条。“你不要动!这个火车头它容易掉,掉了好几回了!”老裁缝赶紧上前制止吉叔。
吉叔走之前说,叶师傅,童心未泯,一把年纪还是这么爱买小玩具。
老裁缝有点害臊了,说这是他小孙子,在商店橱窗里看见了,非要买:“孩子把自己零钱罐都砸了,我还能拦着不让他买?买了放我这,还得我给他保管着。”
吉叔听了,深以为然。
“孩子非得要,你说怎么办?”老裁缝把吉叔送到店门口,把两只老手一摊。
外面司机把车开到跟前来。吉叔戴上帽子:“零钱罐都砸了,做家长的没法儿办。买。”
第84章 泡沫 26
法务部把周子轲的合同送来了,郭小莉在电话里对温心讲:“不用担心阿贞的妈妈,她颇要面子,只有记者被她哄出门外的份儿,她不可能主动找上记者的。”
温心急道:“那现在怎么办,她一出火车站就打电话要见汤贞老师,说如果见不到,见梁丘云也行!”
“没有梁丘云了,”郭小莉把手边刚送来的合同翻开,“你告诉她,阿贞的人生里已经没有梁丘云这么个人了。”
康复中心给汤贞做了一次中期检查。金护士长给周子轲看体检报告,告诉他,汤贞需要继续输液。“主要是补充营养,”她讲,“体质这么差,又不怎么吃饭,营养不足,以后问题比较大。”
周子轲到曹医生办公室喝个咖啡都差点睡着。他问:“他的手还能扎针?”
前几天周子轲就发现了,汤贞两只手背发青,全是针眼。
金护士长为难道:“他太排斥留置针。我们说服不了他。又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他绑在床上,你们同意吗?”
“汤贞性格比较固执。”周子轲对金护士长道。
他好像在劝她,多一点耐心。
金护士长说:“我们一直按你的要求尽量不去勉强和为难病人。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他毕竟是个病人。”
周子轲看她。
“适当的勉强和为难,是为了让他更快好起来,”金护士长说,“病人不清醒的时候,你们要清醒。”
朱塞和吉叔轮番电话找周子轲。朱塞问他,mattias 重组的事情和汤贞说过了没有。
周子轲开着车,车内导航指向城里一条老胡同。他闷声道,还没有。
“子轲啊,”朱塞无可奈何道,“你告诉他吧,你在犹豫什么呢?”
周子轲不说话。
“新闻发布会总要开的,他出了院也会知道,你迟早要面对,”朱塞说,“如果你还有什么顾忌和疑虑,我请郭女士去和汤贞谈?”
吉叔找周子轲,说的是蕙兰当年留下的惯例,每年都请叶师傅给子轲做身衣裳,今年子轲生日也快到了,吉叔就请叶师傅给汤贞也做了套一样的:“我想着,你们正好也要到电视上开发布会?”
老胡同连入口都藏得深,教人辨认不出。周子轲边开车边朝窗外望。他问:“什么一样的?”
吉叔呵呵直笑,说他在电视上看亚星娱乐的年轻人出来表演,都要穿一样的衣服的:“你和汤贞也需要一套吧!”他又说他没有打扰病人,是在康复中心问汤贞的助理小姑娘要的制衣尺码。
周子轲说:“还没定,早着呢,吉叔!”
吉叔毫不介意,仿佛听到子轲这样认真与他讲话,他就很高兴了,多一个字是多一分的高兴:“我知道,我知道,先等汤贞出院嘛。小朱和我们讲了,发布会总要开的,提前准备一下!”
他又问周子轲还在康复中心吗,吃饭了吗。周子轲说,他去见汤贞的妈妈。
吉叔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联想到哪里去了:“见妈妈?”
汤贞的妈妈姓文,五十的年纪,不知是天生丽质,还是保养得特别好,外表看顶天三十来岁。盘着一丝不乱的头发,大夏天,穿长袖长裙,也不出汗。来了北京,不住酒店,偏要住到当地老同学家里。用郭小莉的话说,阿贞妈妈在阿贞走红这些年没少受各种狗仔记者的s_ao扰:“她是个体面人,高贵的人,是个知识分子。在香城那个小地方,像阿贞妈妈这样的名校毕业女大学生是很少见的。她憎恨那些俗人。”
周子轲把车停在胡同口,亲自登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她咬着手里的馒头,看见周子轲的脸,两只眼睛一下子圆睁了,馒头含在嘴里,几乎是僵立当场。
屋里头有人在聊天。
“以前觉得小汤贞做个明星挺好的,现在才知道里面的苦……当年要不是你们家小汤贞面子大,还文,我家买不着这么一座屋。”
“妈,大舅哥不让咱们去看,这梁丘云也不来,咱们一家就这么晾在这儿?那个温助理没说别的?”
“文文,这样,你们一家要是不急,我这两天先带你们逛逛。什么景点,想买点什么东西,都行。小汤玥也没来,我上班地方离嘉兰天地很近,里面什么国外的高档奢侈品都有,小汤贞每年给你寄那么多钱,你也得找地方花,我下午带你们——”
周子轲跟在小女孩后头,走进屋里。
小女孩惊吓得够呛,顶着红扑扑的脸。她手里馒头不知道怎么滚在地上,脏了,沾着灰。
饭桌边四个大人,一个小孩,全抬头看他们。
小女孩搬过板凳来,到周子轲面前,着急道:“你坐,你坐!”
周子轲一眼认出哪个是汤贞的妈妈。他母子两个眉眼之间实在很多相似之处。
周子轲也听人说起过,汤贞出生的那个小城,叫香城的,多出美人。
三个大人全站起来了,只有汤贞的妈妈坐在原地。其中一位妇人明显是认出周子轲来了,但又不知道周子轲为什么突然登她家的门。
唯一的一位男士,估计就是汤贞的妹夫了,对另一位妇人窃窃私语,说看着周子轲面熟。
小女孩的妈妈提醒她们:“周世友的儿子!”
周世友是谁。妇人问。
妹夫一下想起来:“去年咱们镇政府批那个高尔夫球场的地……”
周子轲说明来意,他要见汤贞的母亲。
汤贞的妈妈站起来,施施然道:“你是哪一位?”
周子轲想了想说,他是 mattias 的队长。
一家人饭也不吃了,把饭桌收拾了,几个大人小孩强烈要求周子轲坐在客厅说话,端茶倒水的有,拿点心洗水果的有。汤贞的妈妈不同意。她说她要洗碗,她叫周子轲一个人跟她进厨房去说话。
厨房不大,门一关,周子轲站在门后头,和汤贞的妈妈两人之间距离不到两米远。
汤贞的妈妈拧开水龙头,拿了抹布,慢慢做一个擦洗盘子的姿态。
“我来看我的儿子,看不见,”她背对周子轲,说,“当年在家下跪磕头求我,才从家里跑出来,现在我来看他,是不是也要下跪磕头求他,才能见上一面?”
周子轲看那女人的背影。“汤贞生病了,在住院。”他说。
“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汤贞的妈妈一丝不苟擦盘子,“装病,他从小就爱演戏。”
水声不响,但遮过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足够了。
周子轲看着汤贞的妈妈把滴水的盘子在碗架上摞好。她叠手里的抹布,对周子轲说:“汤贞从很小的时候就会演戏,遗传他爸爸,小小一点就会骗人。骗过我,骗过林汉臣,骗过我们邻居家的儿子……那儿子现在喝多了酒,还会四处宣扬他和汤贞小时候那点龌龊事。”
周子轲瞧着她。
汤贞的妈妈手撑着背后的台面。她有一双叫人忍不住看她的美丽眼睛,到这个年纪,这双眼仍然清澈,纯净,让人相信她是真诚的,真实的。她一蹙眉,人便不由自主想要保护她,接近她。
你为什么说这个。周子轲说。
“如果你对汤贞的本性不够了解,我觉得你们就算组合起来也很难愉快。”汤贞妈妈道。
“什么本性?”周子轲问。
水龙头还没关,细细的水流往下淌。
“你和我儿子发生过关系吗?”汤贞的妈妈问。
周子轲看着她。
这老胡同经过了二次改造,厨房天花板矮一截,周子轲长得高,很难完全抬起头来。
汤贞的妈妈笑了。
“生在我们家的人,不可能幸福,”她对周子轲说,“看你年纪不大,阿姨才和你说真话。”
“文阿姨”的电话几次打进来,手机屏幕悄无声息地亮,又悄无声息地灭。
陈小娴握住了梁丘云的手。
“你还是心情不好吗?”
梁丘云反手握住陈小娴,他检查秘书整理好的发布会流程表,也不抬头看她,只摇头。
陈小娴被他大手握着,只得安静了。
华子坐在窗外的台阶上等。陈小娴透过身边的八宝花窗,往窗外远眺。她早听说傅春生家的园子漂亮,爸爸也曾向她提起,说买座你傅叔那样的园子,请人收拾着,夏天去住,给你避暑。
他问小娴愿不愿意。陈小娴说不愿意,她就自己,住什么园子。她乐意和爸爸住在一起。
不像现在,爸爸就在家里,陈小娴还要特地躲着他,防着他,编个借口,说想看傅叔家荷塘里新开的睡莲,找机会偷溜出来与她肚子里孩子的爸爸见面。
梁丘云检查完了手里全部流程。他的新公司,云升传媒,今晚将召开庆典,对外宣布正式成立。“云老板”过了今晚,就真要成为货真价实的“云老板”了。
陈小娴见他忙完了手上的工作,继续安慰他:“爸爸不是真生你的气,云哥,他只是——”
梁丘云语气轻松:“他只是觉得我没有礼貌。”
“但这又不是你的错,”陈小娴讲,“谁也没想到对方会是嘉兰塔。”
梁丘云看着她,笑了,摇了摇头。
陈小娴不明白他为什么摇头:“而且爸爸都已经往周世友家去过了,他想去道歉,结果什么事都没有,还在人家山上吃了顿早午茶。真的,他真的没有再生你的气了。”
梁丘云握着陈小娴的手,把她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他就算生我的气,我又能怎么样?”梁丘云说。
陈小娴无奈抱住他的脖子。“你应该有自信一点。”陈小娴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心疼了。她替她的云哥觉得委屈。
“爸爸很重视你的。”陈小娴贴在梁丘云耳边,和他说小秘密。她告诉他,爸爸为今晚新公司的成立仪式准备了惊喜,这是傅叔告诉她的,万邦影业邀请了几位国际上知名的大导演,集合了手底下最强大的资源,要开发几个新的系列片项目:“都是专门送给你的,为你开发的!”
梁丘云挑了挑眉:“是吗。”
“嗯。”陈小娴点头。
她又说起些别的,说她今天出门前,爸爸正和德寿置业的主席唐仁宇先生一家,还有协成发展的总裁蔡景行先生一家打网球:“他和他们说起你,说起你的公司。”
“说我什么?”梁丘云问。
“我没听清,”陈小娴小声道,“但他一定是欣赏你的。”
“所以不要再因为爸爸的事心情不好了。”
陈小娴手心攥着梁丘云一根手指,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梁丘云的回应。
“还是说,你其实是因为别的事情,云哥——”
“你真的那么想要亚星娱乐?”
不。不想。她听到梁丘云说。我不想要。
傅家有人送了茶点到门外,华子接过来拿到手里。推开房门,听见屏风后头陈小娴的声音。云哥,云哥。一声声唤出来的,是女儿家一腔倾诉。
午后,荷塘里睡莲饱满,摇摇欲坠。洁白的莲瓣打开了,露出了纤嫩的芯子。有蜻蜓掠过,鱼在莲叶下面暗自里游走。
陈小娴听梁丘云讲他小时候的事。这很新鲜,陈小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说起他出生的地方,他童年时的经历。他的家在一个小乡村,在大山里,小的时候出一趟门,要翻过堤坝,穿过一道道树林,走很长很长的一段山路。村子里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任何娱乐方式。他和村里的其他孩子没事就下河捞鱼,捞到就跑,到了夏天,到树林子里抓知了,都是为了填饱肚子。
陈小娴听得似懂非懂,她问:“乡下好玩吗?”
“好玩?”云哥摸她的头发。
陈小娴说,听起来很有意思:“我想去看看。”
她感觉一只宽厚的手掌覆过来,盖在了她的小腹上。
“我分得清轻重,小娴。”她听到梁丘云突然说。
“无论是你,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我会尽我梁丘云一生努力,给你们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
云哥刮她小小的鼻头。
“以后这个孩子出生了,除了可爱的妈妈,没用的爸爸,严厉的姥爷,他还会有一对非常非常溺爱他的傻爷爷和傻奶奶。”
梁丘云喃喃低语,陈小娴被这话逗笑了。“你要知道,在我只有二十岁的时候,”梁丘云说,“他爷爷奶奶就等不及的想见他了。”
园主傅春生留陈小娴吃饭,陈小娴答应了。梁丘云还有事,要提前走,走之前他在隐蔽无人处握了傅春生的手。
“谢谢了,傅先生。”他说。
傅春生连连叹气,无奈道:“云先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先去吧,我会把小娴送回家。”
华子坐在饭桌边上,听着傅春生劝陈小娴多吃些菜,又劝她别的:“小娴啊,你傅叔我,顶着多大的风险替你们瞒着你爸爸,你知道吗。是顾念你体弱,我怕你有闪失,陈总知道了再发脾气,将来肯定又要后悔!”
陈小娴说:“傅叔叔,你都是为我好,为爸爸好。爸爸将来知道了一定不会怪你。”
傅春生诚恳道:“我不是怕他怪我啊!是担心你这个身体,小娴,你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尽早向你父亲坦白为好!”
梁丘云下了车,扣上西装扣子,抬起眼瞥这亚星娱乐大楼。
前台小姐见到他,面色僵硬。周围亚星的工作人员看见他,面面相觑。他们对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热情不是,冷淡也不是。倒显得梁丘云泰然自若,十分自在。
毛成瑞办公室里有其他人在,梁丘云在外面与毛成瑞的新秘书聊了两句天,转头轻轻瞥,瞥见邵鸣坐在里头,正耷着肩膀,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听毛成瑞说话。
梁丘云电话里与毛成瑞约在了五点十分,他的时间很紧张。
十分一到,邵鸣从里面推门出来了,满面颓丧。他打扮得颇正式,看出是为了要紧事情来找毛成瑞商谈的。这会儿他抬眼瞧见梁丘云,那眼神一眨不眨,死死投在梁丘云脸上。
他年纪比梁丘云要大,出道年份也比梁丘云要长。过去十年梁丘云总口称他一句“邵鸣老师”,但在亚星娱乐这个小社会里,他们两位作为公司招收进来的第一届练习生,算是“同辈”。
梁丘云从邵鸣身边过去,笑着把手伸向了毛成瑞,把邵鸣面前的这扇门彻底关闭了。
毛成瑞这个老头前段时间受了不少惊吓,到现在j-i,ng神还没缓过来。他自己打开桌上的匣子,取参片吃。梁丘云握手与他一番客套,毛成瑞抬头看他,已经是个辨认不出的孩子了。
梁丘云问,邵鸣老师怎么在这里。
毛成瑞声音慢慢的,说邵鸣这些天自己想了很多:“他有些悔意、歉意,想向我表达。并说公司如果需要他,他愿意回来。”
梁丘云听着,点头。
“他能这样想,我已经很满足了,”毛成瑞说,“只是公司刚刚大病一场,恐怕回来了,我们也接收不下。”毛成瑞抬头看向梁丘云:“所以我推荐他,到你的云升传媒去试试。”
梁丘云接过了毛成瑞的眼神,他嘴角一扬。
“毛总将来有用得着梁丘云的地方,尽管开口。”梁丘云说。
毛成瑞一双眼睛浑得很,点点头。
秘书把文件处理好,送进办公室里。毛成瑞和梁丘云一番商谈,彼此签了字,就算谈妥了。
梁丘云要走了,走之前他再次握毛成瑞的手。毛成瑞祝贺他今晚新公司成立,新电影也即将上映:“阿云,前途无量。”
梁丘云则说,愿亚星娱乐越走越好。
毛成瑞说,没有什么越走越好了,他现在就像一个躲在了人家房檐下的老头子,人到暮年,反而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梁丘云宽慰他道,那不是普通房檐。嘉兰塔的房檐,胜过天底下广厦千间。
毛成瑞努了努嘴。“正是因为房檐太大了,”他说,“才大得叫人心里难安。”
亚星娱乐就是个小地方嘛。毛成瑞自嘲道,他慢吞吞把梁丘云送到了电梯口。“看着你们一个个发展出去,公司也算尽了一份力。”
梁丘云再次感谢了毛总,他说,毛总不用送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云。毛成瑞突然说,好像心血来潮。有件事情,我突然想起来。
您说。
如果当初。毛成瑞说着,眨了眨眼睛。如果当初你没和阿贞一起组合、出道,而是留在了公司做艺员指导……会不会现在公司已经是你的了?
不会。梁丘云说。与毛成瑞道别了。
郭小莉走进亚星娱乐大楼,她翻阅着手里的文件,秘书追在身后,看着一张纸从郭小莉手边掉出来。
纸张单薄,在空中摇曳了个来回,落在一双皮鞋的脚边。
梁丘云弯下腰,把郭小莉掉下来的这张纸捡起来。
郭小莉看见他,她鞋跟当下就立住了。
梁丘云对她笑了笑:“郭姐。”
郭小莉表情还僵硬的,她眼神之提防,像是准备下一秒就把保安叫过来了。
一旁秘书紧张道:“梁……呃,先生,麻烦你把那个样张还给我们……”
梁丘云还欣赏着郭小莉脸上那种应激的恐惧,这会儿他低下头,瞧见手里这张杂志样张,当中印了一张英俊但冷漠的年轻男人的面孔。
那种目中无人的眼神,正透过纸面望出来。
周子轲。
梁丘云手都没怎么用力,薄薄的纸张四角就翘上去了,周子轲的脸随着样张不住凹陷,在梁丘云手里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皱褶。很快这张脸就变得难以辨认了。
当晚,云升传媒成立的发布会现场,掌声从响起来的一刻就不曾停过。铺天盖地的闪光灯中,万邦集团代表傅春生先生走上台,将一支象征“未来”与“荣耀”的金质话筒拿过来,郑重交到了骆天天的手中。现场主持人吕天正也宣布,云升传媒已经与万邦影业、福地唱片等数家知名公司签约,计划在未来两年内投资上亿元,为旗下艺人骆天天打造一条影视歌三栖的国际巨星之路。
骆天天手拿着那支金话筒,瞧了台下。那么多双眼睛正注视着他,那一张张脸,投资人,观众,记者们,只看着他。他是骆天天。他回头,望向主持人吕天正背后的候场区。
梁丘云走上来了。台下掌声立刻潮水一般上涌。不少投资人代表也在这时应着吕天正的介绍上了台。他们与梁丘云老板一一握手,拥抱,肩并肩对台下致意。还有合作公司的代表们,也全挤上来了,把梁丘云老板围绕着。骆天天自己躲到了角落里去。
吕天正在候场区喝水,一个后台的调度员跑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份叠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流程表,汗流浃背道:“吕老师,这流程不对啊!九点,出场人,汤贞。这马上就九点了,我上哪找汤贞去?”
现场热闹,没人听见他的动静。吕天正把那份流程表拿过来看了眼,一皱眉:“什么汤贞!”
梁丘云站在人群当中,望着台下,享受这一生当中绝无仅有几次功成名就的时刻。
他捏了捏手,手掌心里空无一物。他把手指张开,然后慢慢攥死了。
第85章 泡沫 27
《大都会》杂志实习记者庄喆,熬过了一个通宵,到接近中午了还在编辑部电脑前头忙碌。
从入夏以来,媒体人们就没有一天不加班的。庄喆开始习惯这种常态了,桌头上到现在还堆积着两月来各种废弃的稿件没时间整理。最早的引子是什么来着,哦对,汤贞自杀。庄喆还记得爆出自杀新闻的那天凌晨,他不停给院方打电话想确认汤贞的生死,那电话总是占线,根本就打不通。带他的师傅在车里不停抽烟,抽到最后,干脆叫庄喆给梁丘云的助手打电话,就问梁丘云是否会参加汤贞的葬礼,会不会抬棺、守灵。
师傅是老江湖了。梁丘云的助手说,汤贞老师还在抢救。又说,如果汤贞老师不幸离世:“云哥一定会送他最后一程。”
这次,师傅又手把手地教起庄喆来了——就在昨晚,娱乐圈又接连发生了好几起事件。其中有些大的,像是云升传媒的成立,金像奖影帝梁丘云终于晋升老板;有些小的,像是主持人邵鸣在个人微博发布了一张他与前任东家毛成瑞的合影,并将数日前自己联合众艺人对亚星娱乐的声讨比喻为“孩子对母亲的不理解”,是纯纯粹粹的“母子矛盾”。邵鸣称他已经得到了毛总的谅解,并希望外界不要误解他此前“一时头脑不清醒”作出的发言。
而梁丘云也在云升传媒成立的发布会上称,他与亚星娱乐之间,确实在阿贞的问题上存在许多误解,亚星方面也有不少难言之隐:“我们都希望阿贞尽早康复起来。”
离开了的艺人们有了这样的苗头,亚星娱乐方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与表态。这家公司是安静太久了,从“解约门”爆发以来就是这样,谁也猜不到他们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庄喆从各种渠道尝试联系亚星,也联系不上。最后还是他师傅,从隔壁社会新闻版搞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爆料。爆料人是一位女性,她声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小三是万邦娱乐集团一位柯姓女秘书,她的丈夫要带小三私逃,转移家产,出国双宿双飞。
“这位女士的丈夫在亚星娱乐工作整十一年,”师傅对庄喆说,“几个月前,他突然从不明渠道得到了一笔三十万元的汇款。爆料人是在察觉到丈夫私自打包行李,准备出逃的时候,才发现他与柯秘书几个月内的电话来往的。而这笔钱,正是从柯秘书帐上划到他丈夫名下。”
庄喆没听明白,婚外恋怎么还小三给丈夫打钱?
师傅说,这位姓田的丈夫,正是亚星娱乐此次事故频发的音乐节现场总指挥:“不知道这位女士给其他家报社杂志的情感栏目打过电话没有。”
庄喆愣了一会儿,赶紧拿过师傅给他的爆料人的电话号码条,摸过座机就把电话拨了回去。
用师傅的话说,亚星娱乐放过了旗下出走的艺人,却选择这种迂回方式从小处展开反扑:“嘉兰塔入主亚星的传闻十有八九要是真的了。”
师傅常年研究厚黑学、罗织经,他那颇具前瞻性的战略眼光哪是初入江湖的小虾米庄喆可以比。师傅又喜欢看名人传记,特别是当今的亚洲首富周世友——这位资本大鳄在民间粉丝众多,传记也是鱼龙混杂,什么十八流写手胡乱杜撰出一本都能成为机场畅销读物。师傅非常爱读。
庄喆给爆料人打完了电话,就听师傅念叨:“周世友手底下的人不该和陈乐山一般见识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敲山震虎!”
到了中午时候,庄喆把一篇急稿写完,就关电脑打算走了。他问编辑部借了一支小型dv,说要借吃饭时间采一个人,不用摄影师跟,他自己去就可以。
同事们都说,小庄别看来《大都会》工作不久,领着一丁点实习工资,积极性比谁都强。
也有人说,小庄好好的名校导演系毕业,跑来做娱乐记者,实在是屈了大才了。
庄喆在城西一家海鲜酒楼定了最贵的包间。下午一点多钟,骆天天姗姗来迟。自昨晚云升传媒的发布会后,行业里多的是人想追着骆天天要专访。
骆天天没带助理,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对庄喆说,路上有些堵车:“你等多久了?”
庄喆一个劲儿摇头,看到天天出现,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他按了铃,叫服务员开始上菜。然后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骆天天拆开包装,发现是一对耳钉。骆天天嗤笑,看外包装牌子:“哪来的钱?”
庄喆不好意思道,他自己攒了一些钱,问单位的师傅借了一些钱:“天天,我知道肯定每天都有很多人送你礼物,你别嫌弃!”
庄喆隐约感觉到,天天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骆天天坐在庄喆身边,他问,为什么送他这么贵的礼物。
庄喆有些拘谨了,他很想看,又不敢看天天的脸。他说,为了庆祝天天离开了亚星,成为云老板新公司力捧的新星。
骆天天笑了。“我都出道多少年了,还新星?”
菜上来,骆天天也不动筷子。他好像很累,又困,不过脸上总是有笑容。他把头倚靠在庄喆年轻紧绷的肩膀上。庄喆动手剥虾,沾了香醋,放到天天碗里。又剥蟹子,把一小丛一小丛的蟹r_ou_夹出来,堆在天天的瓷勺里。
他亲手拿了勺子,喂到天天嘴边,看着天天张开嘴,把蟹r_ou_吃掉。
“我挺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流的,庄喆。”骆天天忽然说,他身上的香水味把庄喆笼罩着。
庄喆听到他说:“起码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庄喆脸臊得慌。接着天天说:“但我有喜欢的人,我不能随便跟你……。”
“但如果哪天我不喜欢他了……也可以试试。”
庄喆愣了足足有半分多钟。
他想他喜欢的,正是天天身上这种与“亚星偶像”截然相反的气质。
“你喜欢的人是谁?”
骆天天说:“这个问题是你问,还是《大都会》的记者问?”
庄喆说:“你明知道我是为了接近你才来做记者的,天天。”
这个看似愚头愚脑、循规蹈矩的小伙子,话里有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劲儿。
骆天天头还靠在庄喆肩膀上,他伸出手,把脖子里一条链子拉了出来。
链子上挂了枚“银戒指”——与其说那是戒指,不如说是一个被人捏扁了的丑陋的圆圈。
“这是他给我的戒指,”骆天天手拿着那枚戒指,小声道,“你看他多穷啊,他是个穷光蛋。”
刚刚借钱给心上人送了礼物的庄喆低头瞧着这枚戒指,愣在原地。
比起黄金打造的话筒,这枚可怜的银戒指似乎更得主人的青睐。
天天道:“这人不仅没钱,还一直红不起来。喝多了就一身酒臭味,对我还很坏。”
庄喆问:“你喜欢他什么?”
天天好像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天天说:“你知道吗,除了我,没有人喜欢他。”
“他还爱吃醋。”
庄喆不说话。
“送我这个戒指的那天,他一直问我,是不是去给我以前的爱人上坟去了。”
庄喆问:“以前的……爱人?”
“死了,我的爱人是个死人,”天天道,“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长满杂草的坟头。”
庄喆不由得伸出手,他不明白哪来的一股勇气,让他把天天搂住。
天天说:“我的爱人很爱我,比任何人都要爱我。”
又说:“其实我不喜欢那个穷鬼。我只是离不开他。他也不喜欢我,但他也离不开我。”
庄喆说:“你愿意和我试试吗,天天。”
骆天天眼睛瞟了庄喆。
庄喆道:“天天,从我大二那年在舞台上看见你一眼,我就发誓一定要给你拍一部影片。什么片子都好,只拍你,你看好不好?”
骆天天听了直笑,嗤笑他的天真。庄喆认真严肃道:“真的,你看,我今天从编辑部借了dv来!”
骆天天看着庄喆的眼睛,那一头刺挠的头发,这实在是个还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小男孩。骆天天说:“你哪有钱给我拍片。”
庄喆小声嘟囔,说他会想办法,实在不行,他就给天天拍一部纪录片。
“纪录片?”骆天天看他,也不知是怜悯他,还是被他迫得没办法,骆天天笑了,“行吧。”他又说,“哪天拍完了,你就来找我吧。”
庄喆脸又通红了,他说,他绝对不是为了想和天天做那事才说这些。
骆天天的手往下一摸。
庄喆听到天天问他:“庄喆,你喜欢我。那你喜欢汤贞吗?”
庄喆拿过手绢擦天天的手,连忙摇头。
“以前学校给我们放过太多遍他的《丰年》和《漫长的等待》了。我总觉得,他像是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人世一样,有一种演员就是这样的,”庄喆说,“他后来果然就自杀了。”
庄喆把天天的手擦干净,鼓起勇气,把天天小小一块手掌握在了自己手里:“虽然现在他又救回来了,但我觉得,他迟早还要死的。我不太喜欢他,他不像是个真实的人——”
“汤贞死不了的。”骆天天道。
庄喆一愣。
“汤贞这个人,”骆天天低下头,红色的头发半遮住他的眼睛,“水淹不没,火烧不侵,刀枪不入,y-in魂不散的,怎么会死。”
“就算有一天我死了,”骆天天抬头看向庄喆,神秘兮兮地笑道,“汤贞也不会死。”
庄喆道,天天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死啊。
骆天天抽回了自己的手,趴在桌边拿了筷子开始吃菜。
庄喆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来,天天也曾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时刻:“哦对,我在你的采访里读到过,云老板救过你一命!”
骆天天接过庄喆给他倒的一杯酒。是啊,他说。云哥救过我一命。
下午两点多钟,助理贝贝开车来,把微醺的骆天天接走了。庄喆肩上挎着他的dv,站在街边傻傻地目送骆天天离开。
手机突然响了,庄喆伸手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来。
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庄喆接起电话来,他回头往停车场赶,找自己的二手帕萨特。他对手机里连声应着:“方……杜哥!”
*
甘霖推开宿舍门,往里面问了一声:“杜师傅?”
没人应。
马场都是单人宿舍,一进门便是集厨房、餐厅、会客功能于一身的狭小客厅。甘霖关上门,也没换鞋就进去了。
杜师傅的客厅干净,设施简陋,看着不像有人生活在这里。马场上上下下连保安都知道,他们那个身有残疾的杜师傅是个工作狂魔,每天在办公楼和马厩里加班到深夜,也就凌晨才想起回宿舍睡上四五个钟头,第二天一大清早,又是他第一个来上班。
日上三竿了,马场老板甘霖双手揣在西裤兜里,朝卧室里问:“杜师傅,今天怎么了,旷工啊?”
茶几上放了支油壶,油壶下面压了张旧报纸。甘霖低头弯腰把那张报纸抽出来,一瞅头版,恰好是远腾物流的搜货船在护城河东段捞出了人尸的新闻。
角落里还有一格小小的方块。
“早前已淡出公众视野的知名玉女歌手费梦,因急病发作,被紧急送往医院……”
“费梦曾在自己人生事业的巅峰时期突然宣布退出歌坛,数年的平静生活之后,她终于在今年夏天,找到了自己人生中的另一半。”
“当年费梦在新年晚会上与汤贞合唱一曲《如梦》,令她一夜之间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梦之女神。一年之后又突然宣布退出歌坛,给千千万万的歌迷留下巨大的遗憾。如今女神嫁了人,成了婚,编辑部衷心希望她身体早日康复,家庭和和美美。”
甘霖放下报纸,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枪油,抬头看那扇还紧闭的卧室门。“费静小姐不会骑马啊,杜师傅,”甘霖道,“你要是实在不肯上班,我就借你的马给她骑一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