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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第53节
    “我觉得它有点可怜。”汤贞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这张小画,像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汤贞对方曦和笑了。

    策展人听说汤贞买了画,忙赶过来。可他没想到汤贞买的既不是《白鹿衔芝》,也不是《英台的眼泪》。

    他不知该说什么,既不明白汤贞为何要买,对着一张仿作,一时也夸不出什么好来,他只得对汤贞感慨,所幸他们和郑所南不同,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汤贞老师才得以尽施才华,无灾无难。

    六月末,汤贞订下了回国的机票,依照计划,他陪云哥一起敲定完《狼烟》的档期就会飞回法国。待到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汤贞就要再回国去。这样一算,整个七八月份,汤贞倒是留在国内的时间更多一些。

    那张小小的兰草就端放在汤贞的床头。小周已经提早几天回国去了,汤贞碍于工作,机票一直改签。几天不见,汤贞很想念他。

    第107章 小周 21

    《狼烟》在杀青后召开了首次宣传发布会,到场记者寥寥无几,大片席位都是空的。郭小莉站在会场门外,听手机里那个女人喋喋不休。

    “……小莉,如果你担心汤贞与天天的合作会给你们带去什么麻烦,那你可得有良心一点……”

    “魏萍,”郭小莉打断了她,里面发布会还开着,她声音极轻,“你让骆天天进这种火坑,外头风言风语的,那小孩儿心性他受得了?”

    只听信号那端冷笑一声:“干你什么事,郭小莉。”

    郭小莉深吸口气。

    “风言风语?你家汤贞不也是风言风语里过来的。听了不会少块儿r_ou_,天天是我带出来的,孩子聪明,分得清孰轻孰重。”

    郭小莉冷笑一声。“我看除了这么安慰自己,你也没别的选择。”

    “人在社会上走,小莉,谁还能不受人议论的,”魏萍慢条斯理道,“嘴长在人家脸上,你们汤贞当年不也——”

    “嘴是长在人家脸上,”郭小莉轻声道,“但亏心事做没做,萍姐,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发布会一结束,梁丘云跟随丁导一一感谢完记者,亲手送过了车马费,便大步流星走下台上。

    “郭姐,”梁丘云睁大眼睛看她,“阿贞今晚几点到机场?”

    郭小莉早已挂断了电话。这会儿瞧梁丘云一头的汗,她拿纸巾给他擦汗。七月份,大热天的,梁丘云在郭小莉的帮忙下小心翼翼将身上的名贵西装脱了下来。郭小莉给他整理好西装外套,拿在手里:“阿贞今晚十点多才到,我和小顾小齐他们,还有温心一起去接他。你晚上和丁导不是还有应酬?你就别去了。”

    “应酬?”梁丘云一听,回头望会场里面,“我不知道——”

    丁望中导演站在台上,身边围上来一群刚才没怎么见过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是从哪扇门进入会场的。梁丘云伸脖子朝里看,郭小莉赶忙帮他把西装穿回去。

    丁望中被一群看似保镖的人给围住了,他手中捏着一张请柬,见梁丘云回来了,丁望中疑惑问他:“是谁给我们投的最后一笔钱?”

    梁丘云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方曦和。”

    丁望中也记得,是方曦和没错。那天成队的北京烤鸭餐车突然送到了《狼烟》片场,丁望中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可这张请柬上写着:作为《狼烟》的投资人,我诚挚地邀请丁先生、梁先生今晚来不夜天做客。

    “你上次回来,行程那么赶,和我们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温心皱着眉头控诉道。

    车内都是笑声,汤贞穿着件薄外套,把温心搂在身边。“有什么话想说的,说吧。”他看她。温心在他眼里扁了扁嘴,一时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祁禄坐在汤贞身边,打开手中行李,把从巴黎带回来的礼物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小顾坐在副驾驶上,接过了礼物,颇感慨地一直回头看。小顾说:“小祁跟着汤贞老师在巴黎住了三个多月,真是时髦了不少!”

    小齐则看了一眼小顾手里的礼物,笑道:“汤贞老师回来就回来了,又带什么礼物。”

    “小顾,”汤贞在后面说,“听说你老妈妈生病了,怎么样了?你不用回去照顾吗。”

    小顾一听这个,愣了愣,嘴角扯出一抹笑来:“您……您怎么还知道这个啊?”

    “郭姐告诉我的。”汤贞轻声说。

    “没、没什么事,”就听小顾急忙说,“不用我回老家看,我负责赚钱就行,有我哥照看她呢。”

    郭小莉从上车就一直在旁边坐着,这时她眼中含泪,靠过去和汤贞拥抱。汤贞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在北京都还好吧,郭姐。”汤贞拍了拍她的背。

    “都好,都,吸着鼻子笑道,“就等着你回来了。”

    七月初的北京,是夜也温暖。汤贞喝着郭小莉递给他的温水,听温心讲这几个月来发生在公司的趣事。车驶入北京城,远远的,汤贞瞧见了那两座高塔,隐没在城市天际线里。

    “上次开会,温心这丫头当众说要把阿贞的平面广告推上嘉兰天地,”郭小莉吃下一口汤贞带回来的巧克力,“惹得一块儿开会的广告公司那几个人回去一直笑话咱们团队。”

    汤贞听到了,回过头来。温心着急解释:“我就是这么一说……”

    嘉兰天地塔伫立在这座寸土寸金的都市心脏,宛如一座看不到顶峰的山,脚下是蛛网血管般细密的城市干道。汤贞瞥向车窗外,嘉兰天地广场越来越近了。他们的车停在繁华商业区十字路口,红灯正亮。

    “我是真的觉得很可惜,”温心仰着脸望向窗外,霓虹灯彩映在她天真的面孔上,“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人流量……为什么只肯挂一张叫人看不懂的画?”

    嘉兰天地东塔上方,一张似乎是由色块拼接而成的大幅画作被四周的灯光烘托着,如同悬浮在都市上空。“不懂了吧,”小齐在前头开着车,c-h-a话道,“人家那是现代主义艺术品,报纸上写了,真品是一个什么荷兰大师画的,价值四亿!”

    “多少?”温心和郭小莉同时回过头。

    小齐平日里爱看报纸,见多识广,颇得意:“人民币四个亿!真品就在人周世友家楼上挂着!”

    绿灯这时候亮了,车往前走。汤贞依旧望着窗外,那座冰冷的建筑,与他擦肩而过。

    手机仍在震动,汤贞回过神来。刚落地时他给小周发去了条信息,因事先说好了不能接电话,小周便要汤贞把震动一直开着。

    “对了,郭姐,”汤贞把还震个没完的手机往口袋里藏得更深一些,他手心都被震得发热了,“天天最近忙什么呢你知道吗?”

    郭小莉刚刚还笑着。“不知道。”她说。

    汤贞纳闷了:“我回来前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一直没接。”

    “我不太清楚。”郭小莉道。

    汤贞皱了皱眉:“我问了云哥,云哥说也没见他。”

    梁丘云想起,骆天天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说他现在有个男朋友了。有钱,又有势,对骆天天也好。“他叫甘清。”骆天天声音麻木,却在脸上做出一副骄傲自得且心满意足的神态,那神态令梁丘云不止一次地想起骆天天小时候,总喜欢自比为天鹅。“他对我,”骆天天盯着梁丘云的脸,“比你强多了。”

    “我不喜欢你了,”骆天天自言自语似的,不住呢喃,“对你也没兴趣。你有什么啊梁丘云……你有钱吗,你有名吗?”

    “我知道你惦记我哥,”骆天天还说,“我哥他人好,他对谁都好。我人不好,梁丘云,我只对你好过。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好了,我有男朋友了……我再也不对你好了……”

    不夜天的工作人员推着餐车,把那一盘盘八珍玉食宫廷菜肴端上桌。梁丘云身着西装,打着领带,面无表情坐在这华丽的宴席边,只听甘清对身边丁望中导演笑道:“确实是我投的款啊。”

    *

    “之前我们还真以为,”丁望中看了梁丘云一眼,发现梁丘云并不说话,“以为是方老板给我们追加的,如果早知道是甘老板——”

    “你们花的钱太多了啊。”甘清笑道。

    丁望中脸色一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不,丁导,不是说花钱不好,”甘清居然亲手端起了酒壶,给丁导空了的酒杯斟酒,他仿佛是在安慰丁导,从外表丝毫看不出甘清是这么好相与的人,“只是方叔叔他今年要花钱的地方有点多,禁不起你们这种豪赌。”

    “其实我们这次的拍摄——”

    “别,别,别,”甘清把手里酒杯放下,打断了丁望中的话,那不是他所感兴趣的,这时他又看向梁丘云,微笑道,“喝酒吧,喝完了酒,咱们上楼去玩玩。”

    “你应该认识一个小孩叫骆天天。”一桌子菜,只吃了四分之一就撤下去了。丁导去了洗手间,便只剩梁丘云独自一人面对甘清和甘清周围那些秘书、保镖们。甘清脸上仍笑眯眯的,上下打量梁丘云,看来他对梁丘云很感兴趣:“魏萍是也负责你吗?”

    梁丘云以为甘清主动与他说话,是想告诉他,那笔给《狼烟》的投资来自于骆天天的帮助。

    “我听说天天和汤贞一直把你称作‘哥哥’,”甘清瞧着梁丘云的脸,笑容逐渐拉大了,“你平时能分得清他们俩吗?”

    梁丘云嘴角的笑意一下子消退了。

    丁导从走廊尽头匆匆赶来。

    甘清对丁导笑道,他其实原本就有投资《狼烟》的计划:“正巧,我又有个朋友,他和……”甘清抬了抬下巴,对丁导示意梁丘云,“挺熟的,希望我从中帮一点忙。”

    丁导一听这,赶忙问梁丘云:“是哪位朋友啊?”

    梁丘云也不讲话。甘清笑丁导这个着急:“一会儿,一会儿把他带过来,见见。”

    梁丘云认识骆天天近十年了。从来到北京的那天起,他身边似乎就跟着这么一个小屁孩。骆天天性子傲,爱撒娇,他总说他喜欢梁丘云,他也要梁丘云和他在一起。他在北京土生土长,自小无忧无虑,活得像个小霸王,他怎么会理解梁丘云的难处呢?甚至对于梁丘云的心事,梁丘云的抱负,梁丘云的隐忍负重,梁丘云的梦……骆天天不懂,也从没试图给过他一丁点儿的尊重。

    “我有男朋友了,”骆天天轻描淡写的,“我让甘清借点钱给你。”

    “我作主,”骆天天还说,“不用你还。”

    在骆天天眼里似乎天底下就没有什么难事,事业发展不顺遂了,他就可以立刻找到一个男朋友依傍着,不仅能改变他自己的命运,还能顺手施舍一下梁丘云。哪怕是暂时受了欺负,吃了苦,衣衫褴褛从不夜天跑出来了,骆天天一样能无忧无虑地吃饭睡觉。每当梁丘云为自己千般万般无从纾解的烦恼而彻夜难眠的时候,骆天天抱着梁丘云的臂膀,他总是能睡得那么沉。

    骆天天就是个不记打的人。

    梁丘云从没见过出现在别人身边的骆天天,只听骆天天说,说甘清很疼爱他,对他很好云云——以前在亚星娱乐,骆天天也是这么受人疼爱的。他爱哭,爱撒娇,阿贞也对他百依百顺,更显得梁丘云是个另类。

    甘清身边的保镖打开了一扇门,里面铺张着蜂巢形金色与暗红交织的地毯。再往里走,是内门,进门处立了一座十二扇黄梨花木折屏。

    这折屏恢弘大气,镂雕j-i,ng细,即使是对古物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觉到它的名贵,可它上面嵌的却是一组浮世绘春图。丁导瞧这不伦不类的画与屏风,惊异问甘清:“这是……真品?”

    甘清哈哈大笑,只管往里走。

    梁丘云跟在甘清和丁导身后,淡淡瞧了一眼屏风。

    屏风后是间更小型的会客室,七八台小沙发聚在一处,将一张古色古香的小茶几围在中央。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年轻男人,正抽着烟在讲话,甘清把丁导两人带进来,他们抬起头。

    “丁望中导演!”

    甘清对丁导介绍,他这几个朋友今天听说丁导要来,都专程过来,想见上一见:“您以前在香港拍的那几部片,他们都挺爱看,平时手里也有点闲钱,”甘清低头擦了根火柴,点燃了他嘴里叼着的香烟,“您若是下次再缺钱,找他们。”

    丁导嘴唇嚅了嚅,还有这种好事?

    梁丘云从旁冷眼瞧着。一年多前,丁望中从香港首次来到大陆,对待商人和内地暴发户们,他的态度充满了知识分子的倨傲。短短一年,方曦和的手段和暧昧不明的态度已经将他折磨至此。

    骆天天并不在这里。梁丘云硬着头皮与眼前几位问好,握手,对方对他并没有兴趣,看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开。

    梁丘云在角落那只沙发里坐下了,左手边,丁导与那些年轻富有的人正殷切交谈。梁丘云盯着眼前茶几上山青色的茶碟,在那层薄薄的釉色上,甘清和骆天天的面孔逐渐浮现出来了,又与方曦和的相重合。那种似曾相识的嘲讽的微笑,无止尽的傲慢的捉弄——当骆天天像个胜利者,与甘清和方曦和站在一起,梁丘云会面对什么呢。

    骆天天突然来了。在那扇屏风背后,有人将门打开。甘清还抽着烟,梁丘云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眼罩蒙了眼睛,像条狗一样被保镖们强行拖了进来。

    *

    甘清几个朋友眼瞧着骆天天被弄进来,他们一面和丁望中导演谈话,一面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汤贞小老师?”

    丁望中没搞清楚状况,起初见这么多保镖,他还以为是抓到个贼。

    丁望中又一愣:汤贞小老师?

    那小孩看上去岁数不大,骨头也窄,胳膊腿又细又长,很顺。皮肤也白,乍一看确实有点像是汤贞。不过发型不像,留了个女孩儿头,大约是被人拽得,头发蓬松杂乱,贴在脸上。刘海下面,是蒙住了眼的一张眼罩,遮盖住半张脸。小孩子只穿了最普通的背心短裤,两只手叫手铐圈在后面,贴着t-u,n部,那么铐着。他膝盖跪在地毯上,两块膝头磨得满是伤痕,他的腰也直颤,摇摇欲坠的,好像受尽折磨,随时就会垮下去了。

    “过来。”甘清的朋友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语气稀松平常,如同过来串门的客人,正招呼甘清家养的一只爱犬。“今天吃东西了吗?”朋友伸手摸了摸被保镖拖行过来送到手里的“汤贞小老师”的脸蛋。朋友抬头瞧甘清:“问你呢。”

    “这要不吃,还能喘气儿?”甘清捏下嘴里的烟,往上面安烟嘴。

    “要是没了,你上哪再找这么大乐子去。”朋友心疼道。

    “您认识一下吧,”甘清抬起头来,看丁望中,“这就是我那朋友。”

    丁望中心中又惊又疑,他下意识转头看梁丘云,却发现梁丘云一动不动坐在最角落处那台小沙发里,身板僵硬,那地方暗,旁人瞧不见,梁丘云也不出声,只抬头盯着那小孩的身影。

    朋友叹息着:“宝贝儿哟。”

    他们丝毫不顾及这是与丁望中的第一次见面,仿佛人只要来了不夜天,默认就都是同类。有了共同的秘密,彼此间自然也更亲密。

    丁望中余光瞥见梁丘云的手放在膝盖上,那五根手指头有点抖了,慢慢攥在西裤上。

    ……

    身旁那位富有的年轻人,在这时拍了拍丁望中的手背,笑着叫他放松:“放心,这不是汤贞本人,出不了事。”

    他们到底带多少人来过了不夜天,又与多少人笑着说过这句话。“汤贞小老师”有一张酷似汤贞的小脸,这仿佛是无价之宝。

    ……

    “天天,”甘清在后面笑道,“你哥今儿来了,来感谢你帮他拉了笔投资。”

    又说:“梁先生,我看你坐那儿一直也不说话,对我这里不大满意啊?”

    甘清的朋友说:“哦,最后那位姓梁?”

    “是啊,姓梁。”甘清道。

    话音未落,一直在地毯上跪着的“汤贞小老师”突然扯动了下背后铐住他的那条手铐。

    眼看着甘清脸上慢慢有笑意浮上来。

    “汤贞小老师”挣不开手铐,又听不见周围有什么动静。他仰起头了,可眼前蒙着一层遮罩,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梁丘云先生?”甘清笑问。

    丁导从旁心虚地问了一句:“阿云?你说话啊。”

    “汤贞小老师”那张可怜的嘴巴颤了颤,突然虚张开了。

    梁丘云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保镖们伸手要按他的肩膀,却连握都握他不住。梁丘云西装革履,可这副皮囊之下并不是手无缚j-i之力的文化人,更像是一头野蛮的困兽。

    甘清突然笑了一声。丁望中眼看着梁丘云大步不停穿过屏风,与甘清擦肩而过,逃跑似的,丁望中忙跟上去:“阿云!阿云!”

    梁丘云走得再快,也甩不开那一幕幕,甩不开“汤贞小老师”的影子。从楼梯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回荡,那好像是在哭的,又并不悲切,只是绝望,他到底在哭什么,一声,又一声,与甘清毫不掩饰的大笑掺杂在一起。梁丘云两眼发红,不忍再听,他头也不回冲出了不夜天。

    *

    是夜,急救中心的车火速开进不夜天。几十名保镖从楼里出来,清理门前这一条长街。是不夜天里有人自杀吗,不像。可人抬出来,确实全身鲜血淋漓的。宾客们四散。躲在院子里不敢作声,只见那担架上露出两条被血洗过似的腿,像两条长长的血藕。

    不夜天老板甘清紧跟在担架旁边,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甘清穿了件祖母绿色的真丝衬衫,衣摆胡乱塞进腰带里,他头发s-hi了,眼镜滑到了鼻尖,他仿佛是担忧着担架上的伤者,可看他的眼神,他又是格外陶醉于这一切,那是一种极致欢愉的状态。

    有人说,甘总,您就别去了。

    甘清听也不听,在那刺耳的警笛声中,他执意跟上了救护车。

    医院的人都听说那个偶像公司中国亚星娱乐有明星受伤住院了,但都不知道是谁。 “只听说……是自残?”

    亚星老总毛成瑞携经纪人魏萍深夜赶到医院来,直等到凌晨,病人才做完手术,伤口缝合完毕,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值班护士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地忙碌,两位客人在病房外,与那位陪病人过来还给手术签了字的甘先生小声交谈。

    郭小莉在汤贞家的阳台上接完了毛总的电话,她在夜里独自站了一会儿。回到客厅时,她听到温心兴奋的声音:“汤贞老师!这张剧照好好看啊!”

    “哪一张?”是汤贞的低笑声。

    茶几上铺满了汤贞从法国带回来的《罗兰》剧照。

    旁边祁禄困得怀抱一只熊猫抱枕,正倚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小齐和小顾还在餐桌边喝着咖啡说话,郭小莉走过来,示意他们俩收拾东西。

    “走吗,郭姐?”小齐摸了车钥匙。

    郭小莉点头。

    温心推了推祁禄的肩膀,叫祁禄别再睡了。郭小莉把汤贞带回来的《罗兰》资料装进包里。汤贞拿着咖啡杯,问:“郭姐,毛总找你有事吗?”

    郭小莉抬起头来,她对汤贞笑着说,是那个伦敦的华人粉丝联盟找毛总:“说你,去了法国三个月,一直待在剧组,除了几次《梁祝》的演出外也没什么公开活动。他们摩拳擦掌,想等《罗兰》上映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

    汤贞端着手里的咖啡,自己笑了笑,点点头。

    小齐已经下楼去开车了,剩小顾在厨房里收拾东西,还要提走郭小莉带来的保温桶。汤贞出现在厨房门口:“小顾。”

    “哎。”小顾抬起头,忙应道。他兴许以为汤贞还有什么事要他办。

    汤贞看着他,想了想:“你自己在这边,只有哥哥在家,能把你妈妈照顾好吗。”

    小顾愣了,立刻道:“嗨,没问题!”

    汤贞点了点头:“钱要是不够,你开口和我们说。”

    小顾脸上笑着,嘴角拉扯了几下,哭了似的。“哎。”他用力点了下头。

    临走前,温心仍依依不舍:“汤贞老师,我真的要走了!你是大后天就回法国了吗?”

    郭小莉不耐烦道:“走了走了,让阿贞早点休息。”

    “郭姐。”汤贞突然叫住了她。

    汤贞回去了卧室,半分钟后,他拿了一张手写歌单的简易唱片回来了。“郭姐,这是……”汤贞脸上笑的,略一犹豫,最终还是坦诚告诉郭小莉,“这是我和王宵行在巴黎录的唱片小样。”

    郭小莉看他,伸手接过来。

    “我真的,挺喜欢它的,”汤贞眼含期待,他看着郭小莉的脸,“你先自己听一听,好吗?”

    地下停车场里,那辆保姆车亮着灯,闹哄哄一行人出了电梯,坐进车去。

    他藏在角落的驾驶座上,在帽檐下瞧着这些人进了车。凌晨一点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了。

    保姆车一驶出停车场,他立刻推开车门,把烟踩灭在地上。

    新信息来自阿贞:

    [小周,我忙完了,你已经睡了吗?]

    门锁“滴”得一声,从外面打开。汤贞刚送走了郭姐一行人,正坐在玄关地板上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发短信,看到门开,他抬起头一愣。

    小周。汤贞在周子轲衣领里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烟味,周子轲把他紧紧抱着,亲他的脸,汤贞笑得有点像咳嗽。只是几天没见面,为什么像又分开了几个月。小周。汤贞在他耳边小声叫他,北京那么大,除了他们两个,谁也听不见。

    第108章 小周 22

    汤贞这次在北京只停留了三天,三天里他见了不少人,从影城高层到各级官员,为了《狼烟》,他是想尽了办法了。到酒席上,谈论巴黎的风物,闲聊欧罗巴的趣闻,汤贞有这样的能力,可以让所有人与他坐在一起,永远不觉得厌倦。

    可当话题一触及了《狼烟》的排片,之前再怎么拍胸脯打包票要唯汤贞老师马首是瞻的影院经理人也面露难色了。“我给您出个主意,”那经理人连喝了三杯,已是面红耳赤,“这个月,无论是京城地界,还是整个中国,最好的档期就在您眼皮子底下。”

    “方老板主办的,新城国际电影节,”经理人手指敲着桌沿,“如果首映能安排到那去,口碑一出来,大家不都争抢着排吗。”

    汤贞看他,若有所思。

    “您的意思是……”汤贞犹豫道。

    经理压低了声音,靠近汤贞耳边:“我是真不想叫您为难,但弟兄们总要过方老板那一关。”

    饭局散了以后,汤贞在停车场依次把经理们送走,他们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过来的,还指望汤贞以后多在他们影院做些活动。

    作为《狼烟》主演,梁丘云一整晚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一直从旁帮忙,给各位经理斟酒。

    这会儿,他也有点醉了,脸是热的,表情却冷。他站在汤贞身边送走这些人,目光却时不时落到汤贞脸上。

    他在观察什么,汤贞并不知道。

    大概因为《狼烟》的宣传和档期一直没有着落,梁丘云神情疲惫,眉头一直不能舒展,看来昨晚也没有好好休息。

    四下无人,汤贞对他说:“别担心,方老板已经答应我了。”

    “他答应你什么。”梁丘云冷冰冰道。

    “明天他会空出时间,叫上剧组里其他人,还有丁导,咱们一块儿吃顿饭。”汤贞说。

    丁望中导演今天本该也过来,可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似乎身体很不舒服。汤贞安慰了他几句,便改约明天,毕竟方老板的酒局,不好再缺席。他劝丁导多休息。

    “到时候咱们和他好好说说,”汤贞抬头告诉梁丘云,“方老板这个电影节,本来就要支持咱们的电影,像《狼烟》,丁导和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花了那么多钱,最后的成品也这么好,他怎么都应该给机会。”

    “都这个时候了,”梁丘云突然很不耐烦,“他影展什么都定好了,肯定来不及了,不用再——”

    “你不能这么想,”汤贞打断他,“事在人为啊。”

    停车场里光线黯淡。梁丘云低下头了,他突然开始深呼吸,这是一种无助的呼吸,在夜里仔细听,其中的颤抖正被拼命压抑着。

    梁丘云呼出一口气来。“阿贞……哥、哥会想办法。”

    汤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哥不会辜负你。”梁丘云说。

    他总是这样说。每次汤贞帮他做了些什么,他都要说一些“不辜负你”之类的话。“咱们是兄弟,”汤贞笑了,他伸手在梁丘云背上拍了拍,像一种安抚,“不用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汤贞去了法国三个月,除了中间偶尔回国录制《罗马在线》,多数时间与梁丘云见不到面。组合成军五年,他们之间确实不如过去那般亲密了。两个人一同走回酒店,站在中庭说话,正巧小齐从外面进来了。一见汤贞和梁丘云,小齐先喊了声“云哥”,接着对汤贞说,他刚才出去挪了一下车位。“有一群人来这儿开会,说是万邦娱乐集团的,”小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交给汤贞,“一位钟秘书认出咱们的车,让我把这个转交,说他们陈总一直想和您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

    “嗯。”汤贞点了点头,空着两只手也不接。他回头看了梁丘云:“云哥,你这几天见天天了吗。”

    “没有。”梁丘云说。

    第二日的午餐,汤贞照例是陪几位代言商的高层吃饭,地点选在尤师傅的餐厅,梁丘云也在。席上,萨芙珠宝的薛太太一直拉着汤贞问长问短,问法国是什么样子:“我们老薛,当年还说带我去巴黎度蜜月,结婚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去过!”

    汤贞笑道,法国也就是那个样子,说巴黎浪漫,也是因为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浪漫。

    梁丘云仍是不太说话,反正在这群代言商眼里,他一向等同于不存在。他看着汤贞被这个薛太太那个张太太李太太的拉着一起合影,又是给这个老板的孩子那位总监的亲戚签名。只有在汤贞被灌酒的时候,梁丘云才站起来,说几句话,帮汤贞分担一些。

    酒席过后,梁丘云拿醒酒药给汤贞吃。今晚就要见方曦和了,他希望汤贞尽可能地清醒。

    汤贞抱着毯子坐在保姆车里,脸色酡红。下午还要见几家电视台的负责人,他想先小睡一会儿。“云哥,”汤贞说,“你给丁导打个电话吧,问问他好点了没有。”

    “好,你睡吧。”梁丘云说,正巧这时他手机响了。

    “是丁导吗?”汤贞问他。

    梁丘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见汤贞准备睡了,他下了车去,关上车门,他将手机拿到耳边。

    “阿云啊——”魏萍在电话里火急火燎,苦苦哀求,“你来看看天天好不好,就当萍姐求你,你来看看他!”

    *

    护士们起初并没有意识到甘清与骆天天之间的关系,他们看起来像是很亲密的友人,因为甘清对骆天天很体贴,照顾得十分好。

    白天魏萍总去病房探望——骆天天包裹在纱布里,伤口太多,连下巴上也是一道道的抓痕、割痕。“你想把你自己毁了?”魏萍这么问他。病人不吭声,只把眼睁着,魏萍只能隔着纱布小心翼翼抚摸他的脸。“幸好脸没太伤着,萍姐给你想办法,这么多护士小姐给你想办法,不会留疤的。”

    而等到了夜里,陪在病人身边的就只有甘清先生了。

    值班护士例行查房,凌晨五点钟推门进去。甘清听见了身后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只一眼,就把那可怜的护士吓跑了。

    主治医生和护士长来找甘先生沟通,那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们看见甘先生穿了条沙滩裤,踩着双软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喝咖啡。仿佛他不是来探病的,他是来度假的。

    “伤口感染?”甘清一双眼睛在圆墨镜片后面笑,叫人看不懂他的想法,“不是有你们在吗。”

    他究竟是真的关心爱护着骆天天,还是只想体验这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骆天天醒了,他坐在床上,不哭也不闹,整个人失去了生机。他望着四周雪白的墙面,嘴唇还颤颤的。他仿佛又在经历那个噩梦时刻了。

    甘清同样对那个瞬间难以忘怀,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回味依旧是无穷的:骆天天匍匐在地上,整个人的自尊彻底崩塌,骆天天哭喊着,发疯一样地撕叫,可梁丘云头也不回地走了,甘清瞧着天天绝望扭曲的面孔,那是在汤贞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的一种丑态。他听到骆天天喉咙里挤压出的嘶哑无意义的悲声——如同外壳正在飞速剥落,朽坏了的灵魂,永远失去它的遮拦了。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骆天天时,这个娇声娇气,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忐忑不安离开了经纪人,独自走进甘清的房间。

    之后种种惊喜和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宝贝儿,”甘清把骆天天搂过来抱着,仿佛真的把天天当作一个小宝贝了,“等我把你捧红,捧得比汤贞还红。”

    骆天天在他怀抱里,眼珠子一动不动的。

    甘清握了天天的手,大拇指一遍遍摩挲那手腕上厚厚的绷带,仿佛在怀念那一汪汹涌的血泊,他不禁感慨:“汤贞有什么好看的,”他捏过天天的下巴,笑道,“天天好看多了!”

    丁望中面色灰白,一整晚的饭局上,他眼神都躲躲闪闪,既不敢直视汤贞,也不敢抬头看方老板。幸好方曦和对他也不感兴趣。“你们都这时候了,”方曦和道,“出了问题自己不知道想办法,就叫小汤替你们跑前跑后。”

    丁望中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梁丘云,发现梁丘云脸色y-in沉,头低着,手攥成了拳头,搁在桌子底下膝盖上。

    汤贞还在跟方曦和商量怎么把《狼烟》加塞进影展里。方曦和倒是很体贴汤贞,新端上来一盅汤,服务员先给方老板盛了一碗,方老板却叫汤贞第一个尝。“也润润你那嗓子吧。”方曦和说。

    汤贞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他是太着急了。

    方曦和一点也不关心《狼烟》的后续宣传和档期,他也许只是喜欢听汤贞对他说尽好话,说那些根本不可能实施的计划。丁望中无端想起今天吃这顿饭前,梁丘云告诉他,方曦和喜欢临阵搞小动作。“他签走了阿贞,也不会给我留一条活路,”梁丘云这么说,“想进他的电影节,完全是痴人说梦。”

    出道五年,梁丘云的人生履历上写满了一部部失败的项目、作品。拜方曦和所赐,梁丘云早已是圈内弃子了。

    可能只有汤贞还不放弃,追着方老板想拿到那个机会。

    饭都吃完了,方曦和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帮《狼烟》这个忙,他是铁了心要把花出去的钱丢进水里,把梁丘云砸进河底。

    但汤贞的嗓子润完了又哑,润完了又哑。

    方曦和穿上秘书拿给他的外套:“行了小汤,回去再说。”

    方老板要汤贞今晚跟他回望仙楼。

    丁望中与汤贞道别时吞吞吐吐,从昨晚到现在,他是有很多话,很多担忧想对汤贞说的,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归根结底,汤贞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七八年,而丁望中只是香江来客。

    反而是汤贞先安慰他。“我知道丁导你这一年独自在这里很辛苦,”汤贞轻声对丁望中讲,“你相信我,我会尽力争取。”

    汤贞又对丁望中笑了一下,他坐进了方曦和的车里。

    夜深了,《狼烟》剧组的人纷纷离开,只有梁丘云一个人还独自站在酒店门口。他往街道上看,看来来去去的车流,似乎每辆车里都有方曦和的影子,都有阿贞。

    阿贞隔着车窗朝他望过来,阿贞很不快乐。可阿贞又笑着说:云哥,我会努力。

    梁丘云忍不住一阵深呼吸。

    努力,努力……他们来到这里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在身后问道:“是梁丘云先生吗?”

    梁丘云根本没留意背后有人,他下意识回头。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街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奔驰轿车。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年轻男人身穿着皮夹克站在车门外,一条眉毛断的。

    梁丘云一眼认出他来。

    就听身边人微笑道:“你好,我是陈总的秘书,我姓钟。”

    *

    汤贞在望仙楼过了一夜,倒也没别的事,就是望仙楼里诸位朋友许久不见,都想见他。方老板也客气,说小汤今天话说多了,嗓子累着了,你们别叫他再说了。也许方老板是真的不想再听到“狼烟”两个字了。隔天一早,楼底下热热闹闹的,是新城发展请来的会计师团队,过来做账的。汤贞刚刚在自己房间洗漱完毕,就接到内线电话,方老板叫他到楼下去:“小汤,过来煮个面条给大家尝尝。”

    当红综艺节目《汤汤美食厨房》在两岸三地播了两年多,汤贞无论去到哪里,见哪些达官显贵,都有人想尝尝他的手艺。汤贞下楼之后,才发现工作人员竟把半个厨房都搭好了,就搭在方老板的会客厅里,弄得像个摄影棚似的。

    汤贞忙活了四十多分钟,客人们坐在方老板身边喝茶聊天,看着汤贞亲手给西红柿去皮切块,傅春生在旁帮他手打j-i蛋。汤贞炒了西红柿汆儿,煮好了面,正应了七月暑热天,望仙楼的厨子们也备好了蒜,给大家尝尝老北京的味道。

    几位审计师也被请进来了,一听说是汤贞亲手做的面,几个人都表示很荣幸。一位审计师叫身后秘书,让他把一个叫黄健雄的小会计叫过来。“我们所有个小黄,”他接过了面碗,对傅春生和汤贞笑道,“特别懂这个吃面!”

    不一会儿那位小黄来了,大夏天,他穿着西装,一头是汗。他坐在角落沙发凳上,看起来性子闷,很低调。工作人员端给他的一碗面,他接过来,拿了筷子上来就吃,嘴巴抿了抿,尝过了嘴里滋味儿,他便低头飞快吃了起来。

    汤贞做了这么一锅汆儿,自己并不吃。他坐在客人们中间,笑着陪他们说话,时不时还亲手剥几个蒜瓣给他们。

    那姓黄的小会计一声不吭,竟把一整碗面都吃光了。他深呼吸着抬起头,露出一张没什么辨识度的阔脸。“怎么着,再来一碗?”旁边人笑着问。

    小黄也笑,他嘴边还有西红柿汁水,看见汤贞也在看他,他忙点了点头。

    方老板说,以前还有机会吃小汤亲手做的小汤席。

    “现在忙了,”方老板在众人面前活像汤贞一位老长辈,感慨道,“再想吃,就都是他家附近那个尤师傅做了。”

    汤贞听着。

    这一天,他推掉了公司所有安排,一直在望仙楼待到了傍晚。从拟定菜单,到采买、备菜、下厨,都是汤贞亲手来做,整个望仙楼的厨师班子端着高汤来给他打下手。到了夜里,方老板坐上座,汤贞每端上一道菜来,还给席上人讲讲做法,方老板抬起头来,在灯光下观察汤贞在厨房熏得沁出汗珠的脸。

    “我确实挺羡慕他的,让你这么真心相待。”饭毕,方老板在办公室和电影节几位负责人谈过了事情,他抬起眼来,对独自站在他面前的汤贞说。

    汤贞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脸颊一片红晕。

    “明天几点飞巴黎?”方曦和问。

    汤贞说,早上九点。

    “行了,”方曦和微微笑道,“黏了我两天,可让你心满意足了吧。”

    汤贞终于告辞了。来了北京三天,他就没几分钟是待在自己家里的。方曦和要派辆车送他,汤贞说他已经给小顾发过了短信:“他应该就在楼下。”

    许多客人把汤贞送出了望仙楼。停车场还远,汤贞请大家不要送了。他独自往停车场走,边走边低头给梁丘云和丁导发短信。

    小顾从车窗里看到他,便开门下了车。汤贞走到车前,还在低头编写短信,突然小顾走过来,小顾没有伸手帮他开车门,反而从背后一把把汤贞抱住了。

    汤贞吓了一大跳,他条件反s,he想要躲,却感觉对方的下巴靠过来,抵在他头发上,这根本就不是小顾的身高。“小顾”从背后低下头,用力吻汤贞的脸,汤贞忽然看清了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汤贞没有抗拒了,他任“小顾”紧搂着他吻他。

    “先上车吧,”汤贞害怕,声音也悄悄的,和“小顾”轻声商量,“先上车好不好?”

    *

    周子轲越发想念巴黎。

    一回到北京,汤贞就不再属于他了,“汤贞”被无数人撕扯着,只有其中轻飘飘的一小片能落到周子轲手心里。

    汤贞每天都发短信,保证他会尽早回去,可事实是周子轲在家干坐一整夜,也只会等来一句“抱歉”。

    如果不是这条给什么小顾的短信不小心发错到周子轲的手机上,周子轲不知道今晚又要几点才能见他。

    汤贞衣服里有股油烟味儿。汤贞脱了外套,钻进厨房匆匆给周子轲煮夜宵。当冒着香气的饭菜端出来,周子轲看着汤贞笑的脸,他也发不出脾气来了。

    他长到十八岁,还没有什么人能像汤贞这样接连几天放他鸽子的。

    当然这种体验很新鲜,也伴随着失望、失落。周子轲应该和汤贞争吵几句吗,应该质问汤贞:你每天说想我,想见我,好不容易回北京了,我不知道你在陪谁,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你怎么有这么多事要忙?

    他当然是有火气的。汤贞煮完了饭,洗完澡出来,走廊的灯也变暗了,汤贞软软的有水汽的手心贴在周子轲脸上,摸得周子轲也很难再继续绷着一张脸了。

    周子轲不想吵架。这有任何意义吗?到明天一早汤贞就要走了。

    可周子轲又确实觉得,恐怕只有他在珍惜这最后一点时间。

    周子轲把汤贞拖过来,拖到自己腿上,他一低头就能闻到汤贞s-hi头发里那点洗发水味。“你到底想不想我啊。”周子轲喃喃的。汤贞仰起头,脸颊正好蹭到了小周的脸。

    “想。”汤贞告诉他。汤贞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约汤贞自己也知道,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给那么多人,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机会能和小周在一起。明明他日思夜想,做梦都在梦着小周,却只能这时候睁大眼睛,亲眼多看看他。

    汤贞伸长了脖子,在小周脸颊上s-hi漉漉地亲了一下。

    汤贞有一次在电视节目中说,他会把蛋糕上的樱桃留到最后才吃。

    “阿贞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才享受的人,对不对?”主持人问。

    周子轲看到汤贞在电视机里笑着点头了,坐在身旁的梁丘云却说:“因为天天喜欢吃那种罐头樱桃,很甜。”

    “原来都留给天天吃了?”主持人惊讶道。

    周子轲捧着汤贞的脖子吻他的时候,从汤贞的鼻腔里传出了一丝细细弱弱的动静,周子轲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像极了呻吟。我不生气,周子轲想。汤贞脸色通红,趁着酒劲,他两只胳膊把周子轲的脖子紧紧抱住了,让小周留在他的身边。

    *

    从七月开始,周子轲的心情就一直不好。

    汤贞回了巴黎,每天工作繁忙,为了那电影节,几乎连个吃饭时间都没有。他不希望小周在酒店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北京起码还有小周的同学、朋友。“毕业没有同学聚会吗?”汤贞哄孩子似的,“不和朋友出去玩?”

    汤贞又说,他再过二十天就回国了:“真的。”

    周子轲躺在床上听电话,闷闷不乐。

    艾文涛第不知道多少次叫周子轲去踢球,周子轲终于去了。夏日炎炎,周子轲跑得飞快,一晃眼就到了球门前,一脚把球踹进去。

    守门员艾文涛根本不好好防守——他怕被球砸了头,干脆蹲球门外边儿捂自己脑袋。等皮球安全落网了,他站起来拍拍膝盖,摘下手套,跑到周子轲身边。“哥们儿,”他感觉周子轲今天情绪很低落,进了球也不高兴,“咱看鞋去吧!”

    体育场东头儿,有家艾文涛他们常逛的球鞋店。

    艾文涛一进店就和店主招呼起来,这店主进货的门路广,总有些限量稀罕好货,因为熟,总给艾文涛他们预留着。艾文涛在展示柜前瞄了一圈,回头看见店主拿了只鞋出来,专门给周子轲看。

    “……您要多大码?”店主凑近了周子轲,低声问。

    艾文涛探头一瞧,发现周子轲右手捏着那只明显不是周子轲鞋码的灰色麂皮小码球鞋,左手在旁边摊开了,鞋放上去一比较。“比这个更小点。”周子轲对店主道。

    “你要啊?”艾文涛瞪着眼睛问,“你给谁买啊这么小?”

    周子轲回头瞧了艾文涛一眼。

    艾文涛叫周子轲一同去吃泰国菜,周子轲不去。他开着车在城南瞎逛,到了饭点,不自主地进了尤师傅的餐厅。可同样一道菜,在尤师傅这儿吃和在汤贞家里吃,是两种滋味。

    街边的音像店在放一首歌,女歌手在歌里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周子轲下了车,站在音像店外,看到玻璃门上贴的印有汤贞面孔的电影海报,是一部叫做《黑堤上的蓝色雨衣》的独立电影。周子轲盯着那张海报上汤贞的眼睛,又看到玻璃门上映照出的自己的双眼。

    他打开了音像店的门。

    店内很吵,一排排货架边挤满了客人。进门处的宣传货架上写着:“汤贞乔贺主演林汉臣经典话剧《梁祝》新版dvd今日到货!!”周子轲在客人中间挤过来,挤过去,他神情茫然,看到都在买《梁祝》,他也拿了一盒。

    汤贞到底有多少张作品在市面上流传,周子轲并不太清楚。他在货架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倒是总有顾客偷偷抬起眼瞧他,周子轲发现了,也不以为意。他看到这家店的货台上摆放着几张镇店之宝:有汤贞的绝版单曲《如梦》,标价一万八千人民币。还有一盒dvd套装,似乎也是汤贞的,是港版电影j-i,ng选集,标价四万。

    不少顾客正在展示柜外对着这些东西窃窃私语。“这套里有《花神庙》……”

    “删减过?”

    “没有,没被禁以前出的。”

    周子轲夜里倚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放下了遥控器,他给自己倒了酒喝。电视屏幕上,汤贞身穿着黑色警服,手握枪蹲守在门后等待时机。周子轲瞧着汤贞那严肃的表情,汤贞穿警服,皮带下的腰也细,周子轲低头继续撕手里碟片的包装,价格标签随着塑料膜被一道撕下来。周子轲打开一看,第一张就是那熟悉的封面。

    汤贞坐在一顶百人大轿上,在人群中盘着腿,抬着头仰望天空。

    《花神庙》

    汤贞当晚给周子轲打去电话的时候,周子轲好像睡着了,他在电话里迷迷糊糊的,吐字也模糊不清。“小周,你是在卧室里睡的吗?”汤贞听着背景音里有点吵,仿佛有电视综艺节目开着。

    “不是。”周子轲轻声道,很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