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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第38节
    乔贺早前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中法文化年是政府牵头的高规格高级别活动,对于汤贞在国内的偶像艺人身份多少是有忌讳。乔贺身在剧中共统内部,对这种保守的办事作风一向也了解。“这还是考虑到他去年刚在法国拿了个不得了的奖,有了些地位了,”一位理事说,“要不然这事就算汤贞愿意帮忙,我们也难办!”

    吃过了饭,乔贺撑起餐厅送的伞,和几位理事在酒店楼下道别。理事们问他,到了巴黎和汤贞联络过了没有。乔贺说还没来得及。他们给他一个号码,说是汤贞在法国的联络处的电话:“只要你留言,他本人肯定会回复。”

    乔贺问,这是他的私人电话?

    理事们笑道,怎么会是私人电话,乔贺老师你不知道现在在巴黎,每天有多少欧洲的经纪人、媒体记者在想方设法地寻找他。

    林汉臣导演带着一个小助理跟随嘉兰剧院派遣的大部队来了巴黎。他老人家身体微恙,年初排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春季档的时候就进了一次医院。他在文化协会举办的晚宴上见到乔贺,问乔贺在巴黎过得怎么样。“你还没见过小汤?”

    乔贺说,他一周前给汤贞的联络处打过一次电话,昨天汤贞回复了电话留言,约定这周末见面。

    林汉臣叫小助理把汤贞的私人联系方式直接给乔贺了。他一双老迈的眼睛抬起来,隔着花镜:“英台已经让你不敢靠近了,是不是啊山伯。”

    晚宴上人来人往的,乔贺说:“您老就别再消遣我了。”

    林汉臣说,这个小汤啊,比起十八岁的时候是真开窍了:“长大了,知道情爱了,不得了了。他把英台的爱演出来,你就接一接,乔贺。别怕,也不要怵。”

    这次晚宴是由来自中国的新城影业公司赞助的。乔贺在晚宴上听几位老师提起,中国新城影业的方曦和方老板近来在巴黎动作颇多,这次中法文化年活动他也投注了不少心血,还通过官方渠道和法国国家电影中心及电影联盟洽谈了合作。“他是有雄心壮志,想在中国大陆办世界一流影展,也就是他能办得起来。”

    有人说,听说新城影业要组建自己的经纪公司了:“陈乐山刚从新城那里挖走了几个评析师,方曦和接着从陈乐山手里撬走一个经纪团队。”

    “他不是这么多年不开经纪公司吗?”

    “肯定是有下定决心要捧的人了。”

    “你们没看到刚才门口发的新城国际电影节的宣传手册。汤贞,一跃升为评委了!”

    “汤贞那个经纪公司不行,什么小破偶像公司……”

    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媒体记者蜂拥在晚宴的出口。文化协会早前安排了一位女记者兼戏剧评论家对乔贺做专访。她就等在晚宴外的走廊上。一见乔贺,她告诉他,那些人都是来找汤贞的:“他们以为你们国家的这种场合,所有人都会到场。”

    乔贺问她不去找汤贞吗。

    她说她已经找了汤贞一个多月了,本来打算今天通过乔贺打听一下汤贞的私人联系方式,不过就在刚才,中国新城影业的一位负责人听说她在英美出版过几本评论集,便给了她一张《罗兰》剧组的临时出入证明,汤贞已经在那个剧组拍摄了两个月了。

    汤贞。汤贞。乔贺在国内每天都要无数次听到这个名字,来到了异国他乡,依旧是听到这些外国口音,别别扭扭地念这两个字。女记者对他说,汤贞刚到巴黎的时候,还不是那么的不好采访,确实他在电影圈子里得了奖,在亚洲也很受欢迎,但在巴黎,人们对他那张美丽而又神秘的亚洲面孔还并不是那么的热衷。

    乔贺在吧台边闷头喝黑啤酒,专访结束了,变成了他听她讲。

    女记者手托着脸,从酒保手里接过她的酒,十分有兴致地观察身边这个高瘦拘谨的中国男人。她说,你们中国市场太大太诱人了,以至于令法国当下最当红的一位——说到这里,她手指向下指了指他们楼下的夜店舞池,节奏强劲的舞曲透过地板的震动传上来 —— 找到汤贞合作了一支单曲,一经发行就成为了欧美地区本月的流行冠单。

    <B>http://www.wuliaozw.com/<B> zhen 。她喝着酒,摇头晃脑地念,一摊手:谁是汤贞?

    “他出演了音乐录影带,还在拍电影之余参加了几位大牌天后在巴黎高级夜店举办的私人派对,你知道那种派对,只有天后本人邀请你才进得去,”女记者意味深长道,“在巴黎,这就足够了。来自你们东方的汤贞。我可以立即宣布他是名人了。”

    巴黎本月的时尚杂志把汤贞列入了全球百大排名,无论是百张美丽的面孔,还是百位有影响力的新新影人;参加派对的知名主编在社交媒体发布与汤贞的合影,还有与中国成功企业家方老板的合照;有狗仔拍到汤贞陪法国的华人商会主席一家打麻将牌,麻将牌在法国的销路顿时更走俏了,本来它就是不少法国人的钟爱。

    “流行趋势就是这样,”女记者对乔贺讲,“谁也不知道下一阵什么风会从什么地方吹过来,也许从东方,也许从西方?没有人猜得到。”

    女记者走之前对乔贺说,她对中国人还是很有好感的。汤贞在巴黎的联络处电话基本打不通,但只要留了言,汤贞本人或他的助理无论多晚都会给一个回复,虽然那回复往往是他的时间安排不开,他很抱歉。但起码他不会让所有人热火朝天无头苍蝇似的满城去找他。“这是你们中国人的特色吗?”她问。

    “这是汤贞的特色。”乔贺说。

    女记者眼睛瞥到了乔贺手上的婚戒。“乔先生,我还有个问题忘了问你,”她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在你看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故事是真的吗?”

    “在真实的中国历史上,他们甚至有可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乔贺道。

    女记者被乔贺回答问题的角度逗笑了。“这么可惜,”她看着乔贺的脸,“所以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了。”

    汤贞和乔贺约定了这周末见面。但汤贞实在是太忙了,事务繁多,乔贺接到林导通知的时候,两人的晚餐已经变做了中法文化协会组织的《梁祝》剧组与《罗兰》剧组的交流聚餐。

    汤贞身边跟着一个中国小助理,还有剧组指派的保镖。他和林导坐在一处正说话。一见乔贺来了,汤贞抬了头,爽朗地叫他:“乔大哥!”

    汤贞身边的中国小助理乔贺也是认识的。祁禄,他戴了一顶绣着中国龙图案的木奉球帽,帽檐把眼睛遮着。《梁祝》复排期间,乔贺经常在片场见汤贞陪他一起学手语,祁禄遇到了些灾祸,不会说话了,也无法继续留在偶像公司做偶像,汤贞去哪里,就把祁禄带到哪里。

    “你的梁兄呢,怎么没过来。”乔贺看了看汤贞身边,问。

    “云哥在国内有工作,他最近挺忙的。”汤贞说。

    明明祁禄是助理,端着托盘夹食物的人却是汤贞。标签上写着叫人看不懂的法文,汤贞用手语对祁禄解释,每样菜都问他要不要吃。祁禄站在他身边,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很明显,汤贞是带着“弟弟”来吃饭散心的,而不是“助理”。

    祁禄还是很有礼貌,摘下帽子和乔贺低头问好,乔贺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汤贞把祁禄安顿好以后,就到乔贺身边来和他说话。汤贞自己也拿了个盘子,但迟迟没拿东西吃。

    我本以为你要六月份才来。汤贞说。

    乔贺说,闲着也是闲着,就提前过来了。

    这一周在巴黎做什么?汤贞问。

    乔贺脑海中莫名的一个念头闪过:梁丘云不在你身边,你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巴黎能工作?他没有问出口,这个荒唐的念头很快便消失了。乔贺说:“念念剧本,骑自行车。你呢,是不是工作很忙。”

    汤贞点头。乔贺注意到汤贞在巴黎待了两个月,话比以前更少了。

    中法合拍片《罗兰》的导演是位法国人,会讲粗浅的中文。他来了以后就在和林汉臣导演表达他对《梁祝》一剧的热爱,尤其是喜爱那些有中国元素的舞台服饰。聊着聊着他们又聊起了汤贞,这是他们共同的主角。翻译为导演解释汤贞所在的偶像组合 mattias 在亚洲的人气有多么的高。“我知道,我知道。”就听那导演对一旁的林导讲,他说汤贞昨天还在片场向他推荐了那个小伙子:“叫梁,对不对,梁!”

    他此言一出,《梁祝》剧组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在笑了,这种笑容颇有默契,反而是中法文化协会的理事们表情正经的,不笑。乔贺看向身边的汤贞,发现汤贞也不笑,神情甚至有些尴尬和疲惫。这种不笑只停顿了一秒。汤贞对大家笑了,他说了一句法语,他的舌尖在口腔里动,字眼是巧克力般从他嗓子里滑动出来,动听的语言。

    那导演听到了,立刻满口答应:“好的,好的。”

    餐会上热热闹闹,又有媒体记者堵在外面,被保安拦住。乔贺同《梁祝》剧组的众人一一见过面,他们也都是才到巴黎的。饰演“四九”的年轻人小褚和乔贺碰杯时小声问他,认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周子轲。”

    乔贺乍一听见这名字,愣了愣。他说在《梁祝》后台经朱经理的介绍,见过几面,但不认识。小褚犹豫了。乔贺问,怎么了。小褚纳闷说,来前在嘉兰,他们几个小演员去打包戏服装箱的时候,那位少东家在后台出现,问他们,乔贺是不是提前去法国了。

    乔贺有些莫名。“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那是山尖上的人物。“我怎么会和人家认识的。”

    汤贞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溜了。林导遣乔贺去找他,发现汤贞正躲在外面走廊上一处阳台的窗帘下面打电话。

    “你还在生气?”就听汤贞问,他把脸贴在手机上,声音压低了,小心翼翼。

    乔贺无意听汤贞讲电话。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听到汤贞对手机那端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哄”道:“别生气了,在家好好吃饭,我想我很快就可以请假回去了。”

    汤贞把手机按在身前,他从窗帘探出头来,回头看见了乔贺。

    他的眼睛里有慌乱,有些撩动了的情思在里面,看见乔贺,汤贞立刻把眼神收回去了。

    汤贞对手机里的人匆匆道别。乔贺站在原处,无端端地想起林导那一句:“小汤恋爱了,褪去青涩了,变成大人了。你想过他将来会蜕变成什么模样吗,乔贺。别说你吓到了,我也没有准备。”

    乔贺告诉汤贞,林导身体还是不太康健,所以大家合个影,结束今晚的餐会,林导就回去了。

    汤贞很有歉意,他说一会儿由他送林爷回去:“没从国内带大夫来?”

    乔贺说:“那花费太大了吧。”

    汤贞点头。

    合影结束,乔贺见汤贞扶着林汉臣往门外走。汤贞说,他给他在巴黎的一位医生打了电话约了时间,请他给林导做些检查。林汉臣说,我身体好着,不用检查,只是困了想要睡觉。

    汤贞说,您不要嘴倔,不要讳疾忌医。

    林汉臣说,你个小毛孩倒教育起我来了你。

    《梁祝》在法国的首演安排在六月中旬。那次餐会结束后,乔贺一直没再怎么见过汤贞。他随大部队去了巴黎剧院内部实地彩排,参观了几部戏。直到临首演前一周,剧院那边突然出了件事情,不知是因为仓库管理员保管不善,还是些别的原因,女主角祝英台的两套戏服的下摆和腰身全被撕破了道缝隙。

    林汉臣是个要求颇多的人,特别这回《梁祝》走出国门,对他来说是万万不能出岔子。他打电话给国内的嘉兰剧院经理朱塞,要求朱塞把剧院收藏的那套戏服空运过去。可嘉兰剧院正在办戏服展,英台的戏服每天有大量观众参观,借不得。林汉臣又要求把制作戏服的裁缝班子空运到法国去。这更让朱塞哭笑不得。

    裁缝班子的老板叶师傅打电话过来,询问了一下详细情况。他说他在法国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修补,但要汤贞亲自过去试才行。

    代表《梁祝》剧组陪同汤贞去试衣服的任务又落到了乔贺肩上。正巧,他们两个一直约不出时间单独见面。汤贞身边跟着的还是那个安安静静,戴着中国龙木奉球帽,遮住了眼睛的祁禄。他们一同来到巴黎一条时装定制街上,一进了店,乔贺便在等候沙发上坐下了,他没来过这种地方,仰头朝四处看,看裁缝店里各式各色的衣料与富丽的装潢,看到裁缝店老板与某国王室成员的合影。

    汤贞先是在落地镜前试了补好的英台的戏服。接着他又试了几件别的。这家服装定制店的老板约是汤贞原先就认识的,乔贺听见他们在说话,就服装上的绣工和设计进行一些讨论,汤贞在镜子前长时间地站立,老板亲自蹲下,带着几位助手,往汤贞的衣服上谨慎细致地别针。

    汤贞走的时候和老板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期。他们很亲热,这让乔贺感觉汤贞更加地陌生了。但这种陌生很快又被打破。因为汤贞回头道:“乔大哥,进来看看吧。”

    乔贺进去了。裁缝店的老板盛赞乔贺身材高大完美,是“东方美男子”。

    乔贺对汤贞耳语:“我可买不起。还是走吧。”

    乔贺问汤贞,做那么多衣服是为什么准备的。汤贞说,为今年下半年 mattias 的亚洲巡回演唱会。

    不来法国办一场吗。乔贺开着剧院借给他的汽车,说。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笑。法国哪有人听我唱歌啊。

    你现在在巴黎挺受欢迎。乔贺说。

    汤贞笑了笑,摇头。

    乔贺大约能想象得到,从中国到法国,汤贞这一步一步里面隐藏着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门槛,走到如今这一步又有多难。里面也一定有着更多乔贺还意识不到的苦处和难言之隐。

    每天这么忙,不累吗。乔贺说。

    他在明知故问。就听汤贞轻声说,不累。

    想回家吗。乔贺问。

    倒是挺想的。汤贞说。

    乔贺歪头看了他一眼。“家里有想见到的人啊。”乔贺说。

    汤贞嘴角一动,笑了。

    他还像是那个交浅言深的年轻人,是会对乔贺坦明心迹的人。他问乔贺:“真的这么明显吗?”

    乔贺把车停在了酒店附近一家停车场,汤贞要带着祁禄回他的电影片场去了。他与乔贺在车旁边又说了会儿话,无非还是些关于巴黎的话题。乔贺隐约觉得,他和汤贞之间,已经不再是昔日站在阳台上的那种关系了。如果说以前的汤贞对身边每个人都在无止境地释放亲切的善意,那么如今的汤贞,他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与身边的人保持一些距离。

    尽管这种保持以后的距离,仍旧是比寻常朋友要亲近。

    汤贞恋爱了。曾经身受着层层控制,害怕自己喜欢上那个云哥的汤贞,终于陷入了爱河。乔贺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

    他步行陪汤贞和祁禄去路对面乘坐剧组的保姆车。等红绿灯的时候乔贺突然说:“回国以后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汤贞看了乔贺一眼,点头。

    “他在国内拍什么戏?”

    “谁。”汤贞问。

    “你的梁兄。”

    “云哥啊,”汤贞过去了马路,对乔贺说,“《狼烟》,一部动作片。是丁望中丁导的作品。”

    汤贞的保姆车停在一家礼品店门口。汤贞走过的时候,留意到了橱窗里摆的些物件。他推门进去,乔贺问他想买什么,汤贞说,《梁祝》首演结束后有三天假期,正好可以回国:“一直想买些礼物带回去给朋友,一直没时间去逛逛。”

    汤贞买了些女性喜爱的胸针、首饰盒,又买了些蜡烛、文具,还有充满异域风情的手工艺品。他记得那么多朋友的名字、喜好,他的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乔贺买了对耳环,送给妻子。他留意到汤贞站在店里又犹豫良久。乔贺问他还想买什么。汤贞问乔贺,如果送一个人打火机的话,是在变相鼓励他吸烟吗?

    乔贺一愣。他笑了。他不吸烟,不了解吸烟的人的想法。

    但据乔贺所知,汤贞在场的地方,是没有人敢吸烟的。

    “谁这么放肆。”乔贺开玩笑道。

    汤贞还是买了一只打火机,他挑选了很久,比之前买所有礼物挑选的时间都要久。最后他挑中了一只,机身上j-i,ng细雕琢着塞纳河畔的动人风景。

    巴黎首演很顺利。修补好的戏服完美如初,准时送到,没出岔子。现场观众也十分热情,他们对剧组所有成员报以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巴黎的戏剧评论家们也对这部戏充满了善意,首演隔天,报纸上登出了四五篇评论,乔贺和林导坐在酒店三楼阳台一同吃早餐,随行的翻译念报纸给他们听。

    林导说,小汤昨天晚上跑哪儿去了。

    乔贺摇头,他昨天在剧组的庆功宴上给汤贞的私人号码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反倒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汤贞回复给他一条短信。汤贞突然取消了回国的行程,他想请乔贺帮他把回国的礼物转交给他在国内的经纪人郭小莉:“也请乔大哥单独吃顿饭。”

    乔贺在酒店门口等待。汤贞坐的车从路口开过来了。那不是一辆保姆车,是辆敞篷跑车。开车的人是祁禄,他还戴着那顶绣着中国龙的木奉球帽,帽檐低低的,遮住眼睛。汤贞坐在副驾驶上,请乔贺上车。

    有行人认出了汤贞,她们给汤贞拍照,汤贞给她们签名。

    乔贺上车便问汤贞,怎么突然不回国了。

    汤贞看了祁禄,轻声说,就不回去了。

    乔贺的眼睛留意到车上的储物盒里放着一只打火机。打火机身上雕印着塞纳河上的石桥和游船美景。

    车开在路上,乔贺听到汤贞时不时就问祁禄。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巧克力。你早饭没吃,补充些糖分吧。祁禄不理他。汤贞今天很爱说话,他指着窗外,对祁禄说沿着这条巷子再往右走,就是他们剧组的片场了。

    祁禄出过车祸,自然不会说话,他用沉默回应着汤贞的好心情。他的眼睛藏在帽檐底下,一声不吭地开车。

    车开到一家中餐厅。汤贞下车来,又低声和祁禄说了几句话,祁禄便乖乖去停车了。汤贞和乔贺一同进了餐厅。乔贺总觉得刚才有些地方很怪异,又没想明白是哪里怪异,是汤贞今天很明显的心情不错吗,还是些别的原因。他注意到汤贞衬衫领口扣得严实,但后脖子上明显有点淤红。他留意到汤贞进了中餐厅的包房,自己一个人,脸上还始终有笑容。

    有人从乔贺身后进来了,他个头与乔贺一般,身材挺拔,穿着件运动衫。他停完了车,手里握着把车钥匙,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他头上戴了顶绣着中国龙的木奉球帽。到了这会儿乔贺看着他,才恍然大悟,那种怪异是出自哪里。

    木奉球帽摘下来,露出帽檐底下一双凌厉的眼睛。他望着乔贺错愕的脸。

    乔贺老师。饰演“四九”的小褚在碰杯时小心翼翼地问。你认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他叫周子轲。”

    作者有话要说:

    乔贺老师的这个大章是第四幕整个部分的引子,后面会通过小周和汤汤的视角从两人相遇开始写起。

    第87章 小周 1

    冬末春初,天还未亮的时候,嘉兰剧院就有人来了。

    “哎哟,汤贞老师,您这么早来准备啊?”

    他蜷缩在门口的长椅上睡着,头痛欲裂,他隐约听着有人在笑:“来早了吗,师傅。”

    看门师傅值夜班到现在,强打着j-i,ng神头嘿嘿直笑:“敬业!您是敬业!”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师傅又在走廊尽头大声道:“汤贞老师,天儿特别冷,您排练的时候记得多穿点儿!”

    “嗳,好,谢谢。”那个人说。

    周子轲觉得自己在做梦。要让他回忆昨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只隐约记得他在等一个人,对方叫子轲乖乖坐在这里等,他便乖乖坐在这里等了。没有等到,他睡着了。

    “你醒了?”是梦中人的声音。

    周子轲睁开眼。他身上裹了张薄被。一枝一枝的小腊梅绣在了被面上。他眼皮沉重,又合上。

    有人压低了声音,在他周围窃窃私语。

    “……贝贝打电话来,说天天今天也来不了了。”

    “天天最近怎么了,生病了?”

    “不清楚,没听说。”

    “小顾,你和小齐去天天家里看看,找到天天就把他带过来,问问天天妈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那剧院您这边……”

    “祁禄和那个姓温的小姑娘应该八点就过来了。你们去吧,早把天天叫过来排练。”

    ……

    远处的门打开,又关上。把周子轲再一次吵醒了。他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坐起来。

    周围没有人,没人说话,连灯都是关着的,昏暗,周子轲也辨认不出这是在哪里。他朝四处看了看,看餐桌上的早餐粥,看凳子上的琴谱。墙上有面化妆镜,周子轲透过镜子瞧见自己乱翘的头发,脸也是很萎靡,满面颓唐。像个流浪汉。他身上盖着一张傻里傻气的小梅花棉被,背后披了件不知是谁给他的浅灰色羽绒大衣,前后牢牢把他裹成个粽子。

    他觉得热,就这么个包裹法,任谁都要出汗。

    周子轲觉得耳朵里面不太舒服,他猜测自己是发烧了。陌生人的羽绒大衣有股很淡的清香,像是柑橘,周子轲闻见了,不自觉多吸了吸鼻子。这个地方看着陌生,周子轲没有印象。他想拽开身上的被子,这时在安静中,他听见了一阵窸窣的轻响。

    那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很熟悉。周子轲抬起头,他坐在暗处,瞥到身后不远处有条门缝。门缝漏出光来,落进周子轲宿醉的眼睛里。

    光里浮现出了一个人影,托出一个人形的轮廓,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是男是女,裸了一条细瘦的白背,好似一团云烟,在门缝后面过来,又过去。

    周子轲眼里都是血丝,盯住了那条缝。

    一条带状的布料围在了门缝后面,半遮住那片裸背。那是很宽的一条白布,叠了两道,绕过了胸前,被人用手拽着勒紧了,再缠到后背,再一次勒紧,再缠到胸前……如此这般,用一条布把胸部紧紧裹缠住。接着,那个人低下头,往脖子上挂一件女孩儿肚兜似的薄衫。周子轲瞧着门缝里,两条细手腕绕到了背后,把薄衫的两根系带在后腰处打了个结。结扣正对着周子轲视线的角度,松松垮垮挂在了那个人的腰窝上。还没待周子轲看得更清楚,人影又从光里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那个人身上披了件半透明的雾似的罩衫,把裸露的肩头也遮住。

    周子轲大脑有些空白。他刚才就有点睡懵了。发烧,头脑更是不清醒。这是何处,是在什么时空,他一时分辨不清。他看着门缝里面的人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罩衫外面套了一层,又套一层……突然之间,那个人从门缝里转过身,回过了头。他发现了周子轲的同时,周子轲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看见那个人睁大的一双美丽的眼睛。

    那个人推开门,手按在灯的开关上。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周子轲被乍一亮起来的灯晃得眯了眼。

    那个人出来了。怪不得他在门后面走来走去,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原来他没穿鞋,是光着脚在地毯上走的。这会儿他看见周子轲醒了,便扶着墙把脚套进鞋里。他的鞋子啪嗒啪嗒,到周子轲跟前来。

    周子轲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一张好奇的脸,一双好奇的眼睛,就在他近前。

    “你叫什么名字,跟哪位老师到这儿来的?”

    周子轲听不懂这个问题。

    那人的手从绣着根根丝丝鸟羽的袖口里伸出来,绕到周子轲背后,把那件羽绒大衣在周子轲身上裹得更紧。这种温柔十分自然。他眼睛看着周子轲:“你是昨天看完排练没回家吗?天这么冷,怎么能在外面长椅上睡觉?”

    周子轲瞧着眼前这张好看的脸蛋,浅色的嘴唇开开合合,用着这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和他说话。周子轲想他从未见过这个人。

    也许是因为周子轲不吭声。那个人把手伸过来,他的手心很软,又凉,往周子轲的额头上一贴。

    周子轲反s,he性地躲开。

    那个人的手一顿,一点也不犹豫,又摸过来。莫名其妙。他理所当然得就仿佛周子轲该听他的话。可周子轲根本就不认识他。

    他的手心像块玉,软软地贴到了周子轲滚烫的额头上。周子轲昏昏沉沉,在他手里禁不住眼皮一落下。

    舒服。

    可这只手很快又抽走了。

    手的主人站起来,踩着鞋离开了周子轲。周子轲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盯着那人的背影。再回来的时候那个人手里拿了支温度计,他坐在了周子轲跟前,离得更近,近得周子轲能闻到他身上的淡香气。他说:“这以前是祁禄用的,我消过毒了,你把嘴张开。”

    周子轲不肯张。他有洁癖。温度计到他嘴边,他表示拒绝。

    “这里暂时没有别的体温计。”

    周子轲面色虚白,不为所动。

    “你不量体温,云哥就没法帮你请假,你们带队老师要给你扣分了!”

    周子轲听不懂他口中这些什么“云哥”什么“带队老师”……不过周子轲抬起眼来,盯着对方煞有介事又认真警告他的表情。

    对方低下了头,在袖子里把口含体温计合上。

    “你吃早饭了吗,饿吗?”

    周子轲还是不吭声。

    “你还没做偶像呢,偶像包袱倒是不小,”他声音里有责备,抬眼一看周子轲,碰巧与周子轲盯着他的视线对上了,他一双眼睛在周子轲脸上停顿了,语气不自觉放轻,“这件大衣是我的,你先穿着在这里睡一会儿,”他手里拿出个小药瓶,掀开小梅花棉被,把药瓶塞进周子轲黑色夹克的衣兜里。“我去问问嘉兰的人有没有别的体温计,”他一双眼睛抬起来,又近近望着周子轲,他的睫毛那么长,遮下一片y-in影,沉在他瞳孔的湖底,“小顾他们不在,这里暂时没人能照顾你,自己把药吃了,回家也记得吃药。等会儿量完了体温,云哥会送你回家。”

    周子轲从羽绒大衣和棉被的包裹中伸直了脖子,他转过头,看着那个人推开门,和那些绣线织就的鸟羽一同消失了。

    “汤贞老师,听说您刚才要找体温计啊?”

    “我找着了师傅!谢谢您!”

    “没事,没事,这个您也拿着吧,留着备用!备用!”

    汤贞谢过了那位值班师傅,他拔开两个体温计,正想检查一下能不能用。

    化妆间的门推开,那个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汤贞愣愣看着沙发上那一条皱皱巴巴的小梅花棉被和一件羽绒大衣,除此之外没留下任何痕迹。

    周子轲脱掉外套,把鞋一蹬,趴到自己床上就睡着了。他发烧了,不用量体温他也知道。他打算睡一觉,如果醒来烧还没退,他就再睡一觉。他睡得昏天黑地,睡到下午时候,吉叔雇的钟点工来了,在客厅里做家务,不小心发出一点动静,把周子轲吵醒了。

    他醒过来,垂着头在床上清醒了好一会儿。他恍恍惚惚的,老觉得有人在他床头说话,还有人摸他的额头,用一双挺好看的眼睛盯着他瞧。

    周子轲下了床,走出卧室。

    正巧钟点工准备洗衣服。她在起居室一掏周子轲外衣夹克的口袋,掏出一瓶黄色的扑热息痛来。看见周子轲出来了,她说:“先生啊,你这个退烧药我给你放在这里啦。”

    第88章 小周 2

    周子轲翻开打火机,没擦出火来。旁边有人划了火柴,手一挡,递过来。

    “兄弟,下来呗,再来一局啊!”艾文涛在烟雾缭绕的台球桌边喊他。

    周子轲把烟叼在嘴里:“你自己玩。”他让人把他的球杆拿走给艾文涛了。

    “真不打啊?你没劲啊!”艾文涛哀叫道。

    这家台球厅入夜了,没有别的客人,全是高三的男女学生。按说是都读高三了,谁还能不紧紧张张地学习备考。可这群学生,他们自有他们的舒适、自在、放松,周围环境再如何变化,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节奏。

    倒是有几个瘦小男生,围坐在台球厅一角正奋笔疾书。二十几份习题册摞在桌子中央,他们一本本地抄写。

    场下新一轮球局又开始了,一群人嘿嘿哈哈地呼喝,开玩笑。几个脱了校服外套的女学生也拿球杆上了场,激得男同胞们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

    “我们小涛哥最近球技可是越来越s_ao了。”

    角落几个小男生里有人抬起头,弱弱问:“那、那个……周……”

    是玩兴正浓的艾文涛先听见了,他打完一杆,回头:“什么?”

    几个小男生又赶紧在桌上翻了一遍,说:“周哥的习题册又不见了!”

    “不是吧?”艾文涛怪叫道,“又叫你们弄丢啦?”

    小男生十分冤枉:“没有啊,是学委点清楚了帮我们装进书包的,我们根本碰都没碰啊!”

    “哪位学妹又激情偷窃了?”艾文涛身边一哥们儿擦着球杆边问。

    “也许是学委干的?”

    “你这个猜测很大胆哦。”

    “别是徐雯珺对你们周哥余情未了,扣了作业不给发。”

    “哎哟,那她可是正中我们的下怀。”

    “又叫人拿走啦?”艾文涛反应慢一拍,这才义愤填膺道,“怎么能这个样,成心不让我兄弟好好写作业啊!!”

    从来不怎么写作业的周子轲同学在场外台阶上头抽烟,两只鞋底踩在下面栏杆上,他听见他们在开他的玩笑。旁边人手里攥着一盒火柴,小声问他这两天做什么去了:“周哥,你两天没来学校,徐雯珺一天往咱们班跑好几十趟,就等着逮你了。”

    有女生在下面嫌弃了:“艾文涛,你还打不打啊?”

    周子轲一直没吭声,这会儿他眉头挑起来,问他身边的人:“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吉叔?”

    对方愣了愣,“啊”了一声:“什、什么?”

    台球厅老板给大家送宵夜来了。艾文涛趴在下面栏杆上,隔着一段距离抬头问周子轲:“哥们儿,一会儿干嘛去,咱唱歌去吧!”

    周子轲坐在上头,握着手里啤酒往身边台阶上一磕,瓶盖“啪”得掉下来,泡沫从瓶口往外溢。“你们唱去吧。”

    “别介啊,”艾文涛生怕周子轲无聊,他提议,“要不咱踢球去?南边新开一室内足球场。”

    “篮球,篮球打不打。”

    “板球?我刚学会,我学会了哎!”艾文涛对周子轲道。

    “艾文涛,你能不能别老粘着人家,”后面有女生叫道,“没看人子轲不爱搭理你,你怎么这么娘炮啊?”

    就听周围扑哧笑声一片,连周子轲坐在上头都笑。艾文涛没脾气了,翻了个白眼,回头道:“我跟我自家哥们儿说话,几位咱不是那么熟的就先别打岔好嘛。”

    “涛哥,接着来打球啊,秀一下你的阳刚之气!”

    周子轲喝了几轮啤酒,自己神游天外。有小男生过来问他,说周哥,你的习题册没了,明天徐雯珺查作业怎么办。周子轲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从旁边拿了瓶啤酒递给他。那小男生愣巴巴地两只手接住了。

    艾文涛见小男生抱着一瓶啤酒过来找他。

    “喝多了吧他,”艾文涛远远看了周子轲一眼,对小男孩说,“给你你就拿着吧。”

    朱塞打电话来,问周子轲在哪,和小艾在一起吗:“子轲,昨天你什么时候从剧院走的?”

    周子轲明显是喝醉了:“不知道。”

    朱塞无奈问:“几位长辈教给你的东西现在还记得吗。子轲,明天上午九点就是你妈妈纪念展的开幕式了——”

    “你们找别人吧。”周子轲扣了手机扔一边。

    夜里十一点多,他们这群人陆陆续续散伙了。不少学生的家长打电话来催。

    “妈,你就别烦了,我跟我同学在一块儿玩,能有什么事啊?”

    “不用您来接我了爸,我没早恋!”

    “好了好了娘亲嘞,我现在立马回去。”

    周子轲出了地下停车场电梯,掏出车钥匙按亮了自己的车。他还未满十八周岁,喝酒上路被查是妥妥的要出事。艾文涛从后面拽他胳膊,说哥们儿,我家司机来了,走走,咱一块儿回家去。

    你走你的。周子轲说。

    艾文涛好言好语劝他:“你可不能上路!要不我给你叫个代驾,你先上车喝口水歇会儿,我现在给代驾打个电话。”

    行,行。好吧。周子轲点头,仿佛很听话。

    他打开车门,上了车。艾文涛站在路边正打电话,就见周子轲前后车灯一亮,忽然那个引擎声就轰隆轰隆响起来了。四轮打着弯从车位里猛地划出来,周子轲根本不听艾文涛在车外喊他,自己迷迷糊糊开着车踩了油门就飞一样跑了。

    *

    周子轲做了一个梦。

    梦里妈妈牵着他的手,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地板是蓝黄相间的手工瓷砖,匠人描绘出繁复华丽的图案,星星点点,像图画书里法老的宫殿。有人在笑,朝他们招手,与牵着他手的那个人拥抱。周子轲努力抬起头,看到天花板垂下一盏盏巨大的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子轲,你听姐姐在弹什么歌?”

    “我不听。”

    “子轲,乖,子轲唱歌最好听了,给阿姨们唱个圣诞快乐歌好不好。”

    牵着他手的人把他抱起来,周子轲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变宽了,好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旋转变幻着朝他挤将过来。不再只是简单的瓷砖、女人裙摆、j-i,ng心修剪的宠物狗,周子轲望着眼前一个个凑过来的陌生笑脸和涂着豆蔻的手指,他转身将头埋进妈妈带着香草和柑橘气息的脖颈里。

    “子轲,”是妈妈的声音,“子轲,醒一醒。”

    周子轲抬起头,熟悉的香味闻不到了。寒冷的空气正呼啸着灌入这间卧室。他从那个幼小的躯体里钻了出来。很多年后,他有了一副高大的体格,比他的父亲还要更高些。

    子轲,子轲。

    妈妈低低地,在病床上呼唤他。

    妈妈错了。

    你什么地方错了。

    子轲,到妈妈这里来。

    周子轲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和周世友把什么都商量好了,商量完了。还叫我干什么。”

    “子轲,宝贝啊。”

    “我先走了。”

    “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子轲。”

    周子轲发现自己嘴里说着要走,脚底却死死钉在地面上。在母亲和父亲做出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时,他在为自己的彻底被忽略而感到愤怒。这种愤怒过于无力了,在父母面前,周子轲越发感觉自己是不值一提的。他始终望着她,希望她软弱下来。

    “都是妈妈的错。子轲。妈妈后悔了,妈妈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理妈妈了好不好。”

    周子轲心里像个三岁男孩一样松了口气。

    他握住了妈妈的手。他问她,医生今天来过了没有。

    妈妈却说:“子轲,你姐姐快要回国了。”

    “我又不认识她。”

    “子轲,妈妈希望,以后有人能照顾你……”

    “你不能照顾我吗?”

    咚咚咚咚。是车窗被猛敲的声音。

    隐约还有人在外面喊,冲车里叫,喊的话模糊不清。

    周子轲趴在方向盘上,他睁了睁眼睛,睡眼惺忪,抬头看向窗外。

    身着棉衣,头戴棉帽的大叔正使劲儿敲周子轲的车窗。小哥,小哥,醒醒。他喊。见周子轲抬起眼看他了,他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摆摆手转身走了。

    周子轲后背靠在车座椅上,原地清醒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车里过了一夜。掏出手机一看,才清晨六点。

    那位把周子轲从车里叫醒的大叔正在巷口摆早餐摊。周子轲推开车门出来,身上就穿了件t恤,京城一月里的冷空气直接把他顶回去了。他伸手从副驾驶拿夹克外套,凑合先套上。

    早餐摊老板见周子轲慢慢悠悠朝他走过来。他下着馄饨,对周子轲道:“我凌晨三点过来就看见你在那个车里面睡觉了!”

    周子轲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这个地头上来的,但看看车前车后,也没撞上什么东西。

    昨天他从大清早回到家,发烧,睡觉,睡到晚上,被艾文涛叫去跟他那群狐朋狗友打台球,喝多了啤酒。到这会儿周子轲胃里是空得难受。他从裤兜里掏零钱,问老板要一碗馄饨。老板挺意外地看他,捞了馄饨,问要不要辣椒、香油和醋一类的调味。周子轲不要。

    他忘了他的胃药放哪儿去了。只记得校医好像是让他早饭前吃。他平时不吃早饭——这才六点,天还黑蒙蒙的。十五岁以后,他哪天起过这么早。

    早点摊的桌子油乎乎的,马扎也不怎么干净。周子轲站在马路牙子上前前后后看这条小巷。他问老板买了听水漱口。

    老板把一碗清汤馄饨端过来了。周子轲找了个马扎坐下,拿了一次性筷子。就听老板说:“小哥,这么大冷天的,你在车里睡觉不冷啊?”

    周子轲抬头看他。

    “你还是学生吧,”那老板道,表情为难,“爸妈不担心啊。你不知道现在路边冻死多少那喝醉回不去家的,还有那些乞丐。夜里很冷啊,再说你睡车里不觉得闷啊?”

    周子轲低头吃馄饨。“谢谢啊。”他头也不抬,跟那老板说。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哥们儿,你上哪儿去了?开这么快一眨眼就没了,你倒是给我个信儿啊!!]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周子轲!今天你必须来上课!你已经高三了!]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子轲,你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今天你会来吗?]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子轲学长,明天天气预报有雨,记得带伞!]

    ……

    中间还夹杂着些朱塞发来的信息,他问周子轲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参加周穆蕙兰纪念戏剧展的开幕式了:“你再想想,子轲,想清楚了给我回个短信。明天上午九点之前我们都在剧院等你。”

    周子轲吃了大半碗馄饨。两条小流浪狗沿着巷口瑟瑟发抖地溜达过来,早点摊散发出热气,两条小狗在地上嗅嗅,嗅到了周子轲脚边。两对小眼睛巴巴地望着周子轲,尾巴尖摇晃。周子轲用筷子捞了捞剩下的馄饨,低头看了它俩一眼。

    老板煮着馄饨,纳闷道:“昨天还来了五条小狗,今天就来两条了。”

    另一边桌子上坐的客人道:“冬天这些小流浪动物不好熬,没有家,没人收养它,指不定哪天夜里就挺不过去了。”

    周子轲捞了几个馄饨出来,立刻被两条小狗分食了。

    朱塞打来电话,周子轲原本不想接。他打开车门,抬头看到天边泛出些亮光来。早点摊有客人被冷风吹得缩了脖子,他们稀罕地瞅周子轲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车标,问早点摊主,一会儿是不是要下雨:“老板,你支个伞吧。省得一会儿下起来!”

    周子轲坐进车里,隔着车窗,他看到那两条小流浪狗瑟缩着趴进早点摊老板餐车的车兜里。老板倒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汤给它们用舌头舔着喝。

    周子轲把朱塞的电话接起来:“说了我不去——”

    “子轲,今天这么早就起床了啊。”电话里是一个年迈老头儿的声音,笑呵呵的。

    周子轲拿下手机,低头看了屏幕,确定这是朱塞打来的电话。他把车钥匙c-h-a进钥匙孔。

    “听不出我是谁啦?”老头儿又问。

    周子轲老老实实把手机贴回耳朵边上。“外公。”

    外公在电话里讲,蕙兰的纪念展每年外公都要去的啦,蕙兰的家里人要在场的嘛。“今年啊,外公年纪大了,腿不行了。子轲你可是快要成年喽,马上十八岁了。代替外公去一趟好不好呀?”

    朱塞把电话接过去,说学校那边已经帮忙请好了假:“开幕活动九点开始,子轲,我会在剧院广场车道那个路口等你。”

    周子轲在路上开着车,走到红路灯口的时候,有雨落下来了。雾气被雨刷一遍遍刷走,道路上绽开了一把把红的绿的伞,被寒风吹得勒进了伞骨里。

    离嘉兰天地艺术剧院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路上开始堵车。周子轲瞧着车窗上的落雨,他脑海里又乱,又空。他不想去参加什么纪念展,不想去公开场合,和那么多陌生人一起,冠冕堂皇地纪念一个他根本不想纪念的人。

    许多媒体车从前面一辆辆开过去,车体宽大,造成道路拥堵。周子轲把车拐进了车道,窗外,朱塞打着一把黑伞,带领了一群人,着急朝他招手。

    周子轲停好了车,一开车门,朱塞就把伞举到他头顶了。朱塞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扎在脑后,穿了一身得体的西装。“子轲,来来,”他拉着周子轲就往剧院的方向走,“今天家里不少长辈都过来了,你是替你外公来的。先跟我去里面换身衣服。”

    连朱塞身边的助理和秘书都一个个打扮得颇正式。周子轲穿着他的运动夹克。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他还能说什么。

    有媒体记者在嘉兰剧院门口摆开了阵势,正穿着雨衣进行电视直播。朱塞保护着周子轲从侧门进去,听到外面广场上传来一波一波像是影迷粉丝发出的尖叫欢呼声。今天来了不少重量级嘉宾,都是受嘉兰剧院邀请过来的。哪怕下着雨,也有众多观众被吸引来。

    一辆劳斯莱斯进入了媒体车道。扛着摄像头围拥而上的记者和影迷们被剧院保安辟出了一条路。不少特地守在路边的秘书看清楚了车牌,纷纷举着伞快步赶过去,在车外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