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汤贞,梁丘云要早认识郭小莉几年。他更了解郭小莉。同样的,比起郭小莉,梁丘云也曾与汤贞朝夕相处,他更了解汤贞。
所有人都知道,汤贞知恩图报,但所有人都希望他只受自己的蛊惑,只回报自己的“恩情”。
昨天梁丘云与郭小莉彻夜深谈的时候,郭小莉几次像是松了口气。她也害怕汤贞为新城影业一次次地在公众面前站台,怕汤贞被方曦和拉扯着越走越远,怕汤贞上了方曦和的车,再也不回头,再遇上什么无法挽回的危险。汤贞性子是那么固执,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郭小莉没有任何办法。
她要怎么去阻止他。报恩,报恩,汤贞已经为亚星娱乐付出了这么多年,这恩情报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对于方曦和的“报恩”,让郭小莉哑口无言。
汤贞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主意,谁也拦不住他。
夜谈的结果与梁丘云心里最初的盘算几乎没有区别。郭小莉很同意把汤贞暂时藏起来,等这阵风波过去。新城影业八成要完蛋了,汤贞这三年的法国合约估计也会成为一纸空文。对亚星娱乐,对 mattias,这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唯一与梁丘云想法不同的,是郭小莉执意要去梁丘云家里看看汤贞,她说不亲眼见到阿贞的安全她不能放心。她已经为这事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梁丘云只能劝她:“现在记者都找不到阿贞,就盯着你。你如果去了,阿贞就再没有地方能躲了。”
汤贞在床边坐着,一直到梁丘云打扫完卫生,这个家看起来空空荡荡:能摔的,能砸的,都被汤贞砸的差不多了。
可梁丘云仍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忙完了卫生,问汤贞想吃点什么。
“如果你连郭姐的话都不相信,”梁丘云说,“明天我带份车祸的报纸给你看看。”
汤贞抬起眼来,看梁丘云的脸。
梁丘云想了想,又说:“明天我和丁导去医院,探望方曦和。”
汤贞看他。
“你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梁丘云通情达理道,“可以写在纸上。”
汤贞仍是个很怀疑梁丘云的样子。
梁丘云又说:“郭姐没告诉你,甘清死了,当时天天也在旁边。”
“你有什么想告诉天天的,也可以写一写,他也在医院。”梁丘云蹲在汤贞面前,他知道提到“天天”两个字,汤贞会动容的。
汤贞趴在床头桌边握着笔写字,他写不顺利,写几句,又划掉,写几句,又划掉。也许他知道,写完了字就该“睡觉”了,他想更多地拖延时间。
梁丘云也不催促,就在旁边耐心看着。
汤贞写了很长的话给骆天天,写了短短一张字条给方曦和。
又有几行字,是写给郭小莉的。汤贞让梁丘云一并帮他转交。
梁丘云本以为那还会是什么乞求郭小莉带他回家一类的话。
可是打开以后,只看到汤贞对郭小莉说:“帮我从账户里拿些钱给方老板。还有我书房第二个柜子下面抽屉里有个匣子,也交给方老板。”
“郭姐,我现在站不起来,我很痛苦,你来看看我好吗。”
梁丘云在厨房看完了那几张字条,把它们随手放在了调料盒边。“我很痛苦。”这句话到底是写给郭小莉看的,还是写给梁丘云看的呢。
梁丘云用筷子在麦片粥里搅了搅,他掰出药来,丢进粥里。想到汤贞很痛苦,他又打开糖罐,倒了更多的糖进去。
第115章 小周 29
北京城近日来太不太平。接连发生两起恶性车祸,警方的调查没有丝毫进展,凶手选在雨夜作案,给监控取证大大增加难度。倒是有辆迎面路过的轿车拍到了肇事车辆,司机为警方提供了当晚的行车记录仪画面:两辆车以极快速度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肇事车辆里面油彩斑斓,赫然是一个孙猴子,笑模笑样在开车呢。
说来也巧,建筑师潘鸿野在北京南一立交桥遭遇事故的隔天,大中午头又传出另一起事故的消息来。梁丘云正与《狼烟》团队和几位影院经理吃中饭,其中一人看着手机,纳闷道:“邪了门了,怎么又车祸?”
众人匆匆忙忙打开手机看新闻,梁丘云脱了西装外套,只穿衬衫,他袖口上别了一对古董袖扣,天然弧面的玛瑙相当惹眼。他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写着:“知名演员乔贺车祸受伤被送往医院,同车司机涉嫌酒驾已被带走。”
丁望中从旁边簇起一双浓眉来。他不经意抬起头,余光瞥见身边的梁丘云,只见梁丘云一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脸上也写满了错愕,可看他眼底嘴角,藏不住地要笑。
“阿云?”丁望中叫他。
梁丘云抬起眼来,他嘴角还笑着,随着一个细微表情的转变,笑顿时增添了几分苦味。在座的皆是业内人,梁丘云喃喃道:“下个不会是我吧……”这一桌子人稀稀拉拉都笑了几声。
关于方曦和为何出事,个中细节仍是众说纷纭。他人躺在医院,有知情人士爆料,方曦和是三位重伤者中最后一个醒的,他醒来以后性情大变,拒绝见任何人,让新城影业束手无策。
“万邦的陈总,带着林大光头,今天上午去医院看他了,”一位影院经理在饭桌上用手指头轻轻敲击桌面,低声道,“我听万邦的小兄弟说,方曦和,两条腿都没啦,从这儿,”那经理在桌面下划自己的腿,给两边的朋友看,“往下,全切掉了!方曦和醒来一看,疯了,”他摆了摆手,“咱们方老板,现在就跟外面要饭的一样,一个上半身搁在床上,他怎么肯见陈总。”
“新城发展那个大厦我看也保不住了,”另个人说,“前几天叫人砸的,傅春生不还找人重装玻璃,”他喝了口茶,“今天路过一看,人去楼空了,下面三层楼又砸得一片玻璃都没了。”
“不怕进贼啊?”
“过几个月法院就该拍卖了,”那个人说,又想起来,“其实那个地段风水还不错,当年陈总不说挺相中的。”
作为这届新城国际电影节最大的受益者,《狼烟》的全国公映日已经敲定,并越来越近。过去梁丘云和影院经理们吃饭,总要汤贞从中斡旋。现在谁也不提汤贞了,外面媒体越是热情,业内人士就越是缄默,这变成了个有些禁忌的话题。
有影院经理提醒梁丘云,让他最近小心,特别是当梁丘云告诉他们,这对古董袖扣是阿贞送给他的礼物之后。
“现在谁也不知道汤贞去哪儿了,”经理告诉他,“你以后还要在国内发展,小心注意着点风向。”
方曦和这股狂风在全中国轰轰烈烈吹了十多年,吹倒了东风吹西风,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忽然间偃旗息鼓了。
眼下吹的是七月季风。万邦集团董事长陈乐山先生在医院面对方曦和的惨状,心有戚戚,痛心疾首。“方老板遭歹人横手,迟迟不醒,妻儿如果再遇了什么不测,这一家老小该怎么办哪。”
他是个仁善之人。当晚便有财经杂志记者透露:方曦和副手傅春生已于一小时前离开医院乘车前往万邦集团总部,方曦和旗下子公司新城影业十有八九要改名换姓。
也有时尚杂志编辑提到,老一代影后辛明珠跟了方曦和那么多年都苦苦熬不到名分:“眼下不失为一条新的出路。”
这些纷纷扰扰的传闻在市井巷陌里,在一张张鲜红的口,一条条翻飞的舌头唾液间不断发酵,疯狂徒长出扭曲的j-in-g叶。有人说,是汤贞得罪了人,自己却躲了起来,让与他有关的人一个个遭到牵连。也有的人说,汤贞能得罪什么人,还是方曦和得罪了人,傅春生寻求万邦的庇护是为了安全,汤贞一旦露面,“杀人司机”的下个目标必定就是他。
比起坊间的议论,上层人士得到风声总会更快一些。方曦和与汤贞这些年来的“同性传闻”久辟不散,不知养活了国内多少八卦小报。七月末最后一天,一篇石破天惊的报道突然堂堂正正登上了全国性报纸的版面,大众媒体将汤贞驱逐下神坛的第一发子弹就这么打了出来。
这篇起底新城发展董事长方曦和十数年“堕落史”的官方报道,从《花神庙》开始细数方、汤二人多年的合作。原来方曦和这些年来在演艺行业内部黑手无数,近半都是为了将汤贞捧红。罪行累累之下,他二人通过各种卑鄙手段,竟真将世界电影艺术的桂冠摘了下来。这是给电影艺术蒙羞,是华语电影史上的奇耻大辱。
报道末了还附上了一张照片,汤贞在众目睽睽下,在无数话筒前,努力为方曦和声援。
亚星娱乐内部的深夜会议开了许多天。
郭小莉从会议室出来,刚好遇到结束了《狼烟》北京首映活动赶过来的梁丘云。她多日来泪流满面,许多人联系她,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忙拿出主意。
毛总也在办公室里不住叹息,公司小,无权无势,面对这种情形,怎么可能保得住阿贞:“方老板是何等风云人物,过去他哪怕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帮帮我们——”
梁丘云在走廊上扶住了郭小莉的肩膀。这个女人还在哭泣。梁丘云劝她:“以前那些人用方曦和来抹黑阿贞,现在他们要用阿贞,去攻击方曦和。”
郭小莉的情绪几近失控,楼下的保安这时跑上来了,伴随着大批拦不住了的记者。梁丘云见状忙扶着郭小莉把她带回会议室里,把门锁上。
*
亚星公司对外发出通知,说练习生集体停课放假,让这些孩子们暂时搬出宿舍。一大早就有家长赶过来了,穿越四面重重围攻的记者,将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去。小小公司,能轻松招来这么多学生,还不都是靠着汤贞的名头。可现下电视新闻连篇累牍地报道汤贞的丑闻,使得人心惶惶。
亚星通知里还说,让孩子们搬出宿舍主要是因为宿舍楼建设年代久了,需要重新装修,这原本就是计划中的安排。可外面人不信这一套,他们认为,汤贞的人影还没见着呢,亚星就把小孩全赶回家了:“毛成瑞该不会打算卷款跑路吧?”
本地孩子们大都走了,剩一些外地来的没家可回的练习生还滞留在宿舍。隔天傍晚,梁丘云本来要同几个业内的朋友一道吃饭,接了郭小莉一通电话,他立刻推辞了饭局开车过来。
郭小莉见了他,那颗疲惫的心才算是安了一半。宿舍楼里的孩子们都把箱子搬到了楼下。外头全是记者。
“怎么突然就让他们搬家?”梁丘云问。
“公司里里外外全是人,小孩被吵得夜里也睡不着,课也停了,最近也乱,家长还投诉,”郭小莉心烦意乱地说,“阿云,帮我搬搬这个……”
梁丘云力气大。郭小莉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抱起来的一个大箱子,梁丘云单手提了就往车上放。
他解开西装扣子,把领带塞进衬衫衣缝里。
郭小莉颇欣慰地看他。郭小莉说:“原本找了几个司机,也忙一天了,他们说五点去吃饭,让孩子在这里等,结果都等了两个小时了,还没吃完。”
梁丘云听了,也不说别的废话。他弯腰从郭小莉身边又拿起一大件行李,往后备箱里装。
有孩子远远看见了梁丘云,从那栋老楼里飞快跑出来,一下抱住了梁丘云的大腿:“阿云哥哥!”
童音清脆,这一声叫得也甜。梁丘云低头笑着看他,伸手揉了揉那孩子的脑瓜。就听那小孩说:“我妈说北京现在有杀人司机!让我回老家!”
郭小莉早已累得满头是汗,她看那孩子,面上表情无可奈何。
梁丘云轻声问:“那你要回老家吗?”
“不要!”那小孩仰起头看梁丘云,眼里闪烁着光芒,“有阿云哥哥在,我才不怕!狼烟四起,有敌来犯!要是有‘杀人司机’来了,我就点狼烟给他看!”
郭小莉和梁丘云同时笑起来了,尽管这笑声很短暂,五味杂陈的,并不只有快乐。
“你知道什么是狼烟吗,”郭小莉蹲下来,给那个小男孩翻折凌乱的衣领,她说,“小点声说话,别喊,外面好多记者叔叔……”
梁丘云走过他们身边,到了宿舍楼门里面,看见不少孩子正在一楼传达室门口瘪着肚子等待着。他们的晚饭还没吃,一个个饥肠辘辘的。
“你们今晚去哪里住?”梁丘云问。
孩子们一见他,顿时兴奋道:“云哥!”
有的和梁丘云不太熟的,结结巴巴叫他:“梁、梁丘云老师……”
梁丘云很少能在后辈们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憧憬,尊敬。他总是那个亲切的大哥,没有架子,自然也没有特别的身份。
孩子们争着抢着想上梁丘云那辆二手车。他们说那是“秦湛”的车,让郭小莉再一次无可奈何。
抢输了的孩子只好上郭小莉的车。
只有一个男孩没有跟他们离开。他姓肖,叫肖扬,染一头金发,他说他今天回来是来拿东西的:“郭姐,我就不去了,我住我同学奶奶家!”
郭小莉坐在驾驶座上,手肘撑在窗边,问他是哪个同学的奶奶。
肖扬嘟囔:“这您也管啊……”
郭小莉看了看他:“挺晚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知道吗。”
梁丘云说要请孩子们一齐吃顿晚饭,所有人都欢呼,郭小莉苦笑:“算了,别折腾了,还怕不够乱啊。”
他们在路口又停下车来,因为郭小莉透过车窗,叫住了外面一个正骑车往宿舍楼赶的高中男孩。梁丘云把车停得更加隐蔽,他听到郭小莉隐约在说那么几个字:出道,记者,小心,前途。
梁丘云望向窗外,他看到那个穿一身篮球队服的高个子男孩正单手扶着自行车,耐着性子站在路灯下,听郭小莉说话。不知为什么,梁丘云觉得似曾相识。
他有时其实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出道,如果他和阿贞没有听从郭小莉的教诲,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郭小莉问:“阿云,你的家搬到哪里去了?”
梁丘云开到了地方,他下了车,把孩子们的行李提下来。
“怎么了,郭姐,”梁丘云说,他忽然回过头,“你不会去原来的家找我了吧?”
郭小莉的笑容有些为难,她右手扶在那些行李上,用左手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昨天怎么都睡不着,就想看看阿贞,想看看你,想和你们聊一聊,给你们打电话,一个人都没接,我就想去直接找你们——”
“那个房子房东早就收回去了。”梁丘云说。
不像汤贞被郭小莉成日里围着转着关切着。对梁丘云的私人生活,郭小莉并不是那么了解。
孩子们上了楼去。眼前这屋子是毛成瑞两年前全款买下的,只有粗略的装修。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郭小莉问。
梁丘云低下头,他的肩膀这么宽阔,郭小莉的天塌了,也只有梁丘云还能暂时为她支撑着。梁丘云说:“郭姐,你不要感情用事。”
他陪郭小莉回家,坐在她家里逗了会儿囡囡。郭小莉的丈夫夜里加班回来,他们两个男人,听郭小莉喝着喝着酒又开始哭泣。
丈夫抱着囡囡去里面哄她睡觉了。郭小莉瘫坐在沙发上,她红着眼睛,突然说:“这样吧,阿云,我们申请,让警方出面保护阿贞的安全,你说好不好?”
梁丘云握着水杯的手一顿。
郭小莉哽咽起来:“我们没有什么好藏的了,方曦和的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其实真的问心无愧。阿贞有天赋,又努力,他什么时候需要方曦和下这么多黑手才能够成功?他们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样的演员来?以前我们还总想着,不要报警,会影响形象。现在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不如公开着来!阿云,你说呢?”
梁丘云默默喝下一口水。他说:“北京的警察不值得相信,把阿贞交给他们保护,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郭小莉眼睛都红了,说:“能出什么事?警察难道不比我们普通人可靠吗?”
梁丘云说:“他们现在连一个车祸案的凶手都找不到,都犯了三起案子了,凶手的人影呢?”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我今天听说,方曦和的人其实已经醒了……”
“但他现在拒绝见警察,谁都不想见,”郭小莉边想着,边说道,“要不然……我们请警察保护着阿贞,让阿贞去劝劝他……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就能抓到凶手。”
梁丘云一双眼越发y-in鸷了,盯在郭小莉脸上。
郭小莉却浑然未觉,连日来的疲惫和醉意使她j-i,ng神极度不能集中:“如果能抓到凶手……说不定就没有事了……”郭小莉又哭又笑,嗓子里哽咽着,“方曦和……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出事呢……”
郭小莉的丈夫从房间里赶过来,支撑住自己的老婆。他看到梁丘云默默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里面又传出囡囡的哭声。
“阿云,”郭小莉的丈夫抬起头说,“你郭姐喝多了,你要不然先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梁丘云“嗯”了一声:“那我走了。”
汤贞坐在床边,从梁丘云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信展开,汤贞两只眼明明很努力盯着字了,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层层的重影。
汤贞把那张字条在眼前努力地看,才大约分辨出几行字来。
方曦和说,他已经自身难保了:“小汤,你自己保重,暂时不用来看我。外面不安全,我的对手穷凶极恶,许多人都离开了我,你也尽量减少露面,不要去法国,法国公司也不安全。小梁来看我,我很不喜欢他。但为今之计,你只有先把自己保住,才能有一切过去的一天。”
每个字都带着长长的钩子,是标志性的方曦和亲笔。
“你真去看他了?”汤贞迟疑着问。
梁丘云知道汤贞暂时看不清他。汤贞使劲儿闭眼,又努力睁开。汤贞还会用手扶自己的头,看来他的脑袋一直在痛。
梁丘云脱下了西装外套,他伸手把汤贞抱到自己怀里来。汤贞的僵硬是那么明显,哪怕全是徒劳,汤贞也举起手来反抗这样的拥抱。
“我不会让警察带你走,”梁丘云喃喃道,说一些汤贞听不懂的话,梁丘云用力地,把汤贞更紧密地往自己怀里按,“谁也不能带走……”
只听一声脆响。
汤贞不动了,也不再有挣扎,他微微张开嘴,单薄的身体紧紧贴着梁丘云,那条试图推开梁丘云的手臂被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挤在梁丘云的怀抱里。
夜里凌晨,汤贞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他不肯喝粥,也许是药物使他不清醒,汤贞连伪装也没有了。梁丘云穿着赴宴用的高级衬衫,衬衫被洒上了半碗麦片粥。
汤贞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他的一条胳膊关节脱臼了,刚刚接上,还在剧痛之中。
梁丘云把粥碗放下,脸色很难看。他低头瞧自己身上的衬衫,索性把衬衫脱下来了。他拿过床头的纸巾擦拭自己,接着回去厨房,从橱柜里摸出一个酒杯。
他倒了酒,放进药去。梁丘云端起酒杯仰头自己喝了一口,他低下头伸手掐开汤贞的下巴。
那一瞬间,梁丘云真怀疑自己会把汤贞的下巴给卸下来。如果汤贞再继续不听话的话。
汤贞在床上逐渐安静了。梁丘云站在床边深呼吸了一会儿,他把嘴里的酒液吐掉,一边继续收拾房间,他一边四处检查。他发现汤贞藏了一支圆珠笔在床头缝隙,汤贞还去撬了窗户上的锁,没撬开,只留下一些尖锐的痕迹。
过去梁丘云总是很珍惜这些奢侈的衣物,这么薄薄一件衬衫,几乎是梁丘云去剧组打工一个月才能挣到的数目。
梁丘云给自己套了一件t恤,他把那脏了的衬衫丢进垃圾袋里,提着走下楼去。
这一座小区位于城西,地方偏远,附近治安也不太好。新闻上说这一片即将拆迁,所以大部分住户都搬出去了。小区里人不多,野猫多。梁丘云走到垃圾桶旁把垃圾袋丢进去。
“这位老师,”突然从身后传出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对梁丘云说,“这位老师,您是四楼上的吧?”
梁丘云慢慢回过了头去。
那是个个头不高的男性,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面生,稀疏的头发凌乱,穿着白背心,脚蹬一双拖鞋。
那人看见梁丘云的脸,先是一愣。
接着又满脸堆笑:“您是不是住四楼?”
梁丘云没吭声。他在这个地方住的有些年头了,一向早出晚归,他很少遇到同小区的住户。
“我家原来是六楼上的,”那男的见梁丘云不说话,自顾自讲道,“我今天正好顺路过来……那个,您知不知道这四楼家里养的是个什么啊?一整天了,我听着老有砸东西的动静,j-i飞狗跳,怪吓人的!”
梁丘云觉得耳边隐隐约约有心跳的声音,他的耳膜在鼓动。
夜深人静,小区里也没别的什么人。梁丘云瞧着眼前这张笑脸,几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
“那家养了个野猫,”梁丘云和气道,“估计不大听话。”
“哎哟,”那人一听这,立刻全明白了,“猫这个东西不能养,毁家,还喂不熟!指不定哪天就跑了!你看,这外头全是!”
梁丘云在楼下站了很长时间,直到那个六楼上的住户回了家,他还在犹豫。
也许是他太警觉了?
不至于吧。他想。
就算要把汤贞换个地方藏,暂时也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了。
梁丘云上楼,刚进到家门,他就听到自己手机响了。
是丁望中打电话找他。
“阿云,你家——是不是住在西边一个什么什么桥头下的小区啊?”丁望中明显正在酒桌上,喝得多了,扯着嗓子拉长了音讲话,“刚才《新潮流电影》的刘主编找我啊,说他们媒体那边接到个大爆料,人都正往你家赶呢。你——你可千万别在家藏了什么小姑娘啊——”
酒桌上头哄堂大笑,让对话变得难以听清。只听丁望中也笑:“我们的电影可还在上映!你不要给我惹事情!”
有人抢过电话来,在那边对梁丘云喊:“阿云,大明星!这把咱们可真要火了,当初哥给你找过工作,你可别忘了!”
另个人喊道:“来来来,再押一轮票房!就今天这走势,它怎么也得上个十亿吧——”
梁丘云的手不停地哆嗦,他放下手机,飞快地打开衣柜门,从里面翻出一件件衣服来,没找到有用的。他踩着床,从衣柜上面盲目地往下拽,只拽下一个个积满灰尘的鞋盒和包装袋。
最后他找到一只深蓝色的蛇皮袋,看上去有一米多长,就塞在衣柜上的最里面。
梁丘云把蛇皮袋扔到地板上,他脑子里一团热血,此刻逐渐冷静下来。他是很想立即上六楼去把那个人的脑袋捏烂,但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蛇皮袋里装的全是这些年来妈妈从老家寄来的衣物,什么毛衣,围巾,还有枕套、被子,那一针针缝得颇细密。梁丘云把这些东西暂时拿出来。他迈过袋子走近床前,把还在昏迷的汤贞抱起来了。汤贞抱起来是这么轻,在梁丘云看来,真就像只野猫似的。
汤贞身板瘦,身体又软,他两条腿被折到了胸前,穿着旧白色短袜的脚也折起来了。汤贞下巴上还有酒渍。梁丘云把他小心翼翼装进蛇皮袋里,汤贞眼睛闭着,当拉链从他脸上拉过去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光能照到汤贞的面孔上了。
梁丘云拿了钥匙,又将几个药盒匆忙塞进口袋。他二话不说把蛇皮袋扛到肩上,出门就飞速下了楼去。
第116章 小周 30
哥哥。
是汤玥稚嫩的童声。
汤玥把手指比在嘴边,叫汤贞不要继续唱了。“外面有人。”九岁的汤玥悄声道。
汤贞在朦朦胧胧中睁开眼,他想去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光线笼罩着这片混沌世界,照进汤贞睁开了的瞳仁里。他的世界只剩一些透明的单薄的光晕,还有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冥冥中,仿佛有温柔的吻隔着这片虚空,印到了汤贞的头发,脸上,嘴唇上……软化着他的痛苦和不适。
梁丘云从屋外进来,他手提了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生活用品。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了,就坐在宿舍卧室那张大床边上。深蓝色的蛇皮袋瘪了下去,躺在汤贞的脚边。汤贞那条背细瘦,坐不直,微微躬着,背对着梁丘云。
他面朝卧室那扇窗,窗户还没有挂上窗帘,大片的阳光笼罩进来。
梁丘云看着汤贞睁着眼,比常人浅色一些的眼珠望着那积满灰尘的窗玻璃,正在发呆出神。
梁丘云轻声问:“你看什么呢。”
汤贞沉默了一会儿,瞧汤贞的神情,仿佛他的魂儿都不在这里了。
又过了几分钟,汤贞忽然说:“我想和他们玩跷跷板。”
窗外隔一条街有一座居民区。梁丘云记得汤贞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经常在训练完回宿舍的路上,和天天他们一齐钻到居民区里去玩跷跷板,待在人家的健身设施上。梁丘云每回夜里打完工回来,还能看到汤贞坐在单杠上,和天天一人一个随身听的耳机,在听歌。
“你想干什么?”梁丘云问。
汤贞感觉有人拉扯着他的手把他弄回床上去了。他的手腕很痛,头也很痛,全身的骨头疼痛欲裂。迷迷糊糊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想动一动手腕,可就是只能在头顶悬着。
梁丘云弯腰提起手里的袋子,推开卫生间的门,把里面的牙刷毛巾拿出来,极有耐心地一一摆放在擦干净了的架子上。这间宿舍自梁丘云搬出去以后,再没有人进来。梁丘云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看到那哗哗流出的满是锈迹的发黄的自来水。
就像淤毒,流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流尽了。
梁丘云打s-hi了抹布,擦客厅里的旧沙发,旧茶几,处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积灰,他把电视机和空调机擦过了,又踩着高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汤贞头顶天花板上那顶老式吊扇扇叶上的灰尘。
手机一直在客厅里响,丁望中想找梁丘云,要他同他一起去见《狼烟》第二部 的“潜在意向投资人”。梁丘云从昨夜到现在被一个告密者折腾得手忙脚乱,现在站在卧室里,看着这空荡荡的旧宿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包括曾经无数个日夜陪伴他的那张大床,包括昏昏沉沉正躺在上面的汤贞。
梁丘云从传达室工具间找来这条原本给公司大巴车轮胎上锁用的铁链,这会儿挂在了床头栏杆上,把汤贞的手全都捆紧了。
他要确保汤贞不会跑出去,不会被人发现。
毕竟外面不像他家一样保险。
应该没有什么遗漏了?
梁丘云仍不太放心,他没有别的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目前没有人住,孩子们都搬迁走了,连外面的记者都不屑对这个地方多看一眼。
在手机铃声的催促下,梁丘云又望了一眼卧室的那面窗户:透过灰尘,雾蒙蒙的光笼罩着这间闭塞的屋子,照在汤贞失去意识的面颊上。
梁丘云站在窗边朝下看。宿舍楼下,一条老街从亚星总部大楼门外延伸过来,亚星门前已经数日来围满了记者和粉丝,连带着整片街区都如同一锅黏粥,拥堵不堪。
一辆阿斯顿马丁横亘在车流与人流之中,正被堵得无路可走。
周子轲右手扶在方向盘上,他的左手因为缺少休息而发颤,夹着只烟,手肘搭在车窗外面,他朝窗外四处看。
亚星没有汤贞的人影,地下练习室的课也停了,周子轲的车一路开过来,看到路边一群群的歌迷影迷,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在焦急恐惧地哭泣,汤贞仍不见踪影,恨他的人也好,爱他的人也好,没有人能找到他。周子轲在驾驶座上抬起头,看见街边那栋被封起来了的宿舍楼,所有窗户都被窗帘遮挡住了,只除了三楼的一扇,大概是没有窗帘,只能用报纸糊起来。
汤贞躺在床上,他努力想要清醒,过了很久很久,汤贞才在眼前的重影中看到了那些报纸,被贴得整面窗户都是。
*
阳台的挂衣绳上夹着两只白袜子,因为时间太久了,白上布满杂质。
梁丘云傍晚时分从外面回来。这栋楼一建起来梁丘云就住在这儿,他是亚星娱乐第一届练习生,早在汤贞搬进来以前,梁丘云就知道怎么半夜三更翻墙偷偷溜出去打工,这里的一切通路,没有人比梁丘云更清楚。
汤贞睁着眼睛,隐约看到梁丘云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梁丘云坐在了他的床边。
梁丘云说:“我今天见到了狼烟第二部 的投资人。”
接着便是匕首出鞘的声音,刀刃划过了刀鞘。汤贞就算再怎么看不清东西,也能感觉有光从眼前闪过,反照在他的眼上。
汤贞的手腕在头顶坠得很痛。汤贞扭过头,眼睛被光晃得睁不开。
梁丘云笑了一声。
“他送给我这柄匕首,说是蒙古人的钢刀,”梁丘云告诉汤贞,“阿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汤贞怕那个东西,恐惧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他却还要掩饰着。汤贞闭上眼睛,也不听梁丘云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到哪里来了,”梁丘云把汤贞的手从床头解下来,汤贞的皮肤不似梁丘云这般经过了《狼烟》片场地狱般的考验,汤贞很容易受伤,梁丘云拿酒j-i,ng给汤贞手腕上一圈圈被粗铁链子绞出的伤口消毒,“我们回‘家’了,316宿舍,你高兴吗。”
汤贞听到梁丘云说:“如果你不挣扎,你就不会受伤。”
汤贞可以动了,可以下床,那条铁链将他困在床上那么久,令他绝望。在浴室里,门关上了,汤贞手扶住墙,他按着自己的膝盖,尝试着站立,想站更长时间。
他不太清楚上一次他吃梁丘云给的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昨天夜里吗?
因为有链子,所以白天梁丘云没有强迫他吃东西,汤贞发现自己似乎可以站得比往常更久。
没吃药也意味着没有任何进食。汤贞站直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了。
他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没看过剧本。汤贞弯下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艰难地用手心盛了水,抹洗自己的脸。他抬头望了一眼镜子。
他以后到底还能不能看清字?
梁丘云在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没有加别的作料。汤贞现在手腕攥起来就是骨头,比以前瘦了那么多,汤贞再怎么能撑,只喝粥恐怕都是不行。
汤贞从浴室里久久没有出来,梁丘云以前还耐着性子在外面等,现在直接从外面推开门进去,他看到汤贞肩膀缩起来了,汤贞弯腰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梁丘云的心忽地往下一落。
“你怎么了。”梁丘云不自觉走进去,他放轻了声音,问汤贞。
多少年了,他没有见汤贞哭过了。
就见汤贞哽咽着,转过头看梁丘云。汤贞摇了摇头,说:“我的手……”
他两条手腕上是一块一块的血疤,连在一起,像条链子一样,绕在他手上,那皮都被绞磨掉了,沾水必然生疼。
梁丘云快速眨了眨眼,他瞧着汤贞那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淌,像个小孩一样。
“先出来吧,”梁丘云语气放柔软了,“先吃饭。”
汤贞走出浴室的时候,努力想往四周看,看清这间记忆中的宿舍如今的陈设。吃饭时,他听到梁丘云在他耳边一直对他解释,什么不是有意要用链子,是怕汤贞不小心走出去:“这里不比原来,万一出去了,你会很不安全。”
北京现在这么乱,汤贞如果离开了这里,就会遇到危险。
汤贞重复念着这句:“我会遇到危险?”
梁丘云“嗯”了一声。
“你把我藏在这里,你为什么不会遇到危险?”汤贞问。
梁丘云听了这句,他抬眼看汤贞的表情,汤贞低下头用勺子专心挖饭里的排骨,看上去温和无害,问的也是无心之言。
汤贞今天吃了不少东西,不用梁丘云强喂,大约汤贞也想多补充一些能量。
梁丘云把客厅里的电视机搬到卧室来了,他修了一会儿线路,把电视机打开。他调台,调到电影频道,丁望中说今晚电影频道会播放一支关于《狼烟》的宣传纪录片,重点介绍《狼烟》男主人公的扮演者,中国影坛的功夫新星,梁丘云。
汤贞倚在床头,腿上盖着梁丘云从家里拿来的被子,身上披着梁丘云的外套。
他眼前略过一幕幕,是梁丘云如今成功了的画面,梁丘云在电影院受影迷的追捧,受着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整支宣传片没有提到制片人方曦和与新城影业,也没有提汤贞或 mattias ,没提亚星娱乐半个字。
梁丘云从客厅进来。纪录片放完了,也许这就是汤贞可以多坐一会儿的理由。汤贞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纪录片后开始c-h-a播广告了,汤贞看到熟悉的洗发水品牌在电视上出现,可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也没有听到《如梦》。
梁丘云兑好了酒,手摸到汤贞后脖子上轻轻一捏,这是个条件反s,he,汤贞一下子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喂完了酒。梁丘云又在汤贞有酒味的干裂的嘴唇上低头流连了一会儿。他搂过汤贞干瘦的身体,让汤贞一动也不能动地待在他怀里:“你老老实实睡觉,就没有人用链子折腾你了。”
那天卧室一直没怎么开灯。隔了一天,梁丘云从外面扯了一大块黑色遮光布进来,他踩着凳子,用钉子把这块布钉在已经糊满了报纸的窗框四周。
汤贞坐在床边,仰头看这一大块垂下来的黑布。
汤贞想象着黑布外面的光景,现在是七月吗,还是已经八月了?
“有人找我吗。”汤贞忽然问。
梁丘云打开了卧室的灯,他走到遮光布后面去看,果然一丁点光也不透了,这样夜里就可以开灯了。“你希望有谁找你?”梁丘云嘴里还咬着几根钉子,问。
汤贞什么也没说。
宿舍楼里虽然没有人住了,但并不像梁丘云以为的那么清净。坐在床边和汤贞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梁丘云忽然听到从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诡异的怪叫声。
梁丘云把饭碗一放,从地上拾起一柄锤子就往外走。
宿舍门打开了。汤贞坐在床上,当风涌进来,他能透过门框看到外面宿舍楼的走廊。
梁丘云很快回来了。他先是看到宿舍门忘了关,又走进卧室,看到汤贞还乖乖坐在床上看着他。
梁丘云稍微放下一点心来。他把锤子一丢,伸手反锁上门。
“栾小凡那疯子。”梁丘云擦了擦手,不屑道。
亚星娱乐总部大楼乱成一锅粥,温心站在郭小莉办公室里,见郭小莉顶着宿醉的头痛,一遍遍给法国那边打去电话。
温心抱着怀里西楚乐队送来的专辑资料,先出了门。
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汤贞老师了,比起那些传言,她更担心汤贞老师的安危,不像公司内部很多其他的声音,他们认为汤贞一向喜欢站在最前面安定公司的民心,这次他自己出事了,把公司连累了,他更应该站出来,而不是彻底消失不见。
毛总整日待在办公室里也不出门。练习生们也停课了。公司现在除了应付各方面关于汤贞老师的质疑,就是在接洽和梁丘云有关的大量新的工作。
“萍姐,萍姐??”公司前台有个年轻女员工惊叫道,“萍姐!小凡在外面大马路上被人开瓢了!你快去看看啊!”
温心站在三楼走廊上,她想了一会儿“小凡”这个名字,然后想起来,栾小凡:那个从戒毒所出来以后就疯疯癫癫,常跑到练习生宿舍楼里鬼喊鬼叫,被公司藏起来了的前任主唱。
一大群人呼啦啦都跑下楼去看热闹。温心站在原地,低头拿手机,又给汤贞老师打去个电话。
仍是关机。
一位泰国女星经多家媒体帮助,在京召开记者会。电视直播画面上,她哭着控诉中国知名艺人汤贞拒绝支付她的生活费和清迈往返北京的机票:“我与他在巴塞罗那相遇,相知,相爱。上个月,汤贞告诉我他会回北京,要我到北京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首映式上找他,”该女性几度泣不成声,“他现在失踪了,人不见了,我在北京只认得他,我现在无法生活了,汤贞,我希望你站出来,对我负起责任。”
亚星娱乐办公室里,郭小莉与梁丘云这么晚了还在秘密谈话。
前几天郭小莉在家喝了酒,说出什么话来她自己都忘了。梁丘云敞开了西装扣子,一声不吭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他右脚抬起来,被深色长袜包裹的脚腕搭在左腿膝盖上,露出脚下一尘不染锃亮的皮鞋。
隔着一张办公桌,郭小莉说:“阿贞在法国合作过的那个影展团队,同意把阿贞接过去,以学生的身份暂时把他保护起来。”
梁丘云听着,视线低下去了,盯自己脚上的皮鞋。
“你还是不相信我。”梁丘云抬起头,瞧郭小莉的脸。
郭小莉一愣,她懵了。
梁丘云的声音冷,胸腔里那颗心同样越来越冷。世上除了他以外,郭小莉是唯一知道汤贞在哪儿的人,郭小莉唯一有可能泄露他们的秘密。
“我……”郭小莉有些结巴,她竟然无法在阿云面前维持她的威信了,“我不是不相信你……”
“还是你觉得所有人都比我对汤贞好?”梁丘云反问道。
“不是,不是的阿云——”
梁丘云站起来了,他整了整身上的西装,慢条斯理走到了郭小莉的办公桌后面,两只手扶住郭小莉的办公椅扶手:“郭姐,”他近近看着她,“别给我添乱?”
郭小莉坐在原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丘云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你让第三个人知道了阿贞在我们这里,那么就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就有第五人知道,消息一旦传出去了,你觉得法国人凭什么保护得了阿贞?他们和阿贞认识多久,有我对阿贞这么好?”
郭小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但,他那时候都已经去法国了,”郭小莉说,“方曦和的仇家怎么也不会追到国外去……”
“你怎么知道不会?”梁丘云眉头一挑。
有人这时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郭姐,郭姐!郭姐!”郭小莉的秘书从外面叫道,梁丘云进来以后,电话线路就被切到外面转接了,“郭姐,有好多媒体找你,他们说有个泰国女明星在电视上……不,她好像不是女明星……他们说她是个妓女!”
*
已“失踪”数天的中国著名演员、歌手汤贞,被指为一名泰国妓女伪造电影行业从业者身份,以帮助后者偷偷潜入中国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典礼——新城发展董事长方曦和为汤贞量身定制的这场“大型评委秀”,竟成了我们的国民偶像与妓女私会的绝佳场地。
无数报纸彻夜更换头条新闻,那位先前曾自称“电影明星”的泰国妓女将她手中与汤贞的合照当作证据,发送给在京设立了办公室的全国大大小小媒体,新城电影宫外还有不少海外媒体驻扎着,竟也有送信人连夜将信封塞进他们的酒店房间门缝里。
“我手中还有更多,更加私密的照片,”那个妓女哭泣道,还是一副舍不得汤贞的样子,“他是个艺术家,我不想把他彻底毁了。”
已经对外公开的照片中的汤贞,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好,还是无数中国观众印象里的样子。巴塞罗那音乐节的舞台下面,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摇滚乐听众,面对这妓女的手机自拍镜头,汤贞笑容恬淡,非常友善。而到了北京新城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典礼现场,汤贞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出了评委席,带领保镖亲自为这名女子寻找座位休息,毫不避嫌。
这女子的新闻发布会本就是在多家媒体的帮助下才得以进行,不少媒体的稿子都是提前写好,早早的第一时间就发布出去。
也有媒体没能赶上这首班车的,只能绞尽脑汁,从其他方面寻找更惊爆的新闻热点。
今年五月曾与汤贞一同参加西班牙巴塞罗那音乐节并奉献了合作演出的西楚乐队,因为接了新城电影节闭幕式演出的邀请,目前所有成员还停留在国内。乐队主唱王宵行是各方都联络不上的神秘人物,倒是最年轻的成员鼓手小马,据说夜夜在北京泡live house,和中国本土的鼓手们玩得正嗨。
悄无声息的,一篇关于小马的秘密采访在隔天清晨登上了一份娱乐杂志的“重磅发布”。
小马在采访中称,阿贞绝没有在巴塞罗那认识什么妓女,他们乐队和阿贞从头到尾一直在一起。聊到兴头上,小马还翻出他的手机向仍不太相信的记者展示他在音乐节上拍的照片。
杂志只登出了其中一张,是记者从小马手机屏幕上拍摄下来的。
在一个昏暗的酒店房间里,小马和几个美国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脸上笑得荡漾,把沾着白沫的锡纸卷成烟卷,叼在了嘴上。
汤贞就坐在他们身后,只是因为相片分辨率不高,光线又暗,闪光灯亮起来,让汤贞的双眼印上了两个惨白的亮点,除此之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汤贞脸上是在笑的。
采访的文字版本中记录了记者与小马的对话。
记者:你们是在吸食……某种药物?
小马(大笑):不,不,那只是,你懂的,只是快乐。
记者:你们所有人一起?
小马: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这个……但我们需要灵感,灵感,你明白吗?你也是这里(指记者潜入的这家live house)的音乐人吗?你会打鼓吗?
记者:你也觉得阿贞不可能会招妓,是不是。
小马:阿贞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是我见过的,对女孩儿最有礼貌的人。他那么受欢迎,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他根本不需要招妓。你再给我看看那个女孩的照片(指控诉汤贞的泰国妓女)——她长得不好看,太成熟了,我觉得阿贞不会喜欢她,选也不会选她。而且,就算阿贞真的,你知道,我们男孩有时候——他也不会不给她钱的。我觉得这女孩根本不了解阿贞的为人,所以才会编出这样的瞎话欺骗外面的人。
采访的末尾,小马还谈到西楚乐队要和汤贞在中国大陆共同发行一张合作专辑,等电影《罗兰》上映之后就出,专辑做好已经很久了,事实上在法国已经先期发行了一段时间,封面选用了一张汤贞在他们录音棚里的照片,媒体评分还不错:“你听过吗,老王放过几支片段到他的网站上,其中有一首歌叫ying tai,还有一首歌叫prometheus,你猜哪首是他写给他的?”
汤贞的大量歌迷影迷从周边地区涌入了北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些十几岁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多少有点响应北京本地歌迷号召的意思,前几天还堵在亚星娱乐和方曦和住的医院门口,这天,他们疯狂挤到那几家杂志社门口,义愤填膺地砸烧,媒体正在摧毁她们的偶像,报道上的每个字都是假的,是骗人的。她们完全意识不到在杂志社楼顶上,一群媒体记者正抱着设备,把镜头对准了她们,以及她们身上穿的汤贞歌迷会大衣。
警车到达现场控制局面的时候,几家杂志社里的大人才颤颤巍巍从楼里面出来。又是大批的年轻人抱着头,被警察拉到路边蹲着不敢作声,为首的几个汤贞歌迷会领导先行被带上了警车。这一闹,又是一大出性质极其恶劣的社会新闻。
远在英国伦敦的汤贞华人粉丝联盟对外发出了“汤贞歌迷致所有人的一封信”,十位分会长称,他们已经与中国国内民间几家粉丝会取得了联络:“希望各位歌迷朋友,无论国内国外,特别是年轻的粉丝们一定要冷静。关键时刻,我们不要轻易被煽动!我们再等待一下,给阿贞,给这个世界,也给我们自己多一些信任!”
信中还称:“阿贞,无论你这段时间身处何方何地,我们都希望你现在能站出来,像过去的你一样,诚实面对这些报道和争议,勇敢面对你的歌迷、影迷,面对大众的质疑。过去五年,我们曾共同走过风风雨雨,今天,只要你还愿继续走下去,我们一定不离不弃!”
*
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一个人是完美的?